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番外:护妖道亲射贵朝官(四):妒女津(4)

那兆凌领了流光和张老赶去妒女津,外头春光甚美,阳光软和,天高云淡,绿柳娇莺,碧草杂花,说不尽的清雅好景!那凌哥儿却全然无心去看,由午后出发,三人奔了多时,天已黑了。第一日众人宿在一个叫无花驿的小驿站,但阿凌在这个小驿站的这一晚,却过得极焦心,真是度时如年呐!

其实晚膳时阿凌还是好好的!他们一桌是三个人,平起平坐的一桌坐着,阿凌还殷勤地去给流光和张老夹菜,流光对此是习以为常,觉得一点儿不稀奇,可那张公公笑说,他6岁进宫至今快60年啦,这是头一回,有这一回,啥都知足了!他三人好好吃了一阵,却听隔壁几桌的人忽高忽低地谈起那李荫悬花换药的事儿来。

一个住客道:“任兄,前日那沉船的事儿,大有蹊跷呀!”另一个道:“天灾人祸,两样一定都不缺!死了二十一个呢!黄兄,就这你还要去啊?”黄客人道:“我不是为仙药去的!我是非得去,要不…我的香芷姑娘可就完了!”

任客人道:“黄兄!香芷虽是龙都有名花魁,可毕竟只是宜春院的一个烟花…你可不能太认真呐!她追来妒女津,可不是为的你啊。”

“妈妈的!那个教书匠家的小白脸,我哪点不如他呀!我去抢到千年白参,送给她当聘礼……”

“黄兄…你回吧…千年参已落到别人手里了…抢到宝贝人参的那个人也落了水,肯定完了!为了那个参啊…拼掉好多人,唉!一场空啊!”

你们不知道啊,我任某对妒女津这事儿可以说是一清二楚,为啥呢?因为我家贫寒呐!我这个县衙的杂役,为着赚钱养家兼了好几个职份,是我的不是我的都得我干!我那会儿啊,奉官府之命去那妒女津捞尸首呐。

这件事还得从那妒女津的来历说起。说中华晋朝时候,出了个叫刘伯玉的书生。他喜欢美女,偏偏娶了个丑媳妇儿。他偏偏还不识趣,爱当着老婆的面,去读那劳什子的《洛神赋》,他还放话,说这辈子娶上洛神那样的美人,死了也值!他那丑妻段光明呢,听了这话,越想越气!她气到立时去跳了河!死了也不甘心!她托梦给刘伯玉:“你不是喜欢神女吗?我现在也当上神女了!我当了河神!从今以后,但凡美女从老娘的地盘上过,我要她灰头土脸落不着好!只有丑的才没事儿!漂亮的,管保你一个都躲不过!美?哼!我让你美!”这刘伯玉给她吓的一辈子不敢过河!

咱腾龙的这条河,为啥也叫妒女津呢?这和这个传说其实没啥必然的关系,只是借个由头办“段光明娘娘诞辰祭”。这可是一场大热闹,简称叫段娘娘庙会。李国师还指这个发财呢!这里头还有个大由头,依我任某看来,和这次妒女津翻船大案有大关联!

他们几个说到这里,阿凌他们也就注意留神听了。那任生说道:

咱腾龙啊,出过一位叫杜业虚的先贤,此大贤著了一本叫《天钧圣历》的历书,这上面的记载分毫无错,一直沿用了八百年呐。此书上面载道,妒女津水底水文环境特别,每隔十五年零十天6个时辰,必有风浪!后来,每个船行根据杜先贤的记载,都发下了一本推好日期的手册,手册上对风浪时间标的那是清清楚楚!也就是说,凡开船的,都知道前日晚间的那个时辰会起风!

所有的船当时都因在早修好的驻船岛上系缆避风,为何这最有名的段娘娘船行的圣手掌舵段兴朝老先生,开了一辈子船,竟然会遇风翻船呢?而且啊!出事的地点也很奇怪!段船主翻船的地点在去驻船岛的必经位置上,他马上就要到岛了,泊船位都订好了,怎么就在这儿出事儿了呢?还有啊!这事后啊,咱这皇上不错呀,皇上派来发救济款的,是一个旷继忠、旷老大人,旷老大人在昨日,也就是事发次日就赶到了,老大人居然在捞出的船甲板下边的舱壁上,发现了一个人为凿开的小破洞!旷老来的时候,我就帮着在捞死人呢!这条消息确实无疑!你们说,这船明摆着就不是遇风而沉的嘛!

