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晚上和师兄在师傅家里吃饭。小师妹噘着嘴巴做功课,很不开心的样子。我问她怎么啦。小师妹说班里有个男生欺负她,拉扯她辫子,还摔她的书包,把铅笔盒子都踩坏了。那个男生把班级里的女同学欺负遍了,这几天盯上她了。我说,你有没有告诉老师。小师妹说,告诉了,没有用的。以前老师把他爸爸叫到学校里来,他爸爸不讲道理,比老师还凶,说男孩子调皮捣蛋是正常的。老师讲不过他爸爸,气得哭了。他爸爸是烧大炉的,手臂很粗的,拳头像只汤婆子那么大。我说明天国钧哥哥来学校里接你。师傅说,国钧,你去了跟男同学好好讲道理,不要去闯祸知道吧。我说师傅放心好了。
小师妹乖巧可爱,我很喜欢她,我不许有人欺负她的。我以前在学校里也欺负过女同学的,但是欺负得比较有腔调,以唱小调吹口哨为主,从来不动手的。这种小霸王,必须要给他个教训。第二天,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我去讨了些氯丁胶,装在一只小盒子里,另外找了一段绳子。氯丁胶粘性足,是胶接皮带的,我打算连绳子一起粘在小霸王的头上,让小师妹他们整个班的女生轮流来拉绳子,让他尝尝被拉小辫子的味道。绳子粘上去就拿不下来了,除非把头发剃光。这个计划蛮好的。
我在学校门口等。我看到小师妹朝我奔来,后面有个男生在追。小师妹尖叫道,国钧哥哥快来救我。我一把揽过小师妹,让她藏在身后,另一只手兜胸抓住那男生,说,为什么欺负女同学。那男孩果然横行霸道惯了,说,关你屁事啊。我说你爸爸妈妈怎么教育你的。他说,我爸爸妈妈讲,碰到面孔上长赤豆的,肯定不是好人,朝他吐口水。说完还真朝我吐了口口水。我先前还有点犹豫,觉得对小孩下不了手,这时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了,把男生的头按过来,在胸前胡乱地转了一圈,把口水擦干净。我穿的是工作服,上面有油污的,这一来等于把那男生涂了个大花脸。我拿过装氯丁胶的小盒子,打算实施计划,发现时间长了,上面结了一层硬皮,只好算了。那男孩边哭边说,你有本事不要逃,我叫我爸爸来收拾你,把你腿打断。我说我就在这里等,叫你爸爸快点过来。我让小师妹先回家,小师妹不肯走,问我,国钧哥哥你打得过他爸爸吧。我说打得过的。小师妹这才回家了。
我坐在校门口的花坛,边抽烟边等。
隔了一会,一辆自行车骑过来,那男孩就坐在前面的三角架上。我看那烧大炉的家伙果然身坯结实,比我要高半个头。那男孩已经告过状了,所以那家伙停好车,直接朝我冲过来。我跳开几步说,我不是来和你打架的,我是来和你讲道理的。你要是把我肋骨打断了,你也没有什么好处是吧。那男人骂了声,缩货。转身对儿子说,儿子,过去抽他耳光,抽得重,他不敢还手的。那男孩不敢过来。我说,怪不得你儿子在学校里无法无天,原来是跟你学的。将来你儿子犯了法抓进去住牢监,你后悔也来不及了。烧大炉的家伙跨了一步就到我面前了,撩起手,一记耳光打过来。我觉得小师妹有点言过其实,烧大炉的手没有汤婆子那么大,或者说,是规格小一点的小汤婆子。我看个真切,侧过身,两只手一起迎上去,一只手抓住他手腕,另一只手按住他手掌,朝下一按,烧大炉的大叫,我的手要断掉了,我的手要断掉了,身体一下子跪在地上。那男孩也很有血性,冲过来咬我手。我眼疾手快,腾出一只手抓过装氯丁胶的盒子垫在手上。那男孩一口下去,用了狠劲,居然把氯丁胶的硬皮咬开了个口子,沾了一嘴胶。我说小朋友不要紧的,赶快回去叫你妈妈用棉花棒蘸着汽油擦擦,能擦干净的。快跑,跑慢了你就中毒死了。我是吓唬他的,果然小孩经不起吓唬,哭着跑了。
