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经典·文学——以Gulliver's Travels为例本文初撰时,笔者译注的《格理弗游记》(以下简称《格》)正在修订中,所以若干文字取自该书,现书已出版,相关文字加注该书页码,谨此说明。

一、翻译与译者

(一)翻译/时空/上下

“翻译”一词意义繁复,基本上涉及空间、时间与彼此的比喻,而这些比喻本身就饶富意味,值得省思。笔者在上文《译者的角色》中便指出,就空间的比喻而言,英文的“translate”来自拉丁文的“translatus”,意指“转移、迁移、搬动、传递”,“强调的是空间的面向和越界的行动,仿佛具体的对象被带着跨越语言、文化、国族的疆界”(本书第4页)。至于能不能在另一个语言、文化、国族的脉络中落地生根,茁壮成长,开花结果,则要看它能不能克服“水土不服”。而会不会产生“橘逾淮而为枳”的现象,也有待观察。米勒的《跨越边界:理论之翻译》(J. Hillis Miller,1995:1-32)一文旨在说明理论经过翻译之后,如何在另一个语言与文化脉络中既维持原意,又衍生新意,并达到以文字做事的践行效应(performative effects),米勒有关“理论之翻译”的说法主要综合了萨义德的“理论之旅行”(Edward W. Said, 1983)、解构批评(deconstruction)以及言语行动理论(speech-act theory)的观点,发人深省。笔者则要进一步指出,米勒所阐释的现象其实并不限于理论文本的翻译,在其他文本的翻译中也普遍可见。

就时间的比喻而言,巴斯内特和特里维迪(Susan Bassnett & Harish Trivedi, 1999:9)指出,梵文里的“anuvad”意指:“在……之后说或再说,借由解释而重复,以确证或实例来做解释性的重复或反复,以解释的方式来指涉已经说过的任何事”,“强调的是时间的面向(尤其是‘延迟’‘后到’[belatedness])和解释、重复之意”(本书第4页)。笔者并根据英文“after”一字的两种意思(“在……之后”和“依照……方式”)指出,“‘to say after’便意味着此行动在时间上是‘后来的’‘延迟的’,在方式上则是‘学舌’‘依样画葫芦’”(本书第4页脚释5)。至于延迟多久?逼近“原本”或“原文”的程度如何?也值得分析。

以上两者似乎偏向于负面的意义,例如前者的被动、逾越,而在逾越的过程中会不会产生如水桶倒水般的“递减效应”、嚼饭与人般的“残渣现象”,或在异地长出不同于“原种”的“异物”“怪胎”,都值得考量。后者则一方面明指时序上的落后,另一方面暗示有如鹦鹉学舌般的重复与模仿(及可能失真),缺乏创见与新意。

笔者也引证了中国的文献,指出自周朝起便有关于翻译的记录,如《礼记·王制》云:“中国、夷、蛮、戎、狄……五方之民,言语不通,嗜欲不同,达其志,通其欲,东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译。”(郑玄注,1965:11)而汉朝的许慎(1965:22)在《说文解字》中更把“译”字由原先专事北方的通译扩大解释为“传译四夷之言者”。笔者并进一步指出,这类说法除了明指“语言的传达”之外,更暗示了区别、高下之意,如“我们/他们,中心/边缘(中土/四方),文明/野蛮(华夏/蛮夷)”等(本书第4页)。换言之,其中隐含了华夏的文化优越感,而且此一现象不限于单纯的语言行为,也暗含了自我权力的拓展以及对方可能的排斥、敌视与抗拒——虽然说翻译的行为本身主要是为了沟通与了解。