说到这个事儿,你知道,活命的九个人里头,还有一个奇人呐!这个人一连帮官府捞了三个人上来,自己差点没累死!被救的人说他是大侠呢!最后,有个旁人又把这大侠给救上来了,可那个救他的人,唉!那人才叫可怜呢!年轻轻的,我瞧他那尸首,唉,好好的,一点都没泡坏…至多了…那个人至多也就二十出一点头,恐怕只有二十三四,很精神的小伙,那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你说,他爹娘要是知道了,该有多心疼啊。唉!可怜喽!他看人家救了三个,他也去逞英雄,救了一个,把自己个儿搭上去喽!这个人呐…旷大人说,记他是个英烈,记下他名字,他叫秦渊!

这位救了三个人的大侠呢?也没有得到啥好报!现在啊,落水丧命的,都装进了骨殖坛子,等待家人到迦仙州的县衙去领,那九个活命的呢?船主段兴朝,关在迦仙州衙大牢。旷大人一到,没审完竟然就在牢里出意外死了——我在州衙里效力了这么多年,仵作朋友也有几个,你说段船主咋死的?官府说他吃鱼噎死的,他儿子领走尸首签个字儿,他就这么完了!剩下的九个,还分了两批呢,那八个没受伤的,在迦仙驿馆好吃好喝,钱已领了,但还得由旷大人一一过堂呢!最惨的只有那个“大侠”!他为了救人,得了重病,那人有旧疾,又得了伤寒,恐怕还是一个死!这个我当然知道了,迦仙驿是专供官府大案不能拘押的证人居住的地方,建有专门的医馆,那儿负责打下手的阿明是我的徒弟啊——唉,那个小子,听说呀,长得特别俊呢,年纪也才只有二十出头,唉!这死了,也不知怎么抚恤呢…不是当场死的,能算英烈不?唉!

阿凌急了,蹙起眉尖,转眸瞧了流光英气的脸道:“段船主死了?这……流光,段船主出事至今才没几天,怎么会死在牢里了?阿光!今晚咱别在这歇了,再多赶点路吧!”

流光眨了眨他那亮眼,挑着眉瞥了老张一眼:“不成!凌哥哥,咱的马你别看它是宝马,它也累了!它也得歇一歇呀!对吧,张老?张老也有年岁了,都快七十了,他哪受得了呀!”

“不!老奴没问题的,我只听哥儿的。”

流光无奈地啧了一声,无奈地瞧上兆凌的脸,道:“我不劝你了…你要是累倒了,就当我在玉版山上白忙一场。阿凌…你去年什么样,现在什么样?连我瞧了都心疼呢!”

阿凌轻叹了一声,目现感激之色瞧了卫流光一瞬,却不说话,自己往邻桌去打了招呼,便亮了流云的名字,问那任先生道:“先生,实不相瞒,皇帝因嫌旷大人办事拖拉,又派在下来探访这妒女津之事。在下是旷大人上司卫流云,那边同我一起的,这位是天使张公公,那位是皇帝驾前最寵的卫将军,正是在下的弟弟。先生,如今请您对此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喔!在下不知,公子您竟是卫大人!那在下现在就有话要说呀!在下呢,不为了别人,只为了段兴朝!我做过他的徒弟,这回之所以来此,就为了受他家人所托,到龙都去,给他打官司!卫公子咱几位并桌来细谈吧!”

据我所知,那出事的船,为咱们腾龙最好的船。皇帝老子坐的御舟,不过比此船多刷一遍桐油而已!这条船,不是段兴朝的船行里自有的,而是临时从官府的船行里征调的——此船可以坐三十个人,是目前民间船中最大的一种。它是由程得胜将军设计的。只因李荫国师悬下花红,发动龙都士民,捐金买药充军费,所以,作为去迦仙谷必经地,妒女津一下热闹起来!大家全是奔着那千年白参来的!说这东西多年以来盛名在外,此次却有望现世。而近日,这东西就更有名了——因为有人传言说,此参可以治百病。常人无病煎汤服之,可增寿十年呢!所以,船行的船不夠用,李国师下了钧旨,调龙都的官船给迦仙州使用,这个船,就是这么来的。

这案子大概的情况,我也就知道这些了,不过呢。卫大人、卫将军、张公公!我任秋生呢,是个热心肠的人!您几位若不是真大人呢,拿这个东西是不值多少,您要是真大人呢,一见这个就明白了!

据在下猜测,那死了的秦小公子还有那位救了三个人的少年大侠,他们到河里真正拼了命想捞的,就是这里面的东西!

你们看!这个盒子,还有里面的这样东西,是我们从妒女津里捞上来的!我准备拿去告御状的——

任秋生拿出一只红漆点珠的小小盒子,里面还留有几根耷拉着的、细不可见的黄乎乎的东西!

