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映出一道朝霞,照亮了半边天。
毓冉披上金绒花色的暖袍,带上紫竹进宫了。她确实是去看好戏的。
雨后的清晨,微微沁着凉意。一夜春雨的滋润,让宫墙外的柳丝更加清亮柔软。初日照高林,林花愈繁茂。宫墙别院的羞花,仿佛少女的春愁,一夜春风细雨,催开了千树万树的花蕾。
长长的汉白玉宫街,莹莹浅浅的,一片水淋淋的亮。宁安特地起了早,随意收拾了一番,便循着旧时的记忆故地重游。
一路的九曲回廊,金镂无缺,完好如初。就是在这个回廊上,宁安诀别了自己的恋人,踏上了和亲的征程。回廊两侧的杏花已经被一些叫不上名儿的阆苑仙葩所替代。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刚走出回廊,宁安就闻到一股再熟悉不过的味道,没错,是她最喜欢的杏花的香气。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雨后的花香格外清冽,格外醉人。她沿着花香,走到一座园子前面。她审视着这座院落的名字“安逝园”,明明是瑰丽无比的园子,却为何取了个晦气的名字?她猜不出,这是楚王安置落寞的精神寄托。宁安一迈进这园子,就被这里的美景惊呆了。满地是绿茵茵的灵芝仙草,漫天是白花花的轻扬雪絮。一树树白如雪,红若霞,遮天蔽日,叫人目不暇给,流连忘返。她探出手来,任盈动的杏花飘落在手心手臂。闭目陶醉在这馥郁馨香之中,她按捺不住,跳起舞来。
楚王一早就起床了,头昏昏沉沉的,脚底像踩在棉花上。他也到了安逝园,追悼他已逝去的爱情。宁安的绝美舞姿,尽数落在了楚王的眼里。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三生半落芳华尽,疑是昙花浮云间。
“六哥?”宁安的目光触及到楚王,停下了旋转的舞步。“你怎么会在这?”
“这话应该六哥问你才对,你怎么会在我的园子里跳舞呢?”楚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这是你的园子?”宁安诧异地问。
“是。在你走后的日子里,我几乎天天都躲在家里,不愿出门。后来,我跟静川要了这座园子,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我花了半年的时间,四处寻访,遍种杏花,终于有了这座安逝园,也算实践了当初的诺言。我一心想着,将来的某一天,或许你会再回来,能够亲眼见到我为你栽种的杏花。今天,我这个小小的心愿算是实现了!”楚王眼里噙着一层薄薄的泪花。
“六哥,你真是太傻了!你何苦这样虐待自己?我远嫁他乡,纵使回来,也不会久居于此……更何况,我身已许,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和你在廊下品茶论诗的宁安了……”宁安抽泣着,心如刀割。
“是啊,你现在是东乡族王后,又宠冠后宫,膝下还有一个聪明懂事的儿子,从一个女人的视角来看,你算是我们兄弟姊妹当中最最荣耀的一个了!不像六哥这般清苦……”楚王嘴角抹过一丝苦楚的笑。
“听周贵妃讲,她的外甥女钟毓冉嫁给了六哥。想不到当年那个恃宠而骄又心高气傲的小妹妹最有福气,能够嫁与自己的心上人!”宁安提起这,羡慕得不得了。
“嫁与自己的心上人不见得就是最幸福的,如若她的心上人活得像具行尸走肉,那与守活寡又有什么分别!”楚王道出这些年的辛酸。
宁安多少了解了,这几年,他的日子并不好过。“六哥,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妹妹生活在苦寒之地,唯一盼望的是六哥能得到幸福。”
“你呢?你过得好吗?我虽从未到过东乡族地,却也从诗卷中领悟一二。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想必你生活的地方也差不许多吧?”
