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天师傅开好车间调度会回来,召集我们开班前会,布置任务。师傅这几天发流火,腿有点浮肿,抬不起来,所以那个招牌动作摆不起来,就站着说话,目光依然很凛冽地扫视大家。因为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大家基本适应了,不再害怕。我们围坐在一起,只有两个人例外。师兄站在窗口遥望青天。上了班,换好工作服,他就一直保持这个动作。还有一个是老法师,一个干瘪老头。他的更衣箱在一根厚实的方形立柱旁边,所以他的更衣箱是缩进去的,很隐蔽。老法师在闭目养神。
师傅说,今天没有检修任务。惠明和国钧去巡回检查,其他人待命。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惠明就是师兄。我以为师兄神游天外了,谁知他听见了,头也不回地说,我灵感来了。师兄就说了这几个字,都懒得多解释。换个人这样说,会被人一顿乱拳活活打死的。你是个工人呀,你以为你是设计师工程师啊?你以为你是作家诗人啊?还说什么灵感来了,这不是讨打嘛。不过师兄倒真的不是寻常之辈,师兄写过一百多首歌词,其中一首《炉台炉台我爱你》,收进新近出版的《革命歌曲三百首》。师兄在板桥属于知名人士。师兄写的一百多首歌词,都和高炉有关,和炉前工有关。比如《炉台放歌》《炉台就是我的家》《我是光荣的炉前工》《炉前工之歌》《我的炉台我的战场》《我的炉台我做主》《炉台的火光照万里》《我在炉台看世界》《我在炉台望北京》《我在炉台放声唱》等等。还有一首歌词气势特别豪迈,《毛主席来过我的炉台》。其实毛主席没有来过。
炼铁分厂工会的人不开心了,说你是炼球分厂的,只能写写炼球,你霸占的是我们的题材。你写高炉写炉前工倒也算了,可是你连炉台都没有来过,你连炉前工都没有当过。除非你调到炼铁分厂来,让你名正言顺地写。我们给你一个人住一间宿舍,给你配写字台,一个月给你五支圆珠笔、五本报告纸。这种条件很诱惑人的,不过师兄不肯去,师傅也不舍得,我们厂的工会也不肯放。放跑了师兄损失就大了,以后总厂开赛诗会,炼球分厂就没有人写朗诵诗了。自从炼铁分厂来挖过师兄以后,厂工会破例给师兄配了个写字台,每个月也给他五支圆珠笔、五本报告纸。所以师兄在厂里的地位是很特殊的,是受重点保护的,他要是哪天在宿舍里睡懒觉不上班,一定是灵感来了,没有人管他的。
师傅听师兄这么说,点点头,打算指派别人。杨家将说,惠明灵感来了,不能影响他,我去,我带国钧去巡回检查。师傅同意了。杨家将是马屁精,拍师傅马屁。杨家将的老婆身体不好,长病假,杨家将是吃补助的,每个月五块,是靠师傅帮他去争取的。
我背好工具包,跟着杨家将出去。无非是到我们班负责检修维护的设备那里兜一圈,听听操作工反映。几个地方浮皮潦草地看了看,杨家将直奔抽风机房,我跟在他屁股后面。跟其他老师傅出来,基本上检查的重点都是抽风机房。倒不是说抽风机房特别重要,其实其他设备也一样重要的,只不过,画眉毛是抽风机房的操作工,除非画眉毛这天不上班。
班里的老师傅,只有老约克与众不同,轮到老约克巡回检查,老约克总是绕开抽风机房,这也是我佩服他的地方。老约克姘头多,但是他眼界比较高,画眉毛这种货色大概不在他眼睛里面。
杨家将看了看插在轴瓦外盖上的温度计,又拿出把旋凿听了听,然后把旋凿塞到我手里说,仔细听听,有什么问题回去汇报。我接过旋凿,金属一头贴着轴瓦盖子,木柄的那头贴着耳朵,听,听听轴瓦的转动有没有异响。我装模作样地贴着旋凿的木柄听,很入神的样子,其实这么些年下来,我承认,我从来没有听出来过什么名堂。走到三号抽风机时,我侧过头,看到杨家将已经走进操作室,和画眉毛去打情骂俏了。
