乌云渐散,檐角滴水声稀,映月江面泛起微光。
厢房之外,周明依旧如石雕般伫立在门前,目光灼灼地盯着那扇紧闭的木门。
韩永年枯瘦的身躯倚在廊下的长凳上,布满皱纹的眼睑微微低垂,似睡非睡。
两人这一等又是半个多时辰。
“阿爷,偏房已备好被褥……”
周明声音放得极轻。
话音未落,韩永年倏然睁眼,浊光乍现。
他凹陷的嘴角微微抽动,目光直直落在那扇透着光的雕花门板上,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消散在夜色里。
他深深望了周明一眼,浑浊的眼底似有千言万语。
檐角的雨水滴落在韩永年肩头,见雨势渐歇,他撑着膝盖缓缓起身,枯枝般的手指在门框上留下几道湿痕。
“待孩子落了地……”
韩永年的声音突然哽住,喉结滚动了几下才继续道:“记得来告诉老夫。”
周明只觉胸口发闷,重重点头。
转身的刹那,韩永年布满老年斑的手掌突然抚上门板。
他佝偻的背影在雨雾中微微颤抖,带着笑意的低语混着风声飘来:“乖孙女……阿爷走了……”
说完,他转身便隐入雨幕之中。
那佝偻多年的背影此刻竟挺得笔直,脚步轻捷得不像病弱之躯。
周明急忙举伞追赶,却见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还未落下,那道身影已然消失在巷口。
“这……”
周明握着伞柄,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
恍惚间,眼前浮现出幼时祖父临终时的场景,缠绵病榻数月的老人在弥留之际突然容光焕发,甚至能下地奔走。
“回光返照。”
这个念头如惊雷劈进周明脑海,震得他踉跄僵在原地。
夜雾中,韩翠翠的呻吟忽远忽近地传来,周明猛然回神,他急忙退回廊下。
突然……一声清亮的啼哭刺破夜幕。
紧接着是第二声,两道声线此起彼伏,像山涧里并流的清泉,接生婆撞开厢房门时,带出血腥气混着新生儿的奶香。
“双龙临门!”
老婆子嗓门震得瓦片簌簌作响:“周家祖坟冒青烟喽!”
周明却愣在原地。
他看见接生婆臂弯里两个皱巴巴的婴孩,一个蹬腿哭得震天响,另一个却安静地蜷着,胎发上还沾着未净的血迹。
周明大喜过望,目光在两个婴孩身上匆匆掠过,便箭步冲进屋内。
厢房里,韩翠翠虚弱地倚在榻上,接生婆的小孙女正踮着脚,用湿帕子擦拭她额前的冷汗。
听到脚步声,韩翠翠缓缓睁开眼,苍白的唇边浮起一丝笑意:“官人……是双生子。”
周明眼眶一热,蹲下身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指。
瞧见夫人掌心还残留着生产时的掐痕,指甲缝凝着暗红的血丝,他喉头滚动几下,才挤出沙哑的声音:“夫人受苦了……”
待将两个襁褓安置妥当,周明从袖袋摸出五枚夜银塞给接生婆。
老婆子浑浊的眼睛骤然发亮,手掌死死攥住银钱,褶皱里都迸出喜气。
“周老爷大喜!老身接生三十载,头回见这般健旺的双龙胎!您瞧这小胳膊小腿蹬的,将来定是能扛鼎的汉子!”
周明朗声大笑,朝着接生婆郑重拱手道:“今日多亏阿婆妙手,待孩儿满月,定要请您来喝杯喜酒!”
还未等阿婆搭话,屋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得木质地板咚咚作响。
周明警觉地转头,却见小舅子韩守安气喘吁吁的冲进屋内,额角还挂着细密汗珠,显然是一路疾奔而来。
韩守安刚要开口,目光却猛地瞥见床榻上沉睡的韩翠翠,顿时喉头一哽,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他抿了抿唇,朝周明使了个眼色,示意出去说话。
周明见状,已然猜到了几分,他默不作声地起身,跟着韩守安走出房门。
果然,才刚踏出门槛,韩守安便压低声音道。
“姐夫,阿爷他……”
话未说完,他突然哽咽,大颗的泪珠滚落。
周明心头一紧,快步进屋将两个孩子安置妥当,又低声嘱咐接生婆仔细照料韩翠翠。
他轻轻按住韩守安的肩膀,声音微沉。
“我这就过去,你留在这里照看你姐,别让她起疑,若问起,就说我去村里请人伺候她坐月子了,记住,务必装得像些,你姐刚生产完,身子骨虚弱,经不起这般打击。”
他停顿片刻,又补充道。
“记住,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别离开厢房,我安排完就回来,不会耽搁太久。”
说完,他转身冲进雾中,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飞奔起来,背影渐渐模糊。
檐下老雀羽毛稀疏,蹲在褪色的旧巢边缘,喙间衔着半条僵硬的青虫。
三只绒羽未丰的雏雀在巢中挤作一团。
——————
几场急雨过后,新生儿褪去了胎红,韩翠翠的月子汤药尚未喝完,满月礼的请帖已散遍熟识。
周明蹲在地窖里,金线银穗已经脱壳完毕。
他伸手从米瓮中抓起一把新米,凑近鼻尖深深一嗅,浓郁的米香直冲脑门。
“这米色和香气都与寻常银穗大不相同,今晚先煮些给彩云尝尝……”
他打定主意,用碗盛了些米,起身走出地窖。
地窖口,正忙着干活的贺婆子看见周明,脸上立刻堆满笑容:“主家又去地窖忙啦?”
“对,贺阿婆,德志和德文还乖吧?”
周德志和周德文是周明那对双生子的名字,眼看就要满月了,这两个小家伙没少折腾人。
贺阿婆年逾五十,因早年习武,筋骨较寻常婆子更为强健。
她是周明专程请来照料韩翠翠的,亦是贺福生之母。
这月余光景,既要伺候月子里的产妇,又要照应两个啼哭不止的婴孩,却未见她有半分疲态。
“主家且安心!老婆子带大的孩子,少说也有十余个,两位小少爷定当平安康健。”
她言语恳切,晾晒罢婴孩的尿布衣物,便转身回屋。
这些日子,周明常在暗处留意,见贺阿婆行事稳妥,心下渐安。
“只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