“嗯,那里常年冰雪,风沙巨大,起初那几年我很不适应,经常生病。这几年才有所好转,渐渐适应了那里的气候。”宁安唉声叹气。
“都说风刀霜剑太无情,一别数年,你都没怎么变化,还像当年一样俊俏,完全看不出你是一个六岁孩子的母亲。不像六哥,这几年苦熬,已经苍老了许多。”楚王感怀良久。
“六哥不是老,是愈发成熟稳重了!”宁安走近了,对着楚王上上下下地看着。楚王悠悠地看向她,她肌肤胜雪,鲜妍明媚,一如这随风飘落的纯洁的杏花。楚王伸出手,为她拂去发丝上的花瓣。
“这杏花洁白,散落下来,连青丝都如雪斑白了……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楚王满目怜惜,泪影斑驳。
“哎呦,这是哪位公主千金啊,一大早就忙着赏花呢。”听见有旁人,楚王迅速撤回了手。
是毓冉和紫竹走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楚王面露不悦。
“我为什么不能来?我的夫君一夜未归,也不知道这外面花花绿绿的世界究竟有多么地迷人。哎呀,这夫君老往外跑,是想管也管不住啊!”毓冉阴阳怪气地叫嚷着,还装腔作势地咳嗽了两声。
“你身子不好还不在家歇着,跑出来凑什么热闹!”楚王疾言厉色,对毓冉这副虚情假意的皮囊深恶痛绝。
“王爷说这话就毫无道理了吧,我是正牌楚王妃,这皇宫也由我自由出入。昨夜,王爷撇下我独自来见故人,我到现在还生气呢!恩爱夫妻,理该夫唱妇随不是吗?”
几句话就噎得楚王无话可说。宁安这个局外人,多少也听出些端倪。看来六哥和毓冉早就貌合神离了……
“哟,妹妹眼拙,没认错人吧,这是当年那位艳冠群芳的宁安姐姐吧?”毓冉热切地迎上去,握起了她的手。“瞧瞧这个水灵劲,你这姐姐看起来倒比妹妹还年轻几分呢!”
“妹妹过誉了,姐姐都是有孩子的人了,哪比得过妹妹青春妙龄!”宁安极力撇清自己与楚王的关系。
“是嘛,姐姐不说,妹妹还真没看出来!姐姐真是好福气,嫁得如意郎君不说,还贵不可当,摇身一变成了一族王后了。妹妹我就差远喽,出身虽贵,命却贱如草芥。你的六哥就更惨了,清心寡欲的,至今也没有个一男半女的!”毓冉专拣难听的讲。
“够了!别在这胡说八道了,紫竹,快扶王妃回去!”楚王脸色大变。
楚王气愤之极,狠狠地瞪了毓冉一眼。“姐姐真是幸福之人,即使远在天涯,也被很多人惦念着;不像妹妹这么命苦,虽然朝夕相见,也少不了被人唾弃!同是皇族贵女,地位却有天壤之别。”
宁安被她讥讽得脸上青一块红一块。她下意识地偷眼看楚王,第一次从别人嘴里明了了这份与众不同的思念。
“安娘,原来你在这,害我好找!”阿伦达的天籁之音飘过来。
宁安回过神来,伸手去迎接他。“你怎么跑这来了?”
“父王让我找你,说要你陪他练剑!”
“好啊,这就去!”宁安愣了一下。
楚王见他们母慈子孝的模样,心里有点失落。毓冉在一旁看热闹,喜形于色。
“舅舅好!”阿伦达转过身又向楚王见礼。
“阿伦达,这是你舅娘,快问舅娘好。”
“舅娘好!”阿伦达向毓冉问安。
“哟,快别多礼!好孩子,快让舅娘看看!”毓冉招呼阿伦达近前。
“哎哟!”毓冉故意尖叫着,牙齿啧得舌头直响。“玲珑剔透,彬彬有礼,俨然一个谦谦君子啊!姐姐真是福泽深厚啊,将来这东乡族指定是后继有人了!虽说边地蛮夷缺乏教化,可母凭子贵却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姐姐前途无量啊!”