画眉毛的眉毛是精心描画过的,眉梢画得挑上去,像两把钳子的尖角,伸出来专门钳男人的眼睛。要知道在这个时候,是没有女人画眉毛的。不像后来,全世界一半的女人都画眉毛,另外一半不画眉毛的,要么是你的眉毛长得确实好看,不需要加工了;要么就是,你自暴自弃了,知道再怎么加工也加工不好了。在那个时候,赖三也不画眉毛的,赖三年纪轻,皮肤紧绷,眉毛细密,不需要画眉毛,再说那个时候也不流行画眉毛。整个板桥只有画眉毛一个女人画眉毛。画眉毛三十六七岁了,眉毛开始稀疏了,女人到了这个年纪,一朵花开始谢了,继续谢下去,就不是一朵花了,是老菜皮了。画眉毛到这个年纪还有男人围着她转,不仅仅因为她眉毛画得好,说明这个女人是有一套花功的。
我走进操作室的时候,看到两个人谈得十分热络,杨家将不知说了句什么,惹得画眉毛吃吃地笑,还在杨家将肩膀上拍打了一下。杨家将很得意。我不知道杨家将有什么可以得意的,老婆长期睡在床上,他还有心思和别的女人调情。不过也可能是,老婆派不上用场了,只能另外寻寻开心,调剂调剂精神。画眉毛属于公共资源,专门给人调剂精神的。
班里的老师傅基本上都有绰号,但是有的绰号起得比较莫名其妙,听不懂。比如杨家将。我刚到班里的时候,听别人喊他杨家将,他答应得快,我也就喊了他很长一段时间的杨师傅。后来我看考勤表,他姓周,名字也再普通不过的了,而且看他的长相就是只缩卵,无论如何联系不到杨家将的神勇英武的。我偷偷问老约克,为啥大家叫周师傅叫他杨家将。
那时我和老约克已经比较熟了。我崇拜老约克。老约克其实不老的,也只有四十岁左右,但是腔势浓,人长得挺括,穿的衣裳也挺括,皮鞋锃锃亮,有派头,还喝咖啡,上海牌罐装咖啡。老约克样样都懂,世界名著也基本全部看过,所以有底气纵横捭阖信口开河。他说有本《斯克达巴里思》,写角斗士的,写得很精彩。还有本《千悔录》,是卢俊写的。里面有个细节令人印象深刻,卢俊和一个陌生男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各自玩自己的生殖器,互不干扰。其实我也看过几本书的,心想,你怎么不讲是玉麒麟卢俊义写的啊。不过我不敢顶撞老约克,检修车间的人没有谁敢顶撞老约克。我问他那本《斯克达巴里思》是谁写的。老约克想了想,说是齐奥塞斯库写的。这名字我听着耳熟,好像是东欧某个国家的首脑。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但自己肚子里货色有限,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他有次还提到西哈努宾亲王。我问他西哈努宾亲王是哪里人。他说是柬埔寨的。我试探着说,柬埔寨有个西哈努克亲王,还有个叫宾努亲王,不知你讲的是哪一个。他说,无所谓,那个地方的人喜欢改名字。
这些不说明什么,最多说明这不是老约克的专业领域。总的来说,老约克还是值得敬仰钦佩的。
老约克看看我,说,要是我告诉你其中的原因,我就是在放毒,教坏小青年。我不告诉你吧,显得我小气。不过你迟早点也会晓得的。我便又问了一遍,说周师傅身板单薄,没有那种英勇善战的气度的,为什么喊他这个绰号?老约克说,人不可貌相,一开始他还是很英勇善战的。
