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临盆在即

厚重的乌云压得很低,雷声在云层间沉闷滚动。

今日的浅夜昏暗如深夜,连映月江的水面都泛不起往日的微光。

春风刺骨掠过火田,银穗在风中剧烈摇摆,细嫩的茎秆几乎贴伏在地。

周明十亩新宅的界碑孤零零立在江畔,扩建的围墙只圈出个空荡荡的轮廓,东侧墙基挨着映月江裸露的河床,被江水冲刷得微微倾斜。

而此时,宅院中央的小院里,厢房外,周明来回踱步,粗布鞋底在青石板上磨出沙沙声响。

他十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布料已被攥得发皱发烫。

他猛地站定,额头抵在门框上,木刺扎着皮肤也浑然不觉。

檐下新挂的艾草簌簌晃动,沾着晨露扫过他紧绷的后颈。

“主家别急,妇人头胎都慢……”

接生婆隔着门板宽慰,话音未落又被嘶喊声打断。

墙角鸡圈里的彩云突然炸开羽毛,爪下孵了三月余的蛋壳“咔”地裂开细纹。

周明却浑然未觉,只盯着门缝里漫出的血水在青石凹槽里蜿蜒,渐渐凝成暗红色的细流。

接生婆的孙女端着铜盆匆匆跑过,盆里漂着的血布让他喉头发紧。

“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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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家厢房内,浓重的药味经久不散。

韩永年今日却反常地精神矍铄,枯瘦的手指稳稳系好衣带,连久咳的毛病都似好了大半。

老人掀开布帘时,正撞见韩文礼端着药碗进门,瓷碗坠地的脆响惊醒了满屋沉寂,褐色的药汁洒在青砖上。

“爹?”

韩永年瘦削的面容上,眼窝深陷如枯井。

他淡淡地扫了韩文礼一眼:“多大的人了,还这般毛躁。”

说罢便大步流星地朝院外走去。

韩文礼站在原地,眼眶瞬间通红,他深吸几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却仍带着哽咽:“守安!”

韩守安正挑灯夜读,忽听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他抬头望去,却见父亲韩文礼站在门口,身后隐约映着个熟悉的身影。

“爹,阿爷身子大好了?”

少年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雀跃,烛火在他眼中跳动。

韩文礼侧过身子,喉结滚动了几下。

他借着转身的功夫抹了把脸,再开口时嗓音有些发哑:“去……去陪陪你阿爷吧。”

韩守安扔下书简就往外跑,单薄的衣衫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追着那道背影,笑声在院子里荡开:“阿爷!等等我!”

韩家祠堂内,檀香缭绕。

韩永年颤巍巍地跪在蒲团上,枯瘦的手指捏着三炷香,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深深叩首。

香火明灭间,他凹陷的眼窝里泛起异样的光彩。

“守安,来。”

他突然回头,声音出奇地洪亮,招手的动作利落得不像病人,指节间还夹着新点燃的三炷香。

韩守安愣在门槛处,连忙上前接过线香,指尖触到老爷子掌心异常的温热。

“阿爷今日……”

话未说完,香火突然“啪”地爆了个灯花。

韩永年浑浊的瞳孔映着火光,竟显出几分清明:“给祖宗们磕头,保佑我韩家香火永续。”

他突然挺直了佝偻的脊背,浑浊的双眼变得清亮,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

“你姐性子倔强,以后要多迁就迁就她,你姐夫重情重义,跟着他比跟着你爹更有前途。”

闻言,韩守安跪在蒲团上,抬头便瞧见韩永年痴痴望着祠堂的梁木,老爷子嘴角微微抽动,停顿片刻后继续说道:当年……我该逼你爹学武的……”

“……”

韩家祠堂外,暴雨倾泻而下,密集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韩永年三人站在屋檐下,望着远处被雨幕笼罩的山影。

“前些日子周明那小子是不是来过?说翠翠快生了?”

老人声音沙哑,混着雨声有些模糊。

“对的,爹,估摸着就这几日。”

韩文礼扶着门框回答。

话罢,韩永年沉默片刻,伸手取过墙角那把泛黄的油纸伞。

伞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撑开伞,雨水立刻在伞面上溅起水花。

“爹,等雨小些再去吧。”

韩文礼提高音量,试图压过雨声。

老爷子恍若未闻,抬脚迈入雨中,油纸伞骨突然“咔”的裂开道细缝,韩永年却视而不见,依旧向前迈步。

他脚步未停,背影在雨幕中渐渐模糊,就在身影即将消失在院门处时,风雨中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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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厢房外,暴雨如注,时间已过去半个多时辰。

屋内,韩翠翠靠在榻上休息,口中含着提前准备的补气血丹药。

她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黏在脸颊两侧,胸口剧烈起伏着,为接下来的生产积蓄力气。

周明站在门外,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每隔片刻就贴近门板询问状况,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焦虑,檐下的灯笼随着他的踱步摇晃,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突然,他脚步一顿。

五感敏锐的他捕捉到院门外有脚步声靠近。

紧接着,清晰的叩门声穿透雨幕传来。

“这大雨倾盆的……”

周明疑惑低语,右手已按在刀柄上,他快步撑开油纸伞冲进雨中,伞面立刻被雨点砸得噼啪作响。

推开院门的刹那,周明错愕惊愣。

韩永年消瘦的身影立在雨幕中,老人单薄的衣衫早已湿透,却仍挺直腰板,雨水顺着他的白发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汇成细流。

“阿爷?!”

周明失声惊呼,连忙将伞撑过去,老人枯瘦的手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翠翠正在临盆?”

听见远处传来的嘶喊,韩永年的声音混着雨声,沙哑却异常清晰。

他凹陷的眼窝里目光夺人,在雨夜中亮得骇人。

周明连忙搀扶他进屋:“已经半个多时辰了,接生婆说还要再等等。”

韩永年点点头,湿透的布鞋在青石板上留下水痕,他站在房门外,浑浊的双眼紧盯着门板,仿佛能穿透木纹看到里面的情形。

“来得及……来得及……”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