此语让楚王濒临绝望,他与宁安大概此生再无情缘了……
“安娘,走吧!”阿伦达拉着宁安的衣袖,急匆匆地走远了。宁安都没有来得及跟楚王道别。楚王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他望了望这满园春色,杏花飘飞,竟成了最锋利的刃刀,刀刀致命。
“王爷,今晚还回府吗?”毓冉柔声细气。“我回与不回,跟你毫无关系。”
“是啊,我是王爷嫌弃的女人,自然是无关紧要,丢弃了也不可惜。有没有人陪着,照样都吃得饱,睡得香。”她单手支额,作出一副疲惫不堪、怨声载道的样子。“只是偏偏昨晚没有睡好,对面灯火欲燃,如同白昼,照得我一晚上都没法合眼。唉,不知道这苦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尽管毓冉话里藏着掖着的,楚王却听了去,幡然顿悟。
对面!是飞雪!
他拔腿就跑,一气儿跑回了家。
丽芸看见楚王跨进府门,满心欢喜地刚想喊住他,可楚王像箭一样射进含情殿,根本由不得她张口。在楚王眼里,从来没有她的位置。丽芸滚下两道泪珠,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楚王冲进飞雪房门,门咣铛一声开了,惊醒了迷蒙中的飞雪。一夜未合眼,加之泪不停歇,她的眼睛又红又肿。见到楚王,她先是微露喜色,接着便泪眼相向了。
楚王紧紧地将她拥在怀里,歉意满满。“对不起,害你苦等了一夜!昨晚是我不对,我不该一句话不说就跑得没影了……对不起!”
飞雪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发丝,没有一句埋怨的话。
“你不生我的气吗?”楚王追问道。
飞雪微微一笑,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我知道,宁安公主在王爷心目中的分量,这是积淀了多年未曾被释放的情怀。如今王爷得知她辗转归来,必定是不顾一切地前去见她。我无法阻止,更不忍掣肘,唯有成全。”
多么温暖人心的几句话!楚王热泪盈眶,被她彻底俘虏了。较之毓冉的冷嘲热讽,飞雪带给他的永远都是感动和欣慰。
“飞雪,难怪静川说你是一朵解语花。你是我的灵光,时时涤荡我灵魂的阴影;我却不是你的避风港……”
飞雪真挚的目光令他动情。楚王再度抱紧了她。
楚王进了含情殿就再也没出来。这戏谱好像不似毓冉安排的那样。这异状令毓冉起疑。她一直坚信,楚王的绝情会断了飞雪的念想,会离间他们之间的感情。可夜幕垂下,含情殿那边一直风平浪静。“怎么会这样?颜飞雪视爱情胜于生命,怎么不和王爷吵一架?这太奇怪了!”
“王妃,该用晚膳了,您今天都没怎么吃东西……”紫竹摆好碗筷,到窗前请毓冉用餐。
毓冉凭窗而立,心情坏透了。“不管有没有宁安的存在,都轮不到我……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从晨光熹微等到黄昏日落,从胭脂如醉春意浓,等到残菊飘零满地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难道真要等到冷宫坐穿,红颜老死吗?”
紫竹也悲伤落泪。印象中,毓冉一直是个刚毅果敢、不让须眉的女子,她鲜有小女人的骄矜,敢说、敢做、敢当。遭遇了爱情与婚姻的不幸,她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花落而伤春,叶落而悲秋,仿佛大自然的每一丝风吹草动,都牵系着她的情思。
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含情殿里,灯火阑珊,温情脉脉。
飞雪为楚王解衣。“王爷今晚不进宫了?”飞雪小心地试探。
“不去了。”
飞雪见他神思恍惚,心里仍有些不放心。“就怕王爷人在这儿,心却不在了……”
楚王慌忙握住她忙碌的手。“瞧你想哪去了!你多心了,我今晚哪也不去,把昨晚上亏欠你的通通补上。”
飞雪低头,眉宇含情。
“你知道吗?昨晚当我知道宁安回来了,心里有过那么一丝窃喜。如果她嫁得不如意,或是适应不了东乡族的生活,或许我们还会重续前缘……但是,随后我发现,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有丈夫的宠爱,有儿子膝下承欢,有尊贵无比的地位。作为一个女人,她真的已经很完美了。她就像天边的一朵云,飘逸潇洒地享受这无边风月。而我,清苦了这么些年,就像浊水之泥,在暗无天日的混沌中苦苦挣扎。她的儿子都六岁了,我却一无所有……你知道吗?我现在也想有个孩子,然后把我的一切都给他。”
飞雪清亮乌黑的眼眸里流淌着如玉清波。“想当初,爹爹想让我与胤堂哥哥成亲,我死活都不答应。我说我对胤堂从来没有男女之爱,怎能成亲?爹爹就说,等我们成了亲,有了孩子慢慢就能接受了。现在我总算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女人一旦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会一门心思全扑到孩子身上,自我那点狭小的天地,全部被孩子取代。旧爱虽好,却难敌岁月无情。日久天长的,慢慢都会沉淀下来,即便还有些残山剩水,也不再如当初那般浓烈了。”
楚王深深赞同。“所以,我也通透了几分,不再那么痴迷如狂。人生在世不称意,总不能散发弄扁舟吧!”