先前我只知道氯丁胶能粘橡胶和木材皮革什么的,不清楚粘人的头发会怎么样,后来证明,效果也是不错的。我手上加了点力,那男人吃不住痛,向我靠拢过来。我便把开了口子的氯丁胶挤在他头上,他的头发带点鬈,非常漂亮,我一边挤一边赞叹,说这下可惜了。我把挤空的硬皮壳子在他头上揉了揉,以便涂抹均匀,然后放开他。烧大炉的抚摸着手腕,嘴里抽冷气。我说今天到此为止了好吧,我还要赶到厂里去的。那家伙怨毒地看着我,蠢蠢欲动。我说你还想怎样,告诉你,你占不了便宜的。四周围了不少人看热闹。烧大炉的想找回点面子,说,我回家去,要是我儿子有什么事,你死定了。说着就要走。我说,我说过让你走了吗?我小师妹的铅笔盒子被你儿子踩坏了,要赔的。而且氯丁胶是国家财产,不是让你当金刚钻发蜡擦头发的,要算成本的,估计至少四块钱。一共五块钱,付了钞票让你走。烧大炉的摸口袋打算掏钱,我看他的眼神,知道这家伙是在做假动作,早有防备。果然,那家伙突然朝我扑来,速度很快。我抓住他的双手,屁股朝地上一坐,来了个赖狗三脚,左右脚连环踢,两脚踢他裆部,最后一脚踢屁股,让他朝前冲,来个狗吃屎。这种打法比较低级,不上台面,但是实惠。对付流氓,只好比流氓还要流氓。我打的就是流氓拳的套路。
我站起身说,事先提醒过你,你不听,只好怪你自己。烧大炉的家伙这下服帖了,乖乖凑了五块钱给我。
小师妹其实没有走远,躲在一棵树后面看,全看到了,回去告诉师傅师娘。我给小师妹买了个新的铅笔盒子和一些零食,送过去。一进门,师傅就上来抽了我两记头皮,说,关照你不要去闯祸不要去闯祸,你还是去闯祸。打来打去开心啊。他假使来报复你怎么办。我撸撸头皮傻笑,说,师傅放心好了,他不敢来找我的。师娘一把推开师傅,说,你有毛病啊,打国钧做啥。师娘又说,烧大炉的老婆好像是总厂哪个部门的干部,据说蛮狠的,要防她一脚的。
我以为那蛮狠的女人会找到厂里来告状,不过没有来,估计也觉得理亏。倒是小师妹告诉我,那男生第二天来上课,嘴巴有点肿的。还说老师让她谢谢我,帮老师解决了一桩麻烦事。那男生现在老实了,不再欺负女同学了。
隔了几天我和小辫子去大世界,看到那男人带着老婆孩子也在逛商店。那男的剃了个光头,因为他的头型长得比较好,剃了光头依然显得很英俊潇洒。那男人看到我们,马上就把眼神移开了。倒是那小孩指着我说,妈妈,就是这个人。那个老婆眉清目秀,眼光却十分毒辣,死死盯着我,我几乎能读出那里的潜台词,意思是你要是犯在老娘手里,老娘要你好看。我想你又不是我们厂里的领导,我怕你做什么。哪知道冤家路窄,后来我还真的犯在她手里了。当然这是后话了。
这天没什么事,在外面晃了一圈回到班里,离吃午饭还有一会。师傅一个人蹲在地上,拆修一只换下来的电动滚筒,满手油污,满脸是汗。钳工班班长不是好当的,特别是像师傅这种半路出家的,技术不是很过硬的班长,你要坐稳这个位子,就要比别人多吃苦,多流汗。我拿了块毛巾给师傅擦汗,又把师傅的茶杯拿过来,喂他喝了几口,然后戴好手套给师傅搭把手。
因为没有检修任务,大家都围拢在休息区的桌子边聊天。老约克捧着一把紫砂茶壶,坐在中间位置。出去检修,老约克会缩在后面,大家回来的时候一身油污,乌漆墨黑,老约克的工作服依然是山青水绿干干净净的。像这种聊天的场合,老约克永远是中心人物。因为老约克是用紫砂茶壶喝茶的,钳工一班很多人也都用紫砂茶壶喝茶。反正那个时候紫砂壶也便宜,几块钱就可以买一把,随便买,不稀奇。只是老约克的紫砂壶温润莹亮,造型也好看,其他的壶看上去灰头土脸,童养媳一样。壶里面的茶叶也不一样的,老约克只喝龙井的,一瓣瓣叶子有的插在水中,有的横着漂浮,看上去就像一幅画,清香一阵阵传出来。你买茶叶末子买三级旗枪的朋友能泡出这种效果吗。就算你难得买一次龙井充派头,老约克到了下午咖啡罐头捧出来,泡咖啡,你能继续跟风吗?所以老约克是无法模仿和超越的。
