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开始,板桥只不过是个毫不起眼的小镇。后来碰到全民大炼钢铁,这里也依葫芦画瓢,竖起了土高炉。农民把家里的铁锅铰链菜刀剪刀统统捐献出来当原料,再后来,锄头铁搭镰刀犁车也喂炉子了。反正也不种田不开伙仓了,在公社食堂吃香喷喷的大锅饭,敞开肚皮吃,享新社会福了。好日子过了没几天,就过不下去了,大食堂没有米了,土高炉也没有米了,手指甲脚趾甲长了也没有剪刀剪了,只好用牙齿啃了。走投无路之时,应了那句天无绝人之路的老话,省冶金勘察院的一彪人马赶到,说是板桥地底下铁矿石的蕴含量有十亿吨。于是板桥镇变成了板桥铁矿,农民也摇身一变当了矿工。再后来,板桥铁矿变成采掘冶炼一条龙的板桥钢铁厂,同时也改换门庭成为上海企业了。这种情况不稀奇的,上海在外地有好几块“飞地”,就好像旧上海的租界一样。上海实力强,隔开几百公里一千多公里手照样伸过去。假使不是这个变化,我们也不会离开上海到板桥来。
虽然是像模像样的钢铁企业,但因为前面有板桥两个字,显得乡土气息十分浓郁。十多年后,乡镇企业遍地开花。那时,板桥钢铁厂已经改名为板桥冶金公司了,我们总经理走出去,别人一看名片,都以为他是乡镇企业家,围着他打听乡镇企业的税收减免政策,交流避税漏税的诀窍,把我们总经理气得卵也要气爆了。
我后来问丹娘,那天夜里你在干什么?我说了那个年份,那个上海气温最低的暴冷的日子。一长列绿皮火车,三十几节卧铺车厢,把我们两千多个学生拖出上海,拖到板桥。板桥有自己的码头,也有自己的铁路线,道岔扳一扳,火车直接开进板桥。丹娘想了半天,问我,那天上海下雪了吗?我说没有。丹娘说,那天夜里金陵下雪了,雪下得很大。她趴在窗口看雪,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后来就冻醒了。
火车经过戚墅堰的时候,我们看到外面下雪了。火车在这里停了十分钟,为某趟快车让道。我们都跳下床铺,挤在窗口看外面。说好不能开窗,免得漏掉暖气,隔着玻璃看。这时候听到一声极为凄厉的尖叫,然后有个男生哭声,说他的两只蛋被挤碎了。大家都慌了,要不是车厢里没有开灯,大家的脸色一定被吓白了。这是要出人性命的事,蛋压碎了,做男人的武功就废了,好日子还没开始就到头了。带队的工人师傅慌忙从车厢另一头赶过来。刚才被挤在最底下的是伯富,伯富没有捂着下身做出一脸痛苦状,而是一脸痛苦状地从棉袄口袋里摸出两只白煮蛋。那两只蛋果然被挤碎了。余下的时间,大家都围着伯富,看他从容地把蛋壳和蛋白蛋黄做分离,一边分离一边吃,最后把棉袄口袋翻过来,把里面黏着的蛋白蛋黄舔干净。
伯富的所有故事,几乎都和两只蛋有关。
整个板桥钢铁厂,除了当地征地进厂的农民,还有一些苏北过来的复员军人,大部分是从上海过去的,所以黄浦江的风也跟着一起刮了过来,刮得这里到处都有上海的味道。譬如前面说过,板桥最热闹的商业中心,是叫做大世界的。那座公园就叫人民公园,电影院就叫大光明,码头就叫十六铺,货车编组站叫北火车站,篮球场叫风雨操场,农贸市场就叫八仙桥菜场。铁矿西边有座土地庙,香火不继,破败不堪,改叫城隍庙。这样的命名改名都是在嬉笑中完成的,大家都觉得好玩,然后就约定俗成了,其实并没有经过文件的确认。板桥还真的有座千年木桥的,还是座廊桥,桥上面有遮蔽风雨的廊棚,板桥镇就是由此得名的。木桥和廊棚几经修缮,虽然满目疮痍,却也屹立不倒。唯有这座桥的名字不能改,不能胡乱改成泥城桥九曲桥横浜桥,也没人敢改,改了还能叫板桥钢铁厂吗。到后来农贸市场的农民耳濡目染,也会说上海话了,不会说上海话的摊贩生意明显清淡。