飞雪耸肩而笑。“王爷终于大彻大悟了!”
楚王款款深情,捧起她灿若云霞的脸庞。“我也想有个儿子,将来他可世袭封王。”
“要封王,不也得是嫡子吗?王妃那里……”
“我只想要一个我们俩的孩子……”
飞雪把头垂得更低了,脸红到了脖子根。终于将那碍口的话说了出来。“可……这么久了,也一直……没有消息……”
楚王轻松一笑,“事在人为嘛,总会有的!只要我们一起努力……”飞雪含羞带怯依偎在楚王怀里。
琼芳许久未见少卿了,除夕夜后,少卿就有意躲着她。琼芳知道少卿在御荣街上开了一家小茶馆,每次鼓足勇气去那儿,却总是不敢走近,只好躲在一边看他忙碌的身影在那间小茶馆里来回穿梭。少卿至今不肯说原谅她,自然也不愿再见她虚假的面目。琼芳忧心忡忡,夫妻缘分是没戏了,难道连朋友也做不成了吗?最近一段时间,静川老是自由出入这个小茶馆,还时常帮少卿端茶送客,好像成了亲密无间的“挚友”。这让琼芳更加忧心不已!上次发生了那么不堪的事情,琼芳满腹狐疑,是不是静川出卖了自己?琼芳越想越恐慌,揭穿了真相,似乎只对静川一个人有利。难道真的是她?她实在有些不敢相信!
“公主,时候不早了,你快回去吧,待会我自己打扫一下就行了!”少卿看天已薄暮,催促正在忙着擦桌子的静川。
“没事,早回去了也是闲得无聊,你知道的,公主府里又没有体己的人陪我说说话、聊聊天什么的,能多帮你一会是一会!”静川完全没有公主的架子,这倒让少卿心中感喟。“我这个小茶馆,也不知道是几世修来的福分,能让我们堂堂大明朝的公主天天光临!”
少卿浅浅的笑意在夕阳的余晖中令人倍感温馨,一道道霞光透过树影、格子窗,映照在脸上,使他整个人仿佛披了一件五彩霞衣。“少卿,你的笑容很迷人,你真的应该笑口常开!”静川直抒胸臆,真情流露。
少卿顿觉不自在,怯怯而站。
“好了,你忙吧,我先回去了!”静川把帕子往桌子上一放,清爽地笑着。
“路上小心!明天见!”少卿与她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明天见!”静川前脚刚出了茶馆的门,琼芳后脚就迈了进来。少卿低头忙着擦洗桌子,听见有脚步声,只当是静川又回来了。
“我的大公主,你是不是又落东西了?”少卿调侃道。
少顷,无人回应,少卿回身一看,原来是琼芳站在门口。“怎么是你?”
“为什么不会是我?你和静川天天腻在一起,怎么一见到我就像见到瘟神一样,我就那么招你讨厌吗?”琼芳撅起小嘴,一副委屈之极的模样。
“你又来了……”少卿不耐烦了,别过身去,将抹布往桌子上一扔。“我从来没说过讨厌你!我累了一天了,只想赶快结束这里的活计,回客栈好好休息一下!”