“这个盒子上的这颗珠子,卫流云大人,您眼熟吧!对,去年李荫国师不顾打仗,以筹军费的名义来此妒女津举办段娘娘庙会,我们都见过李国师!他的帽子上,正是这样的珠子,那珠子只是大一点而已!但是——这几根参须,就可以说明一切问题!据我那个徒弟阿明的上司纪先生,也就是腾龙一位普通医士检验,这是一棵普通红参的参须,其年份绝不可能超过十年!但,这只盒子的级别属于国师的亲信李善亲自发的,里头装的是特珍异药材——这普通人参,如何可以装入此盒?

这是一条咱腾龙国的成例,清风爷时期就这么规定,清风爷搜了珍贵药材,制成药丹赐给大臣,夠格用这个盒子的,都是显赫一时的大臣和王爷!

所以,李荫给的那所谓千年白参,根本是假的,这悬花红捐金换药之事,是一个欺天骗局!

那任秋生抽丝剥茧,说白参之事是个骗局,那只红盒却到了兆凌的掌心,兆凌小心托了那只小小的盒子在掌中,看了又看,那泪光点点在他眸中涌动,他放下盒子,那眼泪却不断地落着,落在桌上,落在他自个儿的前襟上,他拼命咬了下唇,默不作声,双手撑起身形,神色肃穆地站起身来,沉声道:“可怜呐,都是飞蛾扑火,枉费了心力啊。”

流光和张老认为阿凌一向心软,此时是为遇难的渡客伤心呢,谁知一瞬之间,见他撑着桌边的右手的手背上,已滴了好些血珠子!阿凌抬手抹了唇边的血渍,望向那任生道:“任先生,您可以把段船主的状子交给张公公,他可以通天!我也会去进谏,皇帝会好好过问这个案子的。那盒子…您留给我,我闯上协德殿拿它去告倒李荫这个昏官!”

任秋生本来有疑虑,阿凌又把流云官印拿出作了证,道:“先生放心。我这弟弟救驾有功,最受器重,您不用去跑一趟,不出十天,定能查明的!”

“卫大人!真是太感谢您了!我本打算明日就去龙都,如今可以直接回家去了。卫大人,您是我的贵人!您可知,若没您几位,我到了龙都,要费多少事儿啊!”

这么着用了晚膳,辞了任、黄等客人,他们三人分了两间房歇了。时辰尚早,三人现在还在一处呆着,可是阿凌的状态,却明显又不对了。兆凌呆了似的不发一言,张老大着胆子握了阿凌的手,问他道:“哥儿,今儿饭桌上问的是公事,你怎么哭了呢?哥儿,叶大人前几天让老奴给您提个醒,您可要狠心着点儿啊。”

流光道:“老张,您老别怕,这人有心事,又想我嫂子了吧…要不就又是想惜花哥,您再过段儿就知道了。”

兆凌压了乱思,坐在房内一张木圈椅上,手里只拿了那一只红盒子,呆呆看了一会子放了下来,张老见他将小盒子脱了手,忙倒了百珍药茶给他,挑着花白眉毛,老眼中也带了些精明光彩,望定了阿凌道:“这可别忘了喝,要紧!哥儿年轻,但也要保养,手里要攥足本钱才好!”

阿凌接了玄铁壶,一连喝了三杯药茶,张老却止住他道:“是药三分毒,哥只喝一杯就好了,可不好多喝!”

阿凌道:“张老!您去包袱里给我多拿点银票,省得我急用的时候麻烦。阿光,你的马今晚借给我,我一会儿去骑一圈儿,别一会儿连马都骑不动了。”

“那可不行!”流光本来要反对,又怕他着恼,不敢太顶着他:“你现在这样儿,小心一会儿给甩下来!”

“不会的…我就骑一会儿…阿光…你以后就明白了…我得早点歇,躺一躺明儿好早点起身赶路!”

流光十分关切的回眸瞧了阿凌道:“夜猫子怎么改了性子?是嘛,你既然受了那毒伤,就该听话歇着!阿凌呐,我说句实话,就你这身体,你就不该来!”

“你没成亲,你不明白……阿光…以后,你定会明白的!”

“我不明白…当初,我哥为了我嫂子也这么干过。他呀,和我阿嫂吵架,连夜从龙都跑,跑了半个月到了凉州!走到老家门口,天下了一场雨,他给淋成了落汤鸡,没进家门他就回了龙都。在自家府门口,给吴擎大人写折参奏了,在家陪了我嫂子一个多月,结果两人又好了。唉!我不懂你们,我去睡一大觉,最好永远不成亲!”