看起来我们似乎乐不思蜀,但有的苦是说不出口的,说不出口的苦才是真的苦。我们这批人来的时候,三十几节车厢只有四节车厢装的是女的,这些女的到了板桥,就像雨滴掉落到河浜里,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这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像我一样潮的人,或者说比我更潮的人,都在魂不守舍地游荡。当然对那些天生喜欢当媒人的女人来说,这个事情从来没有被忽略过。我师娘常常以悲悯的眼神看着我的青春痘蓬蓬勃勃地生长,除了眉毛底下还没被蔓延到,我的青春痘一直长到脖子。师娘想让我和小辫子的灵魂早一点有个安放之处,只是师娘爱莫能助。
师娘手上没有货。师娘一直想尝尝做媒人的味道。
师娘对我和小辫子一视同仁,同样喜欢。小辫子懂得知恩图报,小辫子差点被开除,师傅救过他,所以他对我师傅师娘比对他亲生的师傅师娘还要好。师娘不喜欢师兄,觉得师兄装腔作势,觉得师兄阴阳怪气。有次过中秋节,我们都聚在师傅家里吃饭。师兄提早离席回宿舍了。师娘喝了几杯丹阳封缸酒,有点醉意了,说,她一直怀疑师兄是个“雌孵雄”。我和小辫子哈哈大笑,师傅也笑了,知道师娘喝醉了。雌孵雄这个名称太好玩了,就是阴阳人的意思,就是太监的意思,就是不能尽人事抖不了男人威风的意思。小师妹只有九岁,听不懂,就问师娘,妈妈,雌孵雄是什么意思啊。师娘说,就是怪胎,男人看了触气,女人看了也触气。我们又哈哈大笑,不过师傅笑得比较克制。以后洗澡的时候,我特意关注过师兄,但是在浴室里看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的,况且我又没有医务室老宁波那种犀利的眼神。我偷偷比较了一下,觉得师兄和我的差别不大。有次我和师兄为什么事吵架,我说不过他,就骂他“雌孵雄”。师兄惊呆了,眼眶都红了。我知道自己过分了,赶紧赔礼道歉,安慰他说,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师娘说的。师兄听了眼睛里就含泪了。我想既然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没有必要再藏着掖着,索性把话说个明白,就告诉师兄说,师娘还对小师妹说,你是个怪胎。我说师娘后面还有几句话,你听了会受不了的,我就不说了。于是师兄就被我彻底打败了,蹲在地下双泪长流,完全不是以前那个不可一世的模样。那以后,师兄有半年没到师傅家去。
后来师娘给我介绍了一个女朋友。师娘对我说这事的时候,好像不是特别兴奋,好像有点实在拿不出手的意思。我会鉴貌辨色,我觉得师娘的意思不是为了帮我,而是让我帮她,让她过过做媒人的瘾,我就同意了。师娘欲言又止。我问师娘还有什么事。师娘说,让你受委屈了。我知道师娘话里有话,等着她说下去。师娘说,那女孩眉清目秀,知书达理,是征地进来的,现在在炼焦分厂做统计员,一点看不出以前当过农民。其他都蛮好的,就是背上有一块骨头凸出,不是很大的一块骨头,半包香烟大小,大概是小时候睡相不好造成的。夏天的时候能看出来,要是穿上一件两用衫就不明显了,冬天的时候一点都看不出来。
