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写到这里,不得不提到一个叫陈老三的人。这家伙先前是在金陵城里走街串巷鸡的。这个字比较生僻,其实也就是阉的意思。谁家养公鸡的,养到半大不小,正巧陈老三在门前经过,喊了声:——鸡哦。这声叫唤很特别,前面一个字音调拖得很长,悠扬高亢,然后果断利落地收住,就像一刀斩到底。于是那家人就把陈老三叫住了,叫他鸡。陈老三便取出折叠凳坐安稳,再把一块帆布铺在腿上,把那只半大不小的公鸡夹在腿上。那只小公鸡闻到陈老三身上的气味,不会做徒劳的挣扎,它知道还不到送命的时候,只是施行宫刑而已。所以也可以这么理解,过的鸡就是公鸡里的太监。陈老三揭开鸡的翅膀,薄刀在鸡身轻割一刀,用钩子把两边皮拉开,然后取出一根线和一柄探针,探进去,不一会,那根线便吊出一个半颗腰果大小,形状也与腰果相似的白物来。再揭开另一个翅膀,再度割刀取物。不必缝合伤口什么的,只消把翅膀恢复原样,盖住创口即可,不消几日自会愈合。取出那两个蛋,那只公鸡便成鸡了,不会再追逐母鸡,一点花头花脑的心思也没有了,你把再漂亮的母鸡放在他面前,他也坐怀不乱,只知道一个劲地长肉,疯吃疯长,长出来的肉鲜嫩无比。江浙沪一带的人,过年过节都喜欢买鸡来吃。
陈老三做的是无本生意,纯粹的技术活。一只鸡一毛钱,一天下来也能赚个两三块,日子过得去。只是有一件憾事,婆娘过门好多年了,肚皮一直不见隆起来。陈老三年轻力壮,那婆娘也是百般迎合,可每个月老婶子还是按时来。老婶子是当地的土话,当地女人每个月来红,不叫月经,不叫老朋友,不叫大姨妈,叫老婶子。那婆娘恨透了老婶子,无亲无故的,每个月要来,来什么来。西医中医都看过,看不出名堂。后来陈老三在夫子庙碰到个长须白髯的算命先生,上前讨教。算命先生问陈老三是干什么营生的,陈老三回答说是鸡的。算命先生捻须沉吟半晌,说,你这营生虽不是伤天害理的事,却也是绝门绝户的活。你让公鸡断子绝孙,那些公鸡短短一生,尚不及享受一丝快活,便被你去势,这口怨气咽不下,岂能饶得过你,还不天天咒你啊。此后但做行善积德之事,或许尚有转圜。
陈老三如梦初醒,大汗淋漓,当天就把那套鸡的吃饭家什丢进河里了。过了几年,陈老三成了板桥种猪配种场的场长。一开始不叫这个名字,叫板桥配种场。经常有疯疯癫癫不孕不育的女人找上门来求诊,啰里吧嗦地说上一大堆,说结婚多少多少年了,肚皮还是不见隆起,特意来求土方妙方的;解释都没法解释。后来便加了两个字,改成板桥种猪配种场。从绝种到配种,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陈老三的人生成功转型,证明了那句事在人为的老话。陈老三坚信自己从事的是积德行善的事业。遗憾的是,几年下来,婆娘的肚子依旧没有变化。陈老三毫不抱怨,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还需继续努力。这时候,板桥钢铁厂的蓝图铺展开了,种猪配种场也在征地范围。陈老三进了厂。按照级别套过来,陈老三当了总厂劳动工资大组下属的劳动调配组副组长。因为他具有手艺人的狡黠和勤劳,也因为他那种近似于赎罪的工作态度,他很快就当了组长。
陈老三手上有整个板桥地区的职工名录。他总隐隐觉得这里面有什么问题。横竖睡不着,他就翻来覆去地看,又用算盘拨拉,终于看出问题来了,板桥钢铁厂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其实并不是陈老三慧眼独具,他发现的问题在钢铁企业普遍存在。