(二)译者:舌人?逆者?有关译者的多重角色与作用,详见本书《译者的角色》一文。

Gulliver's Travels(以下缩写为GT此书名一般中译为《大小人国游记》或《格列佛游记》(林纾则译为《海外轩渠录》),笔者根据GT的相关诠释及批评史,并参照以往中译,而译为《格理弗游记》,理由详见下文。王建开(2003:336)在《五四以来我国英美文学作品译介史,1919—1949》一书的《英美主要作家和作品中英文对照》提到《格理弗游记》的不同译本:“《格列佛游记》《谈瀛小录》(《格列佛游记》第一部分的译文)、《大人国游记》《小人国游记》《飞岛游记》《兽国游记》《伽利华游记》《海外轩渠录》(均为《格列佛游记》的节译本)”。其实,此书的中文译本不只这些。第三部第九章提到主角来到拉格那格岛(Luggnagg),觐见国王。由于双方言语不通,主角格理弗(Lemuel Gulliver)就“照别人教我的回答:‘佛路佛特德林亚雷里克都敦帕拉斯查德莫普拉喜’,就是表示:‘我的舌头在朋友的口中’(“My Tongue is in the Mouth of my Friend”),这个说法的意思是:我请求带我的口译”(Swift,1986:198)。本文根据的是特纳(Paul Turner)为牛津大学出版社编注的版本及笔者的中文全译详注本,而特纳所根据的戴维斯(Herbert J. Davis)版是较接近作者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原意的1735年版。然戴维斯版绝版已久,故此处选用目前通行的特纳版以方便读者比对。此处对于口译采取的是很物质化/肉体化的说法,而且在上下文中别有深意,因为主角先前提到有信差赶在他之前:

向国王禀报我到来,并请求陛下赐下日子和时辰,让我有幸“舔舐国王脚凳前的灰尘”。这是宫廷的说法,而我发现这不只是说说而已。因为我抵达两天后获准觐见,被命令匍匐前进,并且一路舔舐地板;但有鉴于我是外地人,他们特意清理地板,让灰尘不至那么令人作呕。然而,只有最高层的人士求见时才享有这种特殊的恩宠。(Swift, 1986:196)

如果朝中有人对觐见者不满,会故意在地板上撒灰尘,让此人灰头土脸,满口尘埃,不利于与国王交谈,甚至触怒国王,而有丧命之虞。国王有意处死某人时,则令侍臣在地板上撒毒粉,舔舐地板的臣子在24小时内便一命呜呼。不难想见,在如此高压统治、朝不保夕的国度中,若是口译出现任何差池,很可能危及主角的性命。换言之,主角的性命系于口译身上,或者该说,“舌头上”。

巧合的是,以“我的舌头在朋友的口中”作为“口译”的说法,在中文里也找得到相似的例子。《国语·周语》中说:“夫戎、狄,冒没轻儳,贪而不让。其血气不治,若禽兽焉。其适来班贡,不俟馨香嘉味,故坐诸门外,而使舌人体委与之。”(下划线为笔者所加)其注指出:“舌人,能达异方之志,象胥之官。”(左丘明,1965:7—8)换言之,这里依然存在着华夏/戎狄的自/他、内/外、文明/野蛮之分,而“舌人”或“口译”则职司居中传递信息。可以想见,一般人并不通晓两种语言,因此无法判断舌人是否善尽职责,忠实传达。

对译者怀疑最深且流传最广的说法之一,便是意大利的谚语“Traduttore, traditore”(“Translators, traitors”,“翻译者,反逆者也”或“译者,逆者也”)。由于译者处于两种不同语言、文化之间,而语言与文化的差异、联想使得完全对等(total equivalence)成为不可能的任务,在居中传达时势必有所增减,而导致“添加之罪”或“省略之罪”,往往更是“两罪并发”。这是每位译者无法幸免的宿命,任何人只要有心,小到一字一词,大到通篇大意,总找得到批评之处,甚至可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就解构批评有关意义的散播(dissemination)之观点,即使在同一语言中,原意都渺不可溯,更何况是跨语言的传递。因此,尽管我们不完全接受解构批评的看法,但在翻译之中即使“有罪”也往往是“必要之恶”或“非‘译’之罪”。若为了企盼、奢想完美的翻译而踟蹰不前,必然一事无成。具有丰富翻译经验的文学理论家斯皮瓦克(Gayatri C. Spivak)、著名翻译论者斯坦纳(George Steiner)和翻译家庞提耶若(Giovanni Pontiero)都采取类似的看法。参阅本书《译者的角色》一文,第6页注释9。依笔者之见,比较务实的做法就是一边从事翻译,一边剖析即使是“叛逆”,也要了解是何种“叛逆”,为何及如何“叛逆”,其有利和不利的内、外在条件,以及所产生的效应等。其实,翻译中存在着相当大的运作、操弄和戏耍的空间,而翻译和译者也非一般想象的那么单纯:翻译绝不只是单纯的搬运、转移,“后来再说”,而译者和舌人也绝不只是单纯的鹦鹉学舌、亦步亦趋,或者违逆不忠、表里不一。详见本书《译者的角色》一文,第二节(第4—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