我把这事对子良说了,子良伸手就是一巴掌打我头上,说,你太不要面孔了,你连驼背女人也要啊?我赶忙解释说,不是驼背,只是一块骨头,不注意看,看不出来。子良又给我来了一记头塌,说,我和你断交。以后出去,不要讲你认识我。我没有面孔和你做朋友。
当天晚上我就在师傅家里见到了那女的。那女的一直坐在靠墙边的椅子上,不动,我没机会看到她背上那块骨头。师傅和师娘给我们倒了茶,陪着说了一会话。师娘很兴奋,因为板桥的特殊原因,她还从来没有当过媒人。师娘倒不是贪图十八只蹄髈的谢媒礼,师娘和所有中年女人一样,都有做媒的嗜好。为了满足这个嗜好,她不惜拿我做牺牲品了。聊了一会,师傅师娘就借故出门了。
我东拉西扯了一阵,就凑过去说,我给你看看手相吧。那女的说,不要来这一套,我懂的。我见过的男人都这样,都说会看手相,好像你们都专门去学过的一样,其实都不是什么好人,肚子里一包坏水,就是想摸摸女孩子的手。我心里说,我不摸你的手,难道我摸你背上的那块骨头。不过她还是把手伸出来给我。说实话,我对女人的长相身高什么的真的不是很在乎,我在乎女人的手,只要手长得好看,其他都可以降低要求。这女人的手长得不好看,连指甲都没修剪成漂亮的圆弧,太不讲究了,手指的关节太粗,肯定是握过锄头柄镰刀柄的,皮肤也不光洁细腻,指肚上的茧饱满坚硬。我细细体会了一阵,一点感觉都没有,她倒是显得羞涩起来,说,还没摸够看够吗?第一次见面就这样贪心,坏蛋。你说说,你看出什么来了?我说,你的生命线很长,一直拖到手腕,将来你会活得很长寿,板桥没有一个女人活得过你,估计你能活到一百多岁。她听了很高兴,嘴里还是说了句,就会甜言蜜语哄女人开心。继续说下去,我的爱情线怎么样?我只好又胡扯了一通。在这个环节,我要是看中这个女孩,会把那根爱情线朝自己身上连,现在我尽量把那根线扯得离自己很远。说着说着我又把话题扯到生命线上去了,我宁可谈长寿的问题,而不想和她谈爱情。那女的把手抽了回去,说,不能再给你摸了,再摸下去指不定你会干出什么过分的事情呢,我看你眼神都不对了。今天对你已经很优待了。老是谈长寿长寿的有什么意思,要是没有爱情的滋润,就算活到一百多岁也是白活。
到这个时候,我只想着怎么找个借口逃走。这女的说,以后我们见面,不能老是说些很无聊的话,要说些有意义的话,谈谈国内外的大好形势,谈谈我们能为板桥做什么贡献,谈谈学习革命理论的体会。我们还年轻,不能浪费时间,要多学点东西。她说着从包里拿出一本书,问我,这本书看过吗?我一看,白色的封面,书名是红字,《反杜林论》。我说从来没有看过,我的意思是我连封面都没看到过。她说,这本书借给你看,我家里还有一本。下次见面,我们就交流学习这本书的体会。要是你看得认真,能说出深刻的学习体会,我会有奖励的。你猜猜,我的奖励会是什么。看你聪明不聪明。说到这里,这女人还把眉毛扬了扬。
我这时候已经连开煤气自杀的心思都有了。我只想尽快逃离,便说,我能摸摸你背后那块骨头吗?这女的起初没听清,问我,你说什么?我就重复了一遍。这女的就抽了我一个耳光,坐在椅子上抽的,手劲很大,就像她锛地的时候用锄头锛土坷垃那样用劲。还好我自小练过太极拳,练过十大形,练过三十六路流氓拳,否则很可能被她扇晕过去。