“少卿……”琼芳急得直掉眼泪。“我知道那日是我做的不对,令你难堪了……可我真的……”
“好了!”琼芳还没说完,就被少卿强行打断了。他极速地扫了她一眼,神情是鄙夷的。“关于那日的事,我不想再提了!说起来,错不全在你一人身上,如若不是我借酒浇愁,神志不清,你也不会有机会……算了,事情都过去了,以后别再提了!”少卿言语之间生硬而坚决。
“可是,你分明还在生我的气嘛!”
“都说了,不再生你的气了……”少卿无奈地摇头。
少卿将桌上的抹布归置到一边,举起门边的板门下逐客令。“天色不早了,茶馆该关门了……”琼芳很不情愿地走出来,看着他将板门关好。
“快回家吧,晚了你爹会担心你的!”少卿叮嘱了一句,转身就离开了。琼芳站在如血残阳里,目送着少卿决绝离去的背影,心里凄凉难诉。她心有犹疑,会不会真是静川从中作梗?
她怀揣心事,简直坐卧难安。她踏着月色,去了公主府,想求证这一切。
静川对琼芳这个“不速之客”觉得分外讶异。“琼芳?你怎么来了?”
“怎么,你很不愿见到我吗?以前,我每次来这,你可都是张开双臂迎接我的……”琼芳敏感极了。
“你这说哪的话!我现在也是一样地欢迎你呀!”静川脸上堆起歉意的笑。
“欢迎我……都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快进来!”静川起身拉起她的手。“瞧你的手冰凉冰凉的……”静川吩咐侍女沏上香茶。
“我的到来让你很意外是吗?”琼芳尖锐得像一把刀。
“琼芳……你怎么这样说呢?”静川心有所虚,谨小慎微地问。
“是啊,从前,好像是你偷偷溜出宫去找我,曾几何时,你不再与我谈天说地,追逐嬉戏。甚至是连见都不愿见到我……现在你去的最多的地方怕是少卿的茶馆铺吧?”
琼芳一语就戳破了静川的小秘密,这让静川如坐针毡。
“我只是去帮他擦擦桌椅板凳而已……”静川急着辩解。
“嗬!”琼芳一脸不屑,“这个茶馆铺也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能够得您这金枝玉叶天天驾临。荣少卿是您什么人呢?要您堂堂尊贵之躯劳心又劳力,撇下一身珠翠,甘愿做这粗使活计?”
几句话就驳得静川无言以发。
“琼芳,你多心了……”静川连争辩都底气不足,畏首畏尾的。“我只是尽一尽做朋友的心意,从来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是吗?”琼芳万分不信,直挺挺地盯住她。“仅仅是朋友这么简单吗?”
“仅此而已……”静川急切地掩饰道。“我明知道他是你的心上人,又怎么会有别的什么感情寄托在他身上……”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琼芳心机深重,并不怎么完全信任眼前这个美丽如花,来头不小的劲敌。
“你还没吃饭吧,我叫人热几个菜给端上来吧!”
“甭麻烦了!我这就走了!”琼芳起身就走。
“你不再坐一会了?”静川也起身送她。
“留步吧,公主!”琼芳警告的眼神瞪了她一眼,就消失在月色中。
静川心里一惊:她从来不叫我公主的!今天是怎么了?话语中也透着古怪,脸色也不对……难道我与少卿的过从甚密被她察觉了?她洞悉了我对少卿的感情?
静川叹了口气,关好了门。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白天少卿那迷人的微笑。静川甩甩头,又气恼又懊丧:朱静川呀朱静川,你说你一个堂堂大明朝的公主,想要嫁给什么样的男子不行啊,你怎么偏偏就对琼芳的心上人感兴趣呢?万一哪一天,事情败露了,你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怎么会把自己置于如此万劫不复的深渊中呢?你真是失败透顶了!
她躺在床上,强迫自己不去想他。她原以为只有男人才会害相思病,想不到,求之不得,女人也会辗转反侧。窗外那一轮峨眉月,娇羞可爱,似纯情的少女。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她这样期许着,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昨晚琼芳的不请自来让静川心有戚戚,她白天不敢再去少卿的茶馆铺。直到黄昏时分,静川才提了一盒宫里的珍品点心径自去了客栈。
“你来了!”少卿喜上眉梢,忙不迭地到门口迎候她。“白天怎么没去茶馆呢?快进来!”