这一晚早些时候,张老和阿凌两个抵足睡在一张牀上。只打了头更呢,张老就觉得兆凌自己摸黑下了牀,张老心里怕他冷,又想开口嘱咐他几句呢,阿凌反而立在牀边,一面弯了腰把他那一面的被掖好了,一面又柔声低语地嘱咐张老:“张老,您把被盖好,只管睡!我反正也睡不着,就怕再晚些咳起来,害您半宿也睡不好。我跟您实说…张老!我现在焦着心呢…实在在这儿呆不住了……”

“哥儿!你这莫不是开玩笑的!外头春寒料峭,夜寒更是难捱!你莫不是要半夜离开无花驿?可去不得的!”张老隔被里一把抓了他的手:“半夜能多赶多少路呀,咱不争这点时辰!再说了,等明儿,说不定就有鸳姑娘…不,是娘娘,娘娘她的音讯了呢?”

“不!张老…您不明白!鸳儿她要是出了事儿…那我也完了…张老……”兆凌也是挺不住了,他就势坐在榻沿上,压了声泣道:“老爷爷!您吃的盐比我吃的米还多,您倒和我说说,为何那任先生从河里捞的红盒子,会和我岳母娘给我带的随常小丸药盒子一模一样呢?!”

张公公索性坐起身子,放下顾虑,劝阿凌道:“唉呀!原来你为了这个呀!哥儿!任秋生说这种盒子自清风爷时期起就只有王爷和大官能用,可他真是小看老百姓了。东海明珠没有,老百姓便用小米散珠来替它,看上去那是很像,其实不一样!仔细再对一下,那颜色漆面也不一样,但是,它光明正大,规条管不着!”

“但是…张爷爷…您虽是黑谷地人氏,可来了龙都快六十年了,你也知道,龙都口音,那秦字和邢字是一模一样的…我听了那任先生的话,心里怕得要命…我知道我的小鸳会水…我就怕那秦渊,其实不是个小子…我初见云开子道长的时候,不也以为她是个男的……”

张老恨铁不成钢地望了望兆凌,他那清俊的脸上全是泪了,张老又叹了一声,低不可闻地“呸”了几声,“哪有哥儿这样咒自己所爱之人的?捞人的一时不察,那官府的仵作也不长眼不成?别胡乱担心了,唉!”

“张老…您别生张,就让阿凌走了吧!我早一天得她的信儿,就会早一点安心……张爷爷……”兆凌道:“您放心!什么我都会带上,我会快点儿到…张老,我得了她的平安信,我想身子好歹会好一些…到时候再遇上几个神医,说不定将来还能给您养养老呢……”

“哥儿…你听劝歇着,不要连夜跑…明天,老奴答应你,把车赶到飞快…让你快点赶过去……”

“不…张老啊!您不知道,阿凌以前错过很多情份,父子情份我半点没有争到,母子之情也可恨短暂,没有握得住,那廉娘娘和姑婆太后…不管怎样,总是恩情,可是她们也都抛了我…”兆凌已是触了深情:“爷爷!我知道你也是好人!有些事,没的选!当年惜花姐夫待我无微不至,再来一次我还会去捞起那石头,我死了也不后悔!可有些缘份,是藏在心尖子上的,爷爷…您说…她要是丢了,我也活不成!我如今多走一步,也就离她近一步…若当真拉不住了,那上天,待我就算是绝了!我也想了…去当什么海青天、包青天,我都不想!我心里头可装不下那么多不认识的人!我只想一头扎到那河里去陪着她一个人…这也不算林道长算的有错,她师父还是神道,天下少了一个不长进的,兆家那么多子弟,还愁找不到一个好的?兆家就是全完了,老百姓照样过日子,老师还可以扶别人去当圣主明君……”

“你啊…你啊…哥儿!你可别!你再怎么着还有老奴啊!哥儿!老奴什么也没有…老奴的天儿是你的、地儿是你的、连命都是你的!”

“您既说连人都是我的,那我要您躺下躺好,不准想心事,不准看,一觉睡到天大亮。明儿一早到锦鱼驿接我的信……”兆凌把老人的手纳进被里,到桌边又抄起那玄铁壶灌了几口,拿起包袱背在肩上,转身十二分柔婉慈和地对张老道:“爷爷,您怎能是我的呢?您是您自己个儿的。您这辈子最重要的是照顾着您自个儿。我知道,宫里给您的名儿是张玉喜,从今儿起,不作数了。您就叫张喜,这是爹娘给您的名,天皇老子也不好改!我是去跟阎王爷借命去呢,一切都是自找的,不和您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