后来师娘问我怎么样,我说不怎么样。师娘说,回去用热水敷敷脸,有点肿了。这女孩手劲大,让她当统计员委屈她了,应该让她去开载重车翻斗车挖掘机的。师娘没有再说什么,转手就把那女的介绍给小辫子了。师娘做媒的次数又增加了一次。
小辫子和那女的见面,没有约在师傅家里。那女的要求在她家里见面,还说小辫子只能一个人去,不能有人陪。师娘不能一起去,有点失望,叮嘱小辫子,到别人家里,不能空手去,要有礼节。小辫子懂的,买了两瓶乙种白酒,一块三角一瓶的,又买了一瓶糖水橘子,然后加了两条云片糕。云片糕不是买的,是小辫子从上海带来的。小辫子的姐姐在运输公司开大客车,经常有单位或者私人来租用,他姐姐专门跑殡仪馆那条线。每次出车,都能拿到一条云片糕,算是客人的酬谢。打扫车厢的时候,也会发现一些零星的云片糕,都是客人弃下的,偶尔也有寿碗寿筷毛巾什么的。他姐姐全部收拢带回去,云片糕大半都给了小辫子。小辫子饭量大,晚上饿了可以垫饥。小辫子对我们很慷慨,去他宿舍玩时随便吃。小辫子本来还想买一条雪峰香烟,师娘说不必了,够了,意思到了就可以了。师娘不看好这门亲事。我和子良还有伯富一起骑车送小辫子到村口。小辫子看我们的神情很悲壮,好像去了就回不来了。我们挥着手祝他好运。
那天晚上小辫子的遭遇非常悲惨,走进院子的时候迎接他的是一条土狗,对着他叫,扯着他的裤腿朝堂屋里拖。屋子里坐满了人,都是那姑娘的叔伯老舅七大姨八大姑一类的人。有个五十左右的女人从小辫子手里接过酒瓶和其他东西,直接拿进里屋。屋梁上吊着一盏煤油灯,就吊在小辫子头顶。其他人一直盯着他看,不说话,看得小辫子心里发毛。然后有个家伙拿着一张纸看了看,问小辫子的爸爸是干什么的。小辫子作了回答。那家伙点点头,把纸条递给旁边的人。旁边的那个看着纸条,问了第二个问题,问好以后把纸条继续传下去。一个个发问,问的都是小辫子的家庭情况,严格按照纸条发问,没有超出范围自由发挥。上半场非常难熬,好不容易熬过去了,小辫子前胸后背都湿透了。
下半场开始,气氛才缓和一点。有人给小辫子端来一个搪瓷茶杯,让他喝水。那只茶杯有些年头了,上面印着“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八个红字,杯口的搪瓷都磨掉了,小辫子喝了一口,没放茶叶,冷的,像是直接从水缸里舀的,用明矾沉淀过的河水,入口很阴凉。不过小辫子惊喜地发现,杯子底下有朵白木耳。这是上等滋补品啊,小辫子听说过白木耳,但是从来没有吃过。小辫子觉得这家人看着贫寒,其实倒是殷实之家,居然用白木耳招待他,看来是很重视这桩婚事的。小辫子晃了晃杯子,那朵白木耳依然沉在杯底。小辫子一心要吃到这朵白木耳,大口喝水,猛灌一气,终于杯底朝天了。奇怪的是,那朵白木耳依旧沉在杯底,像是黏住了。小辫子不甘心,伸进手去捞,却是涩涩的腻腻的感觉,黏在底下。小辫子此时发现周围的人都盯着他看,忽然心有灵犀,意识到这是当地的风俗,考验上门来的毛脚女婿的,看你灵巧不灵巧,能不能吃到这朵白木耳,吃到了,就过关了。心念至此,小辫子用手去拉,拉不动,白木耳好像已经生根了,手里一使劲,把白木耳连根拔了起来。凑近了一看,是块浸泡多时涨开来的棉花,这时他也看到杯子底下显露出一个光点,却是个破洞,原来这团棉花是塞破洞用的,幸好没有直接朝嘴里塞,否则就出洋相了。