“我有事耽搁了,所以就没过去……还没吃饭吧,瞧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来了?”静川一边往里走,一边将食盒打开,一股清香之气扑鼻而来,映入少卿眼帘的是一块块精致的香酥点心。
静川捏起一块给他:“快尝尝好吃吗?”
少卿接过来放进嘴里,点心脆而不坚,酥而不腻,很爽口。少卿一尝就知道是宫廷御用之物。“你进宫了?!”少卿惊喜欲狂。
“是,席间尝着这道点心还不错,就特意带了一点回来让你尝尝。”
“那你有没有见到楚王?”少卿追问。
“见到啦。”静川爽朗接口。
“那……他和那个宁安公主怎么样了?有没有旧情复燃?”
“这……”静川语塞,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该不该告诉他呢,不告诉他,于心不忍;跟他说了,他不免又要为飞雪悬心……”静川兀自呆立着,不发一言。
“你倒是说话呀!”少卿急了。“早就听说过楚王与宁安公主的旧事,原以为他们就此断绝,今生不会再见。唉,世事难料啊,不想老天爷又让他们重逢了!我就知道,这一见,准是干柴烈火难自禁了!最可怜的是飞雪,跟着楚王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没享受过片刻的幸福。她与楚王又没有夫妻名分,如果楚王抛弃了她,她可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她只有自己一个人咽下苦水……”
少卿几乎是泣血以告。他气愤地一拳抡在墙柱上。
静川心疼了,一把握住了少卿略加红肿的手。“你别激动嘛!你还没听我说完呢,你看看你,只要事关飞雪,你最沉不住气了!”
“你快说说看,到底怎么样了!”
“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啦!六哥肯定会怀念当年的种种,但不见得就冷落了飞雪,更不会抛弃她。这一点你应该完全相信六哥!”
“我才不信他呢!”少卿没好气地啐了一口。“皇室子弟没有一个好东西!”
静川心一惊,把敏锐的目光投向少卿。少卿立刻觉得自己话说得太过暴露无遗,这岂不是连静川也一起骂了。
“对不起啊,我不是说你……”少卿歉意满满。
“我知道你对我们这些浮夸子弟看不惯,也不愿与我们这些人打交道。可是,我可以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我绝不是这些人中的一员,我有自己为人处世的准则,从不与他们同流合污。”
“我相信你……”少卿慌乱地说。“你是我见过的最高贵、最优雅、最与众不同的公主。你虽身处金玉富贵中,却从不盛气凌人,不颐指气使。既不媚上辱下,也不嚣张骄横,是一朵难能可贵的淤泥青莲……”
“你很少夸人……”静川心里乐不可支,自打认识少卿,从未见他夸过谁。“我真有你说的那么好吗?”
少卿俶尔变了脸色,静川沉溺在溢美之词中根本没有察觉。
“天有些黑了,我送你回去吧!”少卿前面走着,静川美滋滋地跟在后面。
月上柳梢头,人在暮色中。御荣街两畔门闭扉掩,月浅灯深。晚风缕缕,草香幽幽。树影,月影,光影,人影,浑然一体。
不知不觉,俩人已走到公主府门前。“时间还早,进去坐坐吧。”静川盛情相邀。
“不了,夜凉露重,你衣衫单薄,快进去吧。”少卿转身就走。看着少卿渐行渐远的背影,静川情难自制,她大喊了一声少卿的名字,三步并作两步,从后面紧紧地箍住了他。
“少卿……”她轻声低唤着,泪如泉涌。她的如丝柔情温润着他干涸的心田。
“公主……”少卿压抑自己的情感,有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不管我有多么地喜欢你,我终究还是会负你……毕竟,你是逼死我父母仇人的女儿,我们之间纵使无嫌隙,可上一代的恩怨迫使我们桥分两岸。你若清路尘,我乃浊水泥,浮沉各异,终是无法相依……”
想到这,少卿忍痛斩断情丝,拆开了她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天地夜色中只剩下静川孤零零一个人。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