有次总厂的人下来检查工作,炼球分厂的主任黄坤山陪着他们专门到钳工一班来,来看望老法师。哪知道老法师正巧不在,没见到,见到的是另外一个壮观浩大的场面,十几个工人师傅一人捧着一把紫砂壶,一起笑眯眯地迎接检查组。检查组的人看到这种阵势,目瞪口呆,以为走错地方了,不知道说什么好。黄坤山瞬间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过了一会,检查组里年纪最大风度最好的那个领导才打破僵局,笑着说了句:工人师傅很高雅啊。其他人于是一起附和,是的,工人师傅很高雅,很高雅,哈哈哈哈。黄坤山紧绷的肌肉这才放松下来。
老约克斜过茶壶啜了一口,动作很飘逸潇洒,就这个动作一般人就很难学会。刚巧行车班的牛玉芬从钳工一班经过,裤子后面凸起一块,不太雅观。杨家将笑着说,牛玉芬月经来了,衬里布没有放服帖,凸出来了。另一个姓赵的老师傅说,牛玉芬向来不讲究,正正经经买根月经带多少好,又不是买不起。大热天,出洋相。大家还想讲下去,因为这种话题一旦挑起来,大家的兴趣都比较浓,不过被老约克打断了。老约克说,为什么女人每个月要来老朋友,男人没有老朋友。知道这里面的奥秘吧?老约克把月经替换成老朋友,这也显示出他的涵养。大家都摇头说不知道,意识到现在是增长学问的时刻,都巴巴地望着老约克。老约克笑着说道,这是一种强制性的阻断。听得懂吧。家里的小火表,一般只有三安培,火表上面有只白料,里面有软铅丝的,电压太高,比如你电熨斗电炉一起上,软铅丝就会烧断,这就是强制性的阻断。否则,收音机就会烧坏,严重点的,还会引起火灾。女人来老朋友,就是发出强制性的信号,斯道泼,停止,歇搁。这是保护男人的健康懂吧,给那些疲于应战的老公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也给夫妻之间带来小别重逢的新鲜感。否则不得了,男人吃不消了,一个个瘫倒,女人胃口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杨家将你最清楚了,你为啥杨七郎不当要当杨四郎,免战牌挂出来,你知道再弄下去要送命了对吧。
大家听了哈哈大笑。杨家将也尴尬地跟着大家一起笑。师兄也把凳子拖过来一起听,跟着一起笑。
老约克说,这是浅层次的说法。再深一步讲,女人来老朋友,就是让她放点血,消耗点元气,杀杀她威风。让她脑子放明白,这道伤口不会愈合的,每个月要裂开来的,要流血的。她就拎清了,不会爬到男人头上来了,知道这个社会还是男权社会,男人说了算。等到老朋友不来了,女人也老了,没有精神和男人搞了,就彻底太平了。
大家疯狂大笑,佩服得不得了。这种有深度的话,整个板桥大概只有老约克说得出来。同样是说女人的月经,下三路的话题,老约克谈起来就上档次,就有文化,你不得不佩服。哪怕是猜谜,老约克出的谜面都是“春雨连绵妻独宿”“无边落木萧萧下”一类的,一派雅士风范。杨家将和其他老师傅出的谜面都是“一把粗,一掌长,脱下裤子毛茸茸”“朝天一只洞,进去硬邦邦,出来软融融”之类的,粗鄙不堪。真要是把谜底说出来,其实也很稀松平常,味道就在谜面上,让你想入非非。而且这类谜语,老师傅都让女的猜。碰到面皮薄的女人,红着脸骂一声“十三点”,落荒而逃。碰到面皮厚的老阿姨,就喊,有本事你脱呀,你脱呀。你来呀,你来呀。于是哄堂大笑,男男女女一起乐不可支。
这边笑声喧天,老法师依然无动于衷,依然坐在立柱旁边缩进去的地方,闭着一只眼睛在挖耳屎。他几乎从早到晚在打理自己的身体。有次挖出来薄薄的一片耳屎,我看着他掏出一个小的百雀羚圆盒,小心翼翼地装进去。他很懂得分门别类,剪下来的手指甲,他装在一个大的百雀羚圆盒里;脚趾甲则是装在一只透明的小瓶子里。他的工具箱里这种小瓶子小盒子很多,估计他从上海机床厂调到板桥来,这些宝贝就一起带过来了。我不知道这些东西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积攒的,积攒起来有什么用。卖钱,还是收藏?难道是传家,一代代传下去?这个也可以的?