原来,最早,杨家将的老婆还没有调到板桥来,是上海里弄生产组的。结婚后,老婆到板桥来探亲。总厂在码头那边的空地上盖了几排简易房,供来探亲的夫妻团聚居住。每排房子有十几间,每间之间砌堵空心墙隔开,砌到后来砖头不够了,基建队就拆烂污了,中间的隔墙没有砌到顶,和屋顶空了一截,十几间房间的空气是自由流通的。偏偏杨家将的老婆是个十三点女人,每天夜里会主动报数字的,说,明天日子不过了是吧,怎么穷凶极恶的啦,第七趟,我不要睡觉啦?怎么比我在生产组踏缝纫机还要吃力啊。太吓人了,下次不敢到板桥来探亲了。虽然是压低声音说的,但左右隔壁都一直竖着耳朵在听,听得清清楚楚。老约克说,杨家将的绰号一开始是叫杨七郎,一夜七趟。后来改叫杨六郎,一夜六趟。再后来就叫杨五郎了。杨家将叫杨五郎的时候,他老婆每天夜里只报数字,不再抱怨了,语气里还充满了鼓励。再后来杨家将就叫杨四郎了。我听了闷头乱笑。老约克问我,你笑什么?你知道杨四郎什么意思吗?我假装害羞地点点头,这太容易理解了,就是个很简单的减法。老约克笑着说,你理解错了。你看过《四郎探母》这出戏吗?你这个年纪应该不会看过的。我不想显得太无知,便说,我看过批判《四郎探母》的大批判文章的,报纸上登的。老约克笑笑,意味深长地说,杨四郎被番邦辽国俘虏以后,就很少再回到中原探亲了。
我一下子就找到杨家将老婆长期生病的原因了。一开始是暴饮暴食,毫无节制的大吃大喝,把你的胃撑大,胃口撑足,几乎要撑爆,然后一点点减少,到最后又让你节食,让你的胃长时间空磨,泛胃酸,再健康再正常的女人也要生毛病了。
老约克说,之所以叫他杨家将,一方面是让他的绰号有延续性,另一方面也是带着发展的眼光,看他是否还有变化。
画眉毛回头看到我走进操作室,笑着说,许胖子的徒弟是吧,和他师傅一样装腔作势。平常到这里来,明明想看我,假装正人君子,从玻璃的反光偷看,乘我不注意的时候偷看,好笑吧。
我心里暗好笑,老菜皮自我感觉太好了,我又不是班里的那几只老梆瓜,我对她一点兴趣也没有,不过我不想驳斥她。
杨家将笑着说,说明什么问题?说明你吸引力大。说明你是名副其实的板桥一枝花。画眉毛很得意,说,一般男人看女人,先看什么地方的啊?杨家将说,先看面孔,番丝。我插进去说,我看女人先看她的手。画眉毛和杨家将一起笑了。画眉毛伸出一只手说,那么你看看,我这只手好看吧。我没有朝她看,说,白蛮白的,皮肤已经皱了。画眉毛说,小鬼头,你还嫩,你不懂女人的,不要乱插嘴。杨家将嬉笑着说,你不要小看他,现在的小青年成熟得早,你以为他不懂,其实样样都懂。这种季节,又是你这种年纪的女人,吃童子鸡最补。说着去摸画眉毛的手,被画眉毛打了一记。画眉毛说,再乱说乱动,请你吃点苦头。
画眉毛说,这种小鬼头我不要的。女人看男人和男人看女人一样的,要看味道的。男人看女人,就看屁股翘不翘,胸部挺不挺,皮肤嫩不嫩,面孔好看不好看。这就是味道。女人看男人也是看味道,不过女人比男人口味重,不欢喜吃豆腐,欢喜吃乳腐。像许胖子徒弟这种,还不是乳腐,还是块豆腐,嫩豆腐,味道还没有腌进去,还不好算男人。女人要的是糟方乳腐,红方乳腐,玫瑰乳腐,哪怕是臭乳腐也可以,味道浓,又咸又入味,下饭。好的男人,厉害的男人,上档次的男人,不是乳腐了,是醉麸了,底子不一样,不是豆腐做的,是水面筋做的,咬劲好,有弹性,还有股酒味道,尝过一趟还想尝第二趟,吃不厌的。这种小男人,不在我眼睛里的,还没有腌过发过在缸里闷过,淡刮刮的,手一捏,一泡水。
杨家将听了哈哈大笑,连声说妙。
我也觉得画眉毛的这番比喻很精彩,老约克大概就属于她讲的醉麸。这种比喻一般的女人说不出来。牛玉芬肯定说不出来。师娘肯定说不出来。食堂里那帮老阿姨也肯定说不出来。只有成精的坏女人才说得出这种话。画眉毛已经修炼成精了。妖精。