这时候,板桥发生了一件稀罕事。
一个弹棉花的手艺人来到板桥,从早到晚啪啪啪声不断。居民们都把旧棉胎拿出来让他弹,弹好的棉胎变得十分松软,重新行上线,像新的一样。手艺人有个帮手,是他女儿,十八九岁,模样周正,脸上带着笑。机修分厂有个男青年老是出现在弹棉花的摊位边,先是在一旁呆呆地看,看父女俩弹棉花,主要还是看那女儿。那女孩儿偶尔也会带着笑意瞟他一眼。熟稔些了,男青年便给父女俩送几盘蚊香过去。晚上,那父女俩就在靠墙角的地方支块篷布休息。到后来,男青年常常从食堂里买了饭菜给父女俩送过去。再后来,男青年就上手了,身上挂着竹编的弓,弹棉花,那女孩时不时地纠正他的动作,两个年轻人嘻嘻哈哈地打闹,手艺人坐在一边笑眯眯地看,抽烟。渐渐地,男青年弹棉花便弹得像模像样了。有时,男青年把饭菜票塞到女孩手里,让父女俩去食堂吃,想吃什么点什么,随便点。那女孩走到半道会回头看,朝男青年挥挥手。男青年也朝女孩挥挥手,满脸幸福,满头满脸的棉花絮,独自一个人继续弹棉花。起先是弹棉花,弹着弹着,那男青年就和那女孩谈恋爱了。几个月后,弹棉花的父女俩离开了,那男青年也打起背包跟着一起走了,连招呼都没跟单位打。那男青年是机修分厂的车工。这是不久前刚发生的事。或许正是这件事,促使陈老三给总厂领导写报告。
陈老三花了两个多月在下属分厂摸底调查,然后用了几个晚上,给总厂领导写了份报告,《关于解决板桥地区未婚男职工婚配问题的建议》。那份报告写得非常翔实,有数据,有临时救急措施,也有长远规划。摘要如下:
陈老三写完后,又润色了一遍,然后工工整整地誊抄在报告纸上。誊写题目的时候,他按当地的习惯把婚配写成了配婚,在写下那个配字后,因为当过十年配种场场长,积习难改,下意识地把种字也带出来了。所以他交上去的报告,标题是:
总厂办公室的人阴差阳错地把陈老三的报告交到了军代表的手里。那军代表是个嫉恶如仇的铁血将军,只看了个标题就气疯了,拍着桌子说,解决未婚男职工的配种问题,把我们的工人阶级当成什么了。把那个叫陈老三的混蛋给我拖来,我一枪毙了他。当然没有人真的去把陈老三拖来,军代表手里也没有枪,那句话只是他表达愤怒的口头禅,说过以后也就忘了。
过了些时日,军代表就离开板桥了。办公室整理遗留文件时,发现了陈老三的那份报告。本来丢到字纸篓里也就算了,偏偏那办事员是个惟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心想军代表当初如此震怒,换个领导不知是怎样的表达方式,他想试试。于是给了指挥。指挥是总厂领导里年纪最大风度最好的一位,看到标题也禁不住皱了皱眉,用红笔把配种两个字圈出来,在旁边批示:此人思想意识不健康,不能重用。接着往下看,看着看着猛一拍案。那个惟恐天下不乱的办事员躲在门缝后面窥视,看到这里窃喜不已,觉得接下来又会有一场风暴。哪知指挥很长一段时间沉寂无声。隔了好久,指挥让办事员去把陈老三请来。是的,指挥用了个请字,让办事员很意外,要是没有这个请字,他是打算把陈老三按着头押过来的。陈老三进门的时候,指挥已经把原先的批示用红笔涂掉了。
那以后,板桥新设立一个部门,婚姻工作协调组,组长是陈老三,独立开展工作,负责与各大组各分厂的协调。指挥给陈老三的指示是,大胆设想,放手工作。工作组起初挂靠在供销大组,仔细想想有点别扭,有点贩卖人口的意味,过了两年改为挂靠在计生委下面,行政级别比计生委矮半级。