像这种猥琐的干瘪老头,我要是在马路上碰到,根本就不需要理由,上去就是一记头塌。刚刚进车间的时候,听大家都喊干瘪老头为老法师,不明所以,以为老法师的意思就和游方道士瘌头和尚差不多,属于装神弄鬼的那种人。我对老法师特别看不顺眼,看他老是在做很恶心的动作,而且没完没了,我一点耐心也没有了,就想着在他那只触目惊心的酒糟鼻上抡一拳。有次老法师脱了袜子在剪脚趾甲,剪下一条装进旁边的小瓶子里。他的脚趾甲很硬,有时剪下来以后会爆得很远,他会走过去捡起来。有次一小块剪下来的脚趾甲飞进我的领口,很恶心。老法师让我把衬衣从皮带里拉出来,在地上跳,一直跳到那块脚趾甲掉落到地上为止。碍于新进厂,不敢轻举妄动,我只好听他摆布,不敢反抗。我奇怪班里的老师傅怎么耐心这么好,忍受力这么强,没有隔三差五地把这干瘪老头拖出去打一顿。过了几天,老法师的老婆来班里找他,大概要商量什么事情。那个老婆比老法师还要矮上一截,两个人站在一起,就像是小人国里出来的,十分滑稽。老法师很过分,有天来上班,说是屁股上长了个疖子,去医务室转了一圈,回来拿出块红纸黑膏药,要我师傅帮他贴在屁股上。师傅居然很听话,拿出打火机在膏药上烘烤,老法师拉下一半短裤翘起屁股候着,好几个老师傅赶过去排成一行,算是搭人墙。就像皇帝春猎冬狩,到了野外要出恭,几十个太监搭起人墙帮他遮挡一样。师傅把膏药烤软贴上去的时候,老法师发出一声舒坦无比的呻唤。
我觉得老法师太放肆了。我觉得尊老敬老也是有分寸有限度的。我觉得师傅太憋屈了,我必须替师傅出口气。乘人不注意,我走到老法师的身边,在他光亮的秃顶上随意撸了撸,还用手指弹了弹,我觉得这样非常有趣,就像买西瓜的时候弹弹瓜的生熟一样,声音有点清脆,顺便把他四周的稀疏的杂毛揪了揪,向中间那块光亮的空地集中。这种动作非常轻薄而且充满藐视,甚至带点侮辱,我觉得这种干瘪老头就是个小丑,可以随意欺负玩弄的,我要压压他的气焰。我还得意地朝桌子那边看,哪知道突然之间,桌子那边原本说得很热闹的,一下子安静了。班里的老师傅都很吃惊地看着我,所有的眼神里都蕴含着复杂的意味,其中好像包含着愤怒。我的手僵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老法师倒是一脸平和,把头主动在我手掌里蹭,轻声说,我正好头痒了,你刚才那几下搞得我很舒服,别停,继续撸,想怎么撸就怎么撸,适意。我只好将错就错,顺势给他挠头,顺时针逆时针地画圈,时不时地再揪一下他的头发。老法师再次发出舒坦无比的呻唤,歪在我身上昏昏欲睡。我看到班里的老师傅都松了口气,有几个还对我竖了竖拇指。
要不是老法师给了我一个台阶下,我差点犯下大逆不道之罪,触犯众怒。
要知道老法师不是凡人,是神仙,在炼球分厂他是被当神仙一样供起来的,大家喊他老法师,因为他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老法师是八级钳工。不光在炼球分厂,整个板桥,也只有他一个八级钳工。他的工资比炼球分厂的主任还高。这不是浪得虚名,不是靠混工龄就混得上去的。绝大部分钳工,到六级钳工就到顶了,上不去了。七级钳工已经十分罕见了,已经可以耀武扬威了,在厂里可以吆五喝六不把工段长车间主任放在眼里了。