一开始画眉毛不像现在这样无赖,烂糊三鲜汤,百搭。刚刚到板桥的时候,画眉毛不画眉毛的,很端庄的,不和男人乱开玩笑的,男人也不敢吃她豆腐的。后来画眉毛碰到一个男人,据说那个男人也是炼球分厂的,画眉毛被他花得头头转,完全迷失方向了。两个人经常偷偷约会。所以说,女人是经不起勾引的,再端庄的女人也是经不起勾引的。女人有没有变坏,不是取决于你的意志有多少坚定,而是取决于有没有人勾引你,或者说勾引你的那个男人的魔力大不大。男人的魔力足够大,女人就乖乖地跟着走了。那个男人说,等画眉毛离了婚,就和她结婚。画眉毛相信了。有的女人之所以一辈子平平安安守身如玉,和她的道德观抵抗力一点关系也没有,只和她的魅力有关系,她要感谢父母给了她一副平庸的容貌,男人乐于成全她当个贤妻良母。画眉毛不知是属于幸运还是不幸,她潜藏在内心的骚劲被开发出来了,她尝到了偷情的刺激,这种刺激她的老公从来没有给过她。
有次画眉毛和那个男人乘着夜色掩护,在厂里的废料场幽会。那里堆着更换下来的废旧设备,还有一大卷一大卷换下来的旧皮带,堆得很高,里面会有空隙,两个人钻进去,像地道战一样,神不知鬼不觉。事情完毕,等到想钻出来的时候,一道手电筒光射了过来。有个家伙站在高处,冷笑着。下面的两个人簌簌发抖。那个家伙关闭了手电筒,走下来。画眉毛认出来了,是抽风机房的班长。那个班长看她的眼神一直不大对头,色眯眯的,有时还盯她梢,这次大概也是盯梢跟过来的。画眉毛跪了下来,哭了,抱着班长的腿,求班长放她一马,不要把这件事宣扬出去。和画眉毛轧姘头的那个男人乘机逃掉了。班长笑着说,放你一马可以的,说出去对我也没有什么好处。这样吧,很简单的,你刚才和他怎么做的,和我也做一趟。好吧?女人嘛,做一趟也是做,做两趟也是做,无所谓的,而且可以尝尝不同的味道。你不同意,我只好说出去了。
画眉毛愣了一愣,站起身,掸掸身上的灰,擦掉眼泪,突然提高嗓门骂了句五个字的切口,×××××。这句五字口诀通常只有男人骂出来比较顺口,女人向来是听的,一旦从女人的嘴巴里冲出来,石破天惊,说明这个女人到境界了。画眉毛说:
×××××,看我好欺负是吧?想上我腔是吧?你老婆长得像白骨精,身上没有四两肉,你嫌鄙了是吧,看到别的女人就馋了是吧,想换换口味了是吧。你去找别的女人呀。你看得中我,我看得中你吧。想动我的脑筋,骚公鸡,你做梦,想也不要想,一根毛也不会让你碰的,一根手指头也不会让你碰的。你去放喇叭好了,你顶着帐篷去放喇叭,去呀,×××××,骚死你,馋死你,就是不让你碰。随便你去讲,我不怕的。
这一刻的画眉毛简直有点大义凛然。
班长恼羞成怒,先一步钻出废料场,回去就大肆宣扬,看到人就说,各到各处去放喇叭,放野火,添油加辣。第二天继续说,进一步扩大范围。第三天继续说,争取在板桥家喻户晓。他是现场目击者,说出来有画面感,有感染力。
画眉毛请了几天病假,不敢去上班。老公在家陪她,同甘共苦。老公戴了顶绿莹莹的帽子,也不敢去上班。都以为画眉毛可能要自杀了,可能上吊,也可能跳长江,也可能吃安眠药,一瓶安眠药统统吃下去,吃了就死过去。哪知道,画眉毛来上班了。画眉毛是从这一天开始画眉毛的,像是变了一个人,眉梢伸出来两根触须,看上去眼角向斜上方吊,本来细声细气的女人,声音突然亮起来了。一上班,就指着班长的鼻子骂,骂班长骚卵,下作坯,单相思,跟踪女人,拆白党,骂得豪气万丈,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得出来。骂到后来翻不出花样了,画眉毛随口编,说班长偷女人奶罩,偷女人短裤,偷看女厕所,偷看女浴室,还翻墙头偷看配种场里猪猡交配。班长一条条否认,越否认别人越当是真的。画眉毛从上班骂到下班,骂得班长像个灰孙子,骂得班长像只缩头乌龟。班长到车间去告状。车间里的头头说,你讲班里的女同志轧姘头,女同志脸皮薄,还不跟你拼命啊。骂你还是客气的,没有找个人戳你几刀算你运气好。班长到保卫组去揭发画眉毛轧姘头。保卫组的人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你有证据吗?班长拿不出证据,只好继续回去挨骂。骂了几天,班长受不了了,不当班长了,主动要求调到料场去铲矿粉。那个地方没有人愿意去的,一天矿粉铲下来,人像赤佬一样,只有眼白和牙齿是白的,其他地方全部是黑的,吐出来的口水也是黑的,擤出来的鼻涕也是黑的。不过,那家伙觉得在那里就像是到了天堂,很安宁,没有人骂他。