此时那个收礼物的女人再度返场,端出一个竹编的大圆箩,里面是烤熟的土豆,很烫。于是大家围着圆箩一起吃烤土豆,不再说话。小辫子也一起吃。从头到尾没有看见那姑娘。小辫子剥土豆皮的时候偶一抬头,看到堂屋侧门有个姑娘探出半个身子在看他,随后一闪就不见了。吃完土豆众人就散了。小辫子呆坐了一会,见没有人来招呼他,也就走了,临走朝堂屋里面的空气鞠了个躬。
离开的时候,小辫子发现自行车的两只轮胎的气被人放掉了,他只好推着车走,推了一段路,头上忽然挨了一砖头。还好他头硬,也可能砸他的家伙手下留情,没有被砸晕。小辫子架好车回头看,看到一个身板雄阔的家伙站在后面,手里举着块板砖,打算加点力再给他来一下。小辫子认出来了,就是在大世界小饭店门口见过面的那个家伙,曾经被小辫子像踏咸菜一样踩踏过脚。小辫子盯着他看,那家伙也盯着小辫子看,隔了一会,那家伙心虚,一瘸一瘸地逃掉了。
我们都在师傅家里等回音。小辫子进来的时候,都看到他头上在流血。师娘气愤不已,一边给小辫子搽红药水包纱布,一边说明天要去找那姑娘的单位领导告状,太不像样了。师娘觉得自己很没面子,难得做了一回媒,算是两回吧,一次被人打脸打得肿起来,一次头被人打破。那家人一点礼数都不懂,临走也不给个话,也不送一送。小辫子倒觉得没什么,反过来说那家人土豆烤得蛮好吃的,正好肚皮饿了,吃了好几个。
这次做媒,对师娘来说,很有挫败感。师娘后来也没去难为那姑娘,那边也一直没有回话过来,这事也就算了。就在我们都以为这事彻底黄掉了的时候,女方那边传话过来,说姑娘对小辫子印象不错,愿意再接触接触。师娘不是很起劲,毕竟离那次见面已经过去二十多天了,再来给回音,师娘觉得这里面有蹊跷,要小辫子自己拿主意。小辫子觉得花出去几块钱了,连个人都没见到,说不过去,还是见见吧。师娘便也由着他,只是叮嘱小辫子控制成本,别再乱花钱。
后来我们四个人在一起分析此中原因,决定小辫子是不是要去和那女的见面。
伯富说,小辫子那天去,女方召集了那么多人,排场很大,给足了小辫子面子,小辫子这次必须见面,也要给对方面子。对方那次来了那么多人,人多嘴杂,意见不容易统一,所以耽搁了一些时间,这二十多天是在统一思想。现在思想统一了,一致认为小辫子不错,所以小辫子和那姑娘的事成功的可能性非常大。
子良觉得那女的用的是撒大网捕鱼的方法,估计这段时间她每天都在家里相亲,她躲在暗处偷看,让家里的长辈站在前台提问。那张纸条就是她事先拟定的提问的提纲。小辫子上次去了以后,不知又有多少男的去过了。反正板桥男的多,女的少,随便挑选。这女的没有什么损失,接待一个男的,最多损失一圆箩的烤土豆,损失有限。男的上门,多多少少会买些东西过去的。就像《龙江颂》里说的,堤内损失堤外补。这女的不是脚踏两条船,而是脚踏十几条船。试下来,有的船太破,有的船漏水,有的船太难看,最终看中小辫子这条船。
我说,我倒是有另外的想法。要是像子良讲的,每天安排男的上门见面,每天搞那么大的场面,在村里面影响也不好。农民伯伯农民婶婶很淳朴的,不会这样做的。那个女的我见过面,不像是那种心机很深的女人。她叫我看一本恩格斯写的书,要反对一个叫杜林论的人,杜林论肯定也是外国人,外国坏人,就说明这一点,她思想很好,要求进步,大概当过妇女队长的,至少当过生产队小队长。思想好的人不会脚踏几条船的。隔了这么长时间再见面,最大的可能是,她在等待合适的机会。上次和我见面的时候,她坐在靠墙壁的地方一动不动,打我耳光的时候也没立起来,所以发不出力,打了不痛。为啥不立起来啊?她怕暴露后背的那块骨头。现在天气冷了,穿两用衫了,背上的骨头可以遮住了,所以她出来见面了。
