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的小院浸在凉雾里,月光像一层薄霜,静静覆在磨盘和草垛上。檐下的灯泡泛着昏黄的光,招来几只晚归的飞蛾,翅膀扑在灯罩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墙角蜷着的黑狗忽然竖起耳朵,似乎听见了自家车碾过路面的声音,急忙起身向外迎接。晾衣绳上挂着忘记收的蓝布衫,被夜露打湿了袖口,沉甸甸地垂着,像个人影在晃。
灶屋的烟囱还飘着几缕残烟,混着院里新摘的柿子香。窗棂透出电视机的荧光,新闻联播的尾声音乐断断续续,很快被蟋蟀的鸣叫盖过。院子里李父种植的盆栽上,一滴水正缓慢地凝聚,坠落,在寂静里砸出清脆的回响。
车辆的灯光打破了巷子里的深邃。
“想我没,大黑?”
“汪!”
李修崖摸了两把狗头,就匆忙朝家里赶去。
“回来了?”
“回来了,妈,这是我大姨给你带的野菜。”
“她怎么还有空去弄这些。”
“不是她弄的,是她村里人给她的,她说你喜欢,就全让我给你带来了。”
“行,你大姨夫怎么样?”
“不太好,哀莫大于心死。”
“哎~”
“行了,妈,你就别想了,吉人自有天相,我去三爷家喝茶水去了。”
李修崖还没喘口气,就急匆匆地朝对门走去。
“三爷,三奶,我来啦!”
“来了,坐!”
“幺,鹏叔也在呢?怎么没在城里住下?”
刘鹏一看是李修崖,给他拿了个茶杯,倒上茶水,说道:“这不假期回不来了,值班,回来跟你三爷三奶说一声。”
“哦,三爷,咱开始吧!”
“好,那我就说了,你老爷爷,叫李善之,善字辈,他老人家兄弟几个我也记不大清楚了。”
“你爷爷,这一辈,德字辈,你爷爷兄弟姊妹五个!”
“几个?不对吧。”
李修崖立即反驳道。
“你听我说完呢。”
“我首先说的是你老姑,你老姑叫李德洁,她是老大,也是你们老李家的掌上明珠,当年一场大病,好像是脑瘤来着,痴傻几年后就去世了。”
“然后,老二就是你爷爷了,他叫李德渊,你爷爷是个爷们。为啥呢,因为你老爷爷那时候,是个懒汉,不下工,全靠你老奶奶下工养孩子,你爷爷十三四就下地干活,养活兄弟姊妹。”
“加上你老奶奶又走的早,留下这几个兄弟,真是长兄如父,你现在的那个小爷爷娶媳妇都是他一手置办的,还包括带大这几个弟弟。”
“老三就是你现在的小爷爷,他叫李德海,随了你老爷爷,年轻的时候啥也不干,你爷爷也宠他,不打不骂,直到成家才有些好转。”
“老四叫李德洪,也就是你三爷爷,是个光棍,去世也有小二十年了吧。你没见过他,你姐现在都够呛有印象了。”
“老五叫李德圆,你爷爷这个兄弟,大概有十岁吧,一家人赶大集的时候被人贩子拐卖走了!”
刘三爷喝了口茶水,示意李修崖自己讲完了。
“对了,我记得,当年你老奶奶生你四爷爷的时候难产,元气大伤,一年后就撒手人寰了。”
“你老爷爷呢又只管生不管养,他甚至还想把孩子送人,是你爷爷坚持不让送人。”
李修崖听完有些沉默,不禁想起记忆中那个瘦瘦的老头总是弯着腰,原来他身上的担子这么重。
刘三爷见李修崖眼角有些湿润,赶忙擦去了眼角快要流下的眼泪。
“三爷,你说说我的三爷爷吧。”
“他啊,他跟我同岁,我俩那才真的是发小,真正的一块光屁股蛋一起长大。”
“哦?”
“我不想说他,怎么说呢,你老李家的人都是有点说法的。”
“当年你爷爷给他说了多少门亲事,他这个看不上,那个看不上的,上了岁数,就成光棍了。”
“我三爷爷眼光这么高?”
“谁知道他,不过他是知道进步的人,书读了很多,也是真正被书困住一辈子的人。”
“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还说啥。”
“说说呗。”
“行,你这个爷爷,可是个痴情种。”
李修崖坐直身子,认真聆听起来。
“故事还要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讲起,我记得,我跟你三爷爷,那时也才十四五岁。”
七十年代初。
“德洪,你看啥呢,快走啊,不然一会大食堂里就没饭了。”
刘喜柱拉了拉在公共食堂前广场发呆的李德洪,着急的说道。
瘦瘦高高的李德洪,早已经被晒麦场上的女孩吸引住了。
这时秋风正起,把那女孩的蓝布裤管扑打得簌簌作响。她站在公社打谷场的石碾旁,两条乌黑的麻花辫被风掀起,露出后颈一抹雪白的皮肤,那是昂贵雪花膏长期保养的效果。
几个扎头巾的妇女蹲在场院边掰玉米,粗粝的手指突然停住了。
“瞧那闺女,”
最胖的那个用胳膊肘捅捅同伴,又说道:“的确良衬衫还系着花手绢呢。”
她们的目光扫过人造革皮箱上“为人民服务“的褪色红字,最后望向在她脚上那双沾满泥浆的丁字皮鞋上。
生产队长咳嗽着走过来,她连忙从衬衫口袋掏出皱巴巴的介绍信。远处传来运粪车的吱呀声,惊起一群麻雀,扑棱棱掠过她头顶那片陌生的蓝天。
“您好,吴思思同志,欢迎你来前屯公社插乡工作。”
“您好,队长!”
“吴思思同志,鉴于您是南方来的,才到这可能有些水土不服,所以,第一天就不用上工了。”
“好的,大队长,我住哪呢?”
“村南边有个土坯房,您别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
“好,那吴思思同志,您就先去六队。”
“好的,大队长。”
大队长巡视了一周,看到了正在发呆的李德洪。
“老三,别发呆了,这个姑娘就跟你们六队干活了,带她去我们村南的知青点。”
“好的,叔。”
李德洪在自己裤子上擦了擦自己下工脏掉的手,接过了女孩人造皮革箱子。
“你好,同志,我叫吴思思。”
“你……好……我……我叫……李……德……洪。”
“哈哈,您紧张啥?”
“没,跟我来,我送您过去。”
“歪,你走这么快干嘛?”
少年回过头,看到了被秋风撩起秀发的少女。
秋风,
吹进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