八级钳工,在工人里面就是人中凤凰了,钳工中的极品了,皇冠上的明珠了,理所当然可以接受香火接受膜拜了。在任何地方,工程师不稀奇的,随便撸撸一大把,熬资历熬年份就熬到工程师了,八级钳工永远是独一无二的,鹤立鸡群的,车钳刨焊冲铣钻样样精通的,设计图随便画画的,偶尔还会夹几句洋泾浜英语的,比如把轴瓦说成婆司,把轴承说成培林,把毫米说成迷离。过了几十年,很多年轻人都不会好端端说话了,说着说着就来上一句英语,卖弄一番,以为这就是时髦了,要是不在一句话里夹杂一两个英文单词,就好像没有面孔见人了。老法师比较有分寸,不是出于卖弄,是自然而然脱口而出,一点不露痕迹,不生硬,所以没有几个人听出来他里面夹杂着英语,我就一直以为他夹杂的是崇明话。
老法师真人不露相,虽然比我师傅还要矮两公分,但是他的高度,绝大部分的人一生一世也够不到。
那以后,只要老法师剪脚趾甲,我就负责在地上捡。
和人打交道,你必须知道对方的底牌,如果不知道,就要想办法偷看他的底牌,否则你会输得一塌糊涂。那个新调来的生产组副组长就死得很惨,他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当然,他不是真的死了,不过那种死法,和真的死了也没有多少区别。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得罪了老法师。
我说过,我们是炼球分厂,烧料车间就是炼球的,把铁矿粉熔炼成小球状的烧结矿,通过皮带机输送到炼铁分厂去,投进高炉,炼出来的就是生铁了。有段时间,下料口的传送皮带经常撕坏。厂部就叫生产组牵头,开了个事故分析会。我跟着师傅去了,老法师也被车间主任请去压阵。
主持分析会的是生产组的副组长,刚刚从西北一家钢铁厂调来,很急迫地想扬名立万。那天会上他是第一次亮相,神气活现,满口专业术语,我们都没怎么听懂。这家伙说一会就打几下响鼻,就是闭着嘴巴引一股气流贯穿鼻腔,发出一连串爆破音,原理和驴子喷鼻差不多的。他几次提到一个叫帕累托的外国人,好像是意大利人,也可能是南斯拉夫人,也可能是莫桑比克人,没听清。这家伙说了半个小时,还没有说到皮带为什么被撕坏的事。这时他在黑板上画了个图,说,从坐标的这里引一条虚线,与帕累托曲线相交,就可以找出主要的原因。我听到这个时候禁不住昏昏欲睡了。我师傅也摆出一副老僧入定的架式。老法师已经发出了轻微的打呼声。这家伙走到老法师面前,打了一个异乎寻常的响鼻,把老法师惊醒了。我一直没弄清,房间里围坐着这么多人,他为什么偏偏瞄上老法师,很可能是老法师的酒糟鼻格外引人注目,也可能是老法师那种人畜无害的神态吸引了他。他问老法师,为什么要在这里引一根虚线?老法师很迷惘,完全没有料到这家伙突然之间开启了互动模式,当下便重复了一句,为什么要在这里引一根虚线。那家伙说,你这个问题提得好,很有趣,有探讨价值。不过我遗憾地告诉你,我无法回答,这里面涉及一系列复杂的运算,还要用到微积分,你估计听不懂。老法师羞愧地点了点头。
那家伙说,老师傅贵姓?老法师说,姓姚,姚德芳。说罢老法师扭捏了一下。那家伙说,哦,姚师傅。姚师傅要是对帕累托曲线感兴趣,下班以后我登门拜访,和你好好探讨。姚师傅住在生活区几幢几零几室?老法师没有回答。那家伙又问,在座哪位老师傅知道姚师傅的家庭地址,请告诉我,我今天晚上就登门拜访。