我们当然不知道有陈老三这么个人,我们也没看过那份报告,我们更不知道上面的那段过节。我们倒是听说机修分厂有个青工出走了,是跟一对弹棉花的父女走的,还有很多人羡慕他,说他交桃花运了。这里面包括我。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加浪漫的事了,跟着喜欢的女人浪迹天涯,风餐露宿,一边弹棉花一边谈恋爱,那把弹棉花的竹弓就像一把琴,啪啪啪,弹出来的声音要多少好听就有多少好听。要是突然之间下大雨,还要赶快逃,找地方避雨,朝桥洞里钻,朝瓜棚里钻。太浪漫了。
不过,过了几个月,那出走的青工又回来了,十分落魄,精神也有点不正常。弹棉花的手艺人没打算收他做徒弟,更没打算把女儿嫁给他,在他把身上的钱花完以后,他就被弹棉花的父女俩赶走了。那家伙下场很惨,回来时已经被厂里开除了,赶出宿舍。幸运的是他已经学会了弹棉花的手艺,于是就继续在板桥混,帮人弹棉花,只是生意很清淡,毕竟手艺不精,还经常被人骂,说他弹出来的棉花胎不紧密,松,厚薄也不均匀。一挨骂,那家伙就失声痛哭,弄得骂他的老阿姨都不好意思继续骂下去。
后来,便听到传闻,说是板桥要来一批女职工,五百多个,全部是女的,全部是年纪轻的,全部没有结过婚。我们都不太敢相信,这样的好事不会落到我们头上来的。况且那段时间谣言很多,谣言传不了几天,就会出来辟谣。断断续续传了几个月,终于传闻变真的了,说是真的要有五百多个女人要来,是从米坊桥那边的大陆农场调过来的,千真万确,来的日子都定下了。大家都禁不住欢呼雀跃,扳着手指头计算日子。
板桥历史上,大概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轰动的场面。那天本来并没有安排欢迎仪式,哪知道自发去了两三千人,把道路两边都挤满了。那种雀跃的心情就像是去看新娘子,准确点说是去接新娘子,而且这新娘子说不定会被自己接回家。有句成语叫望眼欲穿,以前没有体会,这个时刻体会得无比深刻。到了说好的时间,却不见车子的踪影。有个消息灵通的家伙说前方传来消息,第一辆车子在米坊桥那边爆胎了,在修。于是继续等。等到那十几辆大客车终于开过来的时候,一片欢呼,山摇地动一般。我和小辫子还有子良都去了,占据前排有利位置。伯富也去看热闹了。伯富那几天正和女朋友闹别扭,他们始终不能正确处理小号的问题,伯富用七十度热水烫两只蛋的实验也失败了。也许伯富潜意识里觉得如果看到合适的,不妨考虑更换一个女朋友。大客车发出刹车声响的时候,人群开始骚动了,一片混乱。那种场面以前在上海也见过。米店到了一卡车山芋,大家都提着铅桶篮子去买,定粮不够,一斤粮票可以买七斤山芋,机会难得。但是山芋数量有限,规规矩矩排队是买不到的,你讲规矩,别人不讲规矩,只好抢字当头,奋勇争先。所以只要刮到风声,米店要来一批山芋,每家都把最强壮的人派出去。
此时原来的秩序完全被挤乱了,我们几个被挤到车头前面去了,只求自保,根本回不到车门那边去。大家全拥上去抢着拎行李。那些个从农场里来的女人,再怎么皮糙肉厚骨节粗大,哪见到过这样的阵势,一个个吓得花容失色,惊叫不已。那天本来有十几个警察维持秩序的,但根本不管用,警察都被挤得丢盔弃甲,挤惨了。混乱的场面一直持续了十几分钟,才有所好转。五百多个女青年被簇拥着去了招待所。