大家都知道画眉毛轧姘头了。这个名声很难听,换个说法依然很难听,搞腐化,乱搞男女关系,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选项。女人的名声一旦变得很难听,其他男人不是惟恐避之不及,而是觉得有机可乘了。阿Q先生有句名言的,和尚摸得,我摸不得。都想轧一脚,摸一摸。画眉毛就是这时候开始破罐破摔了。她最伤心的,那个答应和她结婚的男人隐身了,不再出现在她身边了,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最需要有人给她靠一靠的时候,他退缩了。
有时候,从偶尔轧一次姘头到放荡,只是一步之遥。跨出这一步,就无所顾忌了,天下无敌了。画眉毛一开始是有负罪感的,觉得最难熬的时候,老公和她患难与共。她觉得已经做了对不起老公的事情了,如果再对老公隐瞒,那就十恶不赦天理难容了,所以每次幽会回来,都对老公坦白,连细节也一个不漏。她老公总是很体谅地听着,看到她掏心掏肺地把整个过程无比详尽地描述出来,很多动作和细节都是夫妻之间从来没有做过的,老婆像是在拿别的男人当试验品,她老公无比感动,感动得用切菜的砧板敲自己脑门,敲得血肉模糊,不停手。
有次在菜场,子良指着一个和菜贩讨价还价的男人,悄声说,这就是画眉毛的老公。我们绕过去看,看到那男人目光迷离,毫无神采,脑门上贴着纱布,隐隐有血渗出来。子良说,那男人一年四季脑门上都贴着纱布。别人觉得好奇,问他怎么回事。那老公说,间歇性的皮肤溃烂症,遗传的,看不好的,没有药医治的。
画眉毛在放荡的女人里面,属于比较贤惠的。为了不让老公担心她是不是会移情别恋,经常换男人。如果和某个男人见过面了,那么一个星期里面就不会再和他碰头了。这一切就为了不伤害到老公。画眉毛在一个小本子上做记号的,画上三角、圆圈,有时会写上限制级三个字,有时是数字代号,只有她看得懂。她老公也看过,看不懂。和画眉毛交往的都是彬彬有礼的男人,懂礼数的,每次分手都会对画眉毛说,回去别忘了向你老公问好。这样的问候在转达时,总是能让那老公的心里荡起一阵温暖的涟漪,接下来再用砧板猛敲一记脑门。有时候临出门了,某个男人粗心,忘了说分手语。画眉毛会双眼熠熠闪光地问,你不想再说些什么吗?那男人肯定会充满歉意地说,回去向你老公问好。画眉毛这才翩然离去。她总是给老公一种他倍受敬重的感觉,这也是她的贤惠之处。画眉毛这时候已经明白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了,她交往的男人都是外单位的,所以她很少再被当场活抓。设备分厂有个家伙,很年轻,也是“四个面向”来的,十分迷恋画眉毛,一天一封情书,不通过邮局,直接塞进门缝。画眉毛总是和老公一起看,一起点评,一起哈哈大笑。这是夫妻俩最和睦的时候,只有在这个时刻,老公不需要用砧板表达情感。有几次那老公雅兴勃发,假冒画眉毛的口气给那家伙写回信,通过邮局寄过去。这样的鸿雁传书一直持续了一年多,始终停留在纸上谈兵的地步,直到设备分厂那家伙彻底绝望,心灰意冷,最终娶了谷里供销社的一个售货员。
我曾经向老约克打听,那个本来答应和画眉毛结婚的男人是谁。老约克脸色很难看,不说话。我说,这种男人不肯担肩胛,缩卵,否则画眉毛不会变得这么坏的。老约克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