没有人回答。
大家都听得出那家伙话里面的嘲弄的意味。生产车间的人还没有什么,检修车间的人已经愤怒了,手指的节骨捏得出声音了。那家伙木知木觉,一点没意识到危险逼近。
上海方言里有句切口,叫“塞根”。上海人要是嘲弄某个人,把他嘲弄到极致,把他逼到墙角退无可退,让他脸面丢尽无力反击,那就是塞根了。那家伙不是上海人,未必知道塞根这句话,但他准备“塞根”老法师了。
那家伙说,姚师傅,我登门拜访,你不会不欢迎吧。顺便问一声,你的老爱人也在板桥吧,你的老爱人不会反对你研究帕累托曲线吧。为了保险起见,也为了我们两个人的探讨顺利进行,我想问姚师傅,你学过微积分吗?不要不好意思,说吧。你说你不懂是正常的,不丢脸的,你说你懂倒是不正常的了,是吧姚师傅,嘿嘿。那家伙顺手捏了捏老法师的酒糟鼻,打算退到黑板那里继续上课了。
这时候只听到一声结结实实的脆响,我师傅一巴掌打在那家伙的脸上。师傅和那家伙其实隔着两台车床的距离,而且我师傅腿短,但我师傅身形一动就像一道白光闪了过去,手起掌落,清脆无比,甚至还有回声。这记耳光打得痛快淋漓,那家伙猝不及防摔倒在地。检修车间的人一拥而上,朝那家伙连踢带踹。我也上去补了几脚。臭知识分子太猖狂了,昏头了,竟敢嘲笑老法师,不要命了。以为工人阶级是吃素的是吧。昏头了。这样的场合照理是很严肃的,不会发生打人事件的,但要看是谁动手打人,为什么事情打,被打的是谁。冒犯了老法师活该挨打,打了白打。会开不下去了,老法师先一步出门,我们都跟在后面。厂里主管生产的副主任赶紧追出来,敬了一支烟给老法师,要老法师消消气。我把副主任的烟盒接过来,给其他老师傅一人发一支,完了自己也叼上一支,剩下的还给副主任。副主任先恭恭敬敬地给老法师点烟,又稀里糊涂地给我们每个人点烟。老法师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吸了一口烟,沉声说道:
把下料口皮带机两边的密封挡板改成镂空挡板,增加散热。挡板不要换新的,上次大修换下来的那批旧挡板叫冷作工整整形,完全可以用。一边整形一边钻孔。挡板上面每隔三公分,钻一只廿迷离的孔,不影响挡板强度。换三十米长度的挡板就可以了,节省时间,节省钞票。加个班,这点事情今天全部可以搞定。
老法师杀伐决断,思路清晰,你不服帖不行。八级钳工的高工资不是白拿的。平常的时候老虎不发威的,关键时刻才发威。
大家一边听一边点头。任务派下去,分头去做。整形的整形,气割枪加热,廿四磅大榔头挥起来,乒乒乓乓。冷作工整形好一块拖过来,给钳工,钳工量好尺寸,划线,钻孔。廿迷离的钻头下去,冷却液哗哗地流,帮助钻头冷却,进刀又快又爽气。钻好一只钻下一只。钻好一块钻下一块。热火朝天。然后拖到现场去安装调试。到了晚上九点钟,事情全部完工。试车。恢复生产。
从那以后,下料口的皮带再也没有撕坏过。
那个很会打响鼻的家伙一直赖在地上,等别人去扶他起来,等了半天没有人来扶他,就自己爬起来了,满心委屈,无人诉说。再后来,那家伙身上的淤青还没完全消退,生产组副组长的头衔被撸掉了,调他到露天料场去了,和抽风机房以前的那个班长搭档,一起铲矿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