招待所床位不够用,所以事先都把床拆了,打地铺,统统睡地铺,接受艰苦朴素的传统教育。没有马上分到下属各个单位,先集训,每天都到电影院去上课,了解板桥的历史沿革,树立正确的恋爱观和婚姻观。后面三天集中讲计划生育、优生优育、孕产期、哺乳期、断奶期,一直讲到女子绝经以后的注意事项,三天里面浓缩了女人的大半生。那些女人都听得呵欠连天。好不容易熬到散场,电影院外面黑鸦鸦地挤满了人,还有人照相的。那些女人都知道自己来板桥肩负的使命,而且知道自己到了这里属于稀缺品种,起先还落落大方地接受观看,后来便变得趾高气扬不屑一顾起来。最后一天,围观人群里投来的不是仰慕的目光,而是一迭声地起哄喝倒彩。大家心里都明白,板桥僧多粥少,这碗粥未必轮得到自己喝,喝不上粥,就喝倒彩,反正喝的是别人将来的老婆。
集训完了,那批女人才分到下属单位。这次分配,事先已经明确,政策向主要生产分厂倾斜,后勤部门和生产辅助部门,一个不分或者少分。后勤大组属于一个不分的单位,很不服,在底下嘀咕。木材分厂的头头说,你老兄就知足吧,你底下的大食堂二食堂三食堂还有小食堂,还有被服厂,女人够多的了。我们才分到几个?十五个。后勤大组组长说,大众汤有人要吧,炒三鲜有人要吧,双酿团有人要吧?指挥很威严地说,不要在底下嘀咕,服从大局。大家就都不响了。
炼铁分厂和铁矿是重要生产单位,分到的最多,各有一百个。炼球分厂和炼焦分厂也属于主要生产单位,各分到六十个。我们车间只分到一个女的,叫白玉兰,听上去像朵花,但看上去不像花,像是化好妆的女包公。白玉兰被分配当了电工,整天被电工班那帮自轻自贱的家伙围着宠着,连那个电工用的专用皮带都不舍得让她围在身上。那根电工皮带也就十来斤重,上面连着个皮的小插袋,插电工笔老虎钳绝缘胶带什么的,都抢着围在自己身上,没抢到的还对那个下手快的怒目而视。那个白玉兰从进厂到休产假,几年里面没有干过半点活,享尽了福。你见过一个肩膀很宽身材壮实浓眉大眼的女人发嗲吗?白玉兰就是。要是谁整天被一帮男人围着转,还争相向你献殷勤,你都不用学,你就知道发嗲怎么发了。比如你问她中午吃什么,她噘着嘴巴说赤眉——,眉的音调上扬,那是她回答你,她中午吃面。赤眉就是吃面。你听了会浑身起鸡皮疙瘩。眼看着一天天过去,白玉兰的皮肤像是蛇蜕皮一样,一点点变得白净起来。
我们白白高兴了一场。我们几个,谁都没摊上一个。不过我们很快就幸灾乐祸起来。这次声势浩大的调配,完全是失败的,换句话说,这就是一次失败透顶的策划。请原谅我用了策划这个词。这个词在几十年后,相当时髦并且有格调,但在我们这个时候,这是个货真价实的贬义词,凡是和策划沾上边的,基本上都要倒霉的。从大陆农场来的女人,绝大部分在农场里都是有男朋友的,分别的时候,女的都发过誓的,不会变心的,男的也加紧播了种。那些女的到了板桥,就被人盯人战术包围了,而且有的还是几个人盯一个,盯得连气也喘不过来。毕竟板桥这边占有主场优势,适合开展死缠烂打的打法。那些女人也有动心的,却又表现出恨不相逢未嫁时的决绝,倒不是说她们如何守身如玉坚贞不屈,只不过因为肚子里已经有大陆农场那边的骨血了。板桥的追求者得知真相后,都理智地退出,免得拆散别人一家骨肉。也有一些如愿以偿的,不过在女方稳定下来把小孩接到身边后,那些男的也退出了。人是非常奇怪的动物,总是想坐享其成,唯独在做父亲这件事上,不想占别人便宜。真正移花接木嫁给板桥男人的,没有多少,五分之一都不到。
白玉兰是少数的例外,最终嫁给了板桥人。白玉兰并没有被电工班的人追到手,反而跟了钳工三班的长脚。长脚家里经济条件好。长脚是后来从武汉调到板桥,调到钳工三班的。长脚来的时候,白玉兰已经完成了蜕变的过程,活脱脱就是个肤白貌美手不沾水的女人,而且肩膀也好像变得窄了不少,发嗲也发得不生硬了。长脚一下子就迷上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