大家一起点头,认为我说的有道理。
小辫子一锤定音,说,我不嫌鄙她后背的那块骨头的,师娘讲过的,不明显的。我觉得胸口的两块肉更加重要,只要胸口有两块肉,背后多一块骨头不要紧的。
第一次见面,两个人一起看了场电影。散场的时候小辫子有意落后一步,看那女的背,果然不明显,就放心了。
第二次再见面,那女的说要去小辫子的宿舍看看。小辫子便换了干净的床单,花了点代价,事先把同宿舍的老师傅都请出去。到时候那女的来了,很文雅,脸也还比较秀气,只不过皮肤有点粗糙暗淡。小辫子给她冲了一杯麦乳精,看得出那女的闻到香气很想喝,但犹犹豫豫一直没有喝,小辫子端到她面前让她喝她也不喝,只是眼神疑惑地盯着杯子看。小辫子粗中有细,看出她有点不放心,就端起杯子自己喝了一大口。那女的一直看着小辫子,又不时地看看表,过了十分钟,看到小辫子没什么异常,就把那杯麦乳精喝了。
我们事先都警告过小辫子,不要看手相,不要提那块骨头的事,小辫子记住了。小辫子扬长避短,重点发挥自己体型的优势,说会保护她一辈子的,不会让别人欺负她的,说了几遍就翻不出新的意思了。女的没说什么话,含笑沉静地看着小辫子,似乎很满意。后来女的问小辫子为什么脸色很黄,小辫子回答说住在集体宿舍心里苦闷,而且身边一起玩的几个都是流氓习气很重的人,所以更加苦闷,抽烟抽得多了,把脸熏黄了。那女的要小辫子少抽点烟,说轧道很重要,不要结交不好的朋友。小辫子敞开心扉说,自己运气不好,交的朋友都很差。一个叫伯富的有女朋友了,很小气,不是一般的小气,是特别小气,一分钱看得比圆台面还要大,一分钱夹在屁眼里走三里路也不会掉下来。那女的这时捂着嘴笑了,说这个比喻太形象生动了。小辫子受到鼓励继续发挥,说还有个叫子良的虽然出手大方,但人很阴险,作风不正派,主要是家庭教育方面有问题的。还有个叫国钧的很粗鲁,从小就不学好样,跟一个老流氓学打拳,动不动就挥拳头。小辫子说自己看着粗鲁,其实很文雅的,也不喜欢打架,打架都是那个叫国钧的家伙挑头的。小辫子后来把那些话告诉我们,被我们三个合力痛打了一顿。按小辫子的智力,他在复述整个过程的时候,来不及把不该说的话剔除。
临走时,那个女的从包里拿出了一本书,白底红字的封面,给小辫子,要他好好学习。那本书她曾经是打算给我的,现在成了小辫子的学习材料。小辫子接过书,说一定会好好学习,明天就去买本小簿子,写学习体会。小辫子送那个女的回家,临分手,小辫子想让两人的感情加加温,说了一句很感人的话。小辫子说,你放心,我不会嫌鄙你后背的那块骨头的,我觉得蛮好的。我觉得那个地方凸出一块,和胸口凸出两块一样好看。那女的听完,就激动得一路疯跑回家,此后再也没有下文了。
小辫子后来总结经验,说那句话讲还是应该讲的,只是讲得早了些,要是在结婚的前夜讲就好了。他说要是在宿舍里,他把一张五百块钱的存折甩在姑娘的面前,说不定姑娘就跟定他了。可惜他的存折里没有五百块钱。其实他连存折也没有。
那以后,小辫子的云片糕我们就不能随便吃了,我发现他在卖给宿舍里的复员军人和征地工人,不收粮票,价格比市场价便宜一半。销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