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东方露出一点鱼白。飞雪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她悄悄披上棉衣,害怕吵醒了楚王。开门一看原来是丽芸。“丽芸?”飞雪有些诧异。
“周家小姐和荣少爷来了,在偏厅等你呢。”
“这么早?什么事啊?”丽芸摇摇头。
“可王爷还没醒,我怕待会他醒了找不到我。”
“昨天王爷不是在月来轩吗?怎么会……”丽芸糊涂了。
飞雪脸上瞬间红透。“一言难尽啊……”丽芸明白了,不再追问。
“一会王爷醒了,你伺候王爷起床吧。”飞雪说。丽芸很是高兴地应下了。
飞雪回屋里稍作洗漱。楚王坐起来,面色凝重。“荣少卿他又想干什么?”
“王爷醒了?天色还早,再睡会吧。”飞雪顾左右而言它。
“他来了我还睡得着吗?”楚王没好气地。“叫他走!天还没亮呢,他来干什么!”
“他和琼芳一起过来的,也许是有要紧的事,我出去看看,一会就来。”飞雪小心地说。
“等等,我也去。”楚王忙着下床穿衣。
“王爷再多睡会吧!”飞雪阻拦道。
楚王蹬上棉靴,从床头摸起一件棉衣就披上了。他一本正经地握起飞雪的手,说:“答应我,待会不论他说什么都不要动心,好不好?”
“瞧王爷想哪去了?我的一切都是王爷的,这辈子我都不会再对别的男人动心。”飞雪定睛望着他。楚王放心地笑了。飞雪帮他穿好衣服,挽起他的胳膊下楼去。
丫鬟沏上香茶。
少卿双手背后,站在大厅里,郁郁寡欢,面如死灰。琼芳坐在椅子上,低头饮茶,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少卿见楚王和飞雪一起出来,心头的怒火一下子就燃烧起来。他愤恨地瞪着楚王,怒发冲冠,目眦尽裂。楚王则不屑一顾地瞟了他一眼,接着便和飞雪坐了下去。“不知道荣少爷拂晓光临,有什么指教?”
“谈不上什么指教,只是想来看看故人,不知道她过得好吗?”少卿将目光转移到飞雪身上,柔波四漾。
飞雪不敢抬眼看他,用余光睨视着楚王。楚王火气上涌,快要爆发了。碍于琼芳在场,他的手掐住椅子的扶手,一再隐忍。
“少卿……”飞雪赧然开口,既要顾忌楚王的颜面,又要保全少卿的自尊。“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们是不可能的,你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你和琼芳自小青梅竹马,难得琼芳又等了你这么多年,你应该一心一意地对她……”
“他对你好吗?”少卿有点含沙射影。
楚王牙齿咬得咯吱响。飞雪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以楚王的脾气,如若少卿再啰嗦下去,吃亏挨打的必定是少卿。“好与不好,那是我的命。我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不可能会有交点,我的幸与不幸,都跟你无关。”
飞雪仍将他视作楚王的情敌,在楚王面前竭力维护他们的爱情。
“飞雪,你不知道,其实我是你的……”那个秘密几乎就要脱口。琼芳害怕他泄露天机,赶紧喝住他。“早就跟你说,你和她今生缘分已尽,你的牵挂和担忧是多余的,你还不信……”
少卿知道琼芳这是救场,顿时失落之极。“飞雪,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带你走,到时候谁也别想拦住我!”少卿话音刚落,楚王迎面就给了少卿一记拳头。少卿身子往后一踉跄,鼻子里渗出血迹。
飞雪和琼芳吓坏了。飞雪慌忙拉住楚王冲动的手臂,紧张地说:“王爷,你冷静点。怎么说琼芳也是客……”
少卿用袖子抹了一把,被他激怒了。“别以为你是王爷,就可以只手遮天,为所欲为!他日真相大白的一天,我怕就连飞雪也不会要你了!”
“你在这儿乱放什么狗屁!我要不是看在周小姐的面子上,你早就爬着出去了!你神气什么!你有值得炫耀的资本吗?说穿了,你也就是个低人一等的奴才,你凭什么和我竞争?”楚王将少卿骂了个狗血淋头。
“我和飞雪之所以会分离这么久不能团圆,全是拜你所赐。他日,时机得当,所有真相被揭开,飞雪定会离你而去。你等着吧!”
“你在说什么呢?”飞雪听不下去了,往日的少卿没有这么不潇洒啊!“大小姐,他疯了,你快带他走吧!”飞雪推搡着楚王进了里屋。
少卿眼泪汪汪,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呆站在那里。骨肉至亲就在眼前,却如同远在天边,咫尺天涯!琼芳拥着他宽大的脊背,母性顿生。“再忍耐一下吧,真相总会有大白的一天,不会太久的。”
是的,不会太久!就在宁安公主进京后的不久,这个秘密便被公诸于世。
说起宁安公主进京,那真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自从除夕夜楚王与毓冉闹翻,楚王便铁了心再不去月来轩。毓冉心病难除,加之痨疾交迫,整个人变得更加阴鸷。月来轩与含情殿对立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春天。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柳绿花红,莺歌燕舞。好一派明媚鲜妍的春光!
宁安公主就是踏着这融融春意,再一次来到楚王面前。她的到来,撕碎了飞雪所有的梦幻……
七年了,她都没有回过故土。东乡王薨逝,太子潘寿坤继位为王。宁安也顺理成章地从太子妃变成了一族王后。她怀念那个生她养她的故园,更思念那个她日盼夜盼的六哥!借着夫君继统之喜,她提出要回家看看。潘寿坤与宁安成婚六载,都没有纳过一妾,他对来自天朝异国的天仙娇妻倍加珍视,因而极其痛快地就答应了。他即刻修书于朱祁镇,想要携眷来归。朱祁镇一直想拉拢东乡族,便非常爽快地回书以表欣喜。
但是,鉴于楚王与宁安的旧情,朱祁镇并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楚王。只是派了太子朱见深和吉王朱见浚出城迎接。
宁安公主是三月初十进的京。
那排场简直壮观到了极点。两排游龙般的东乡族壮汉在前面舞狮开路,接着是两队白衣乐师吹奏着不同的乐器紧随其后。洞箫、排箫、竹笛、笙管……悠扬的丝竹响彻晴空。八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抬着一顶十丈来宽,浑身挂满彩球的尖顶大轿,在众多彩娘的簇拥下,轿子缓缓前行。轿子后面还有长长的两队带刀护卫,他们多数都是青壮年,尽管服饰肥大,但难掩他们发达的肌肉和坚实的臂膀。轿子里坐着的是宁安和东乡王潘寿坤以及他们六岁的儿子阿伦达。阿伦达久居东乡族地,那里常年风沙漫天,苦寒异常。他从来没有到过中原,对中原的花花江山充满了好奇。一路上,他就在不停地问宁安到了吗,很是兴奋。轿子在离紫禁城不远的潭柘寺下榻。
说来也巧,这天丽芸陪着飞雪也到了潭柘寺进香祈福。听紫竹说毓冉的病情加重了不少,心情也不是很好,飞雪就想趁着进香的机会,多为毓冉祈求一些福祉。
飞雪信诚地跪在大堂内的蒲团上,对着祥光瑞霭之中的菩萨祷告。
“观音大士在上,信女颜飞雪诚心祝祷。信女身世堪怜,半生飘零,幸得上苍垂怜,得遇今世挚爱,于愿足矣。奈何,世事不能两全。信女所依赖之人,早有婚配,且夫妻失和多年。即便如此,信女仍是心存感愧,于心难安。况其沉疴未愈,日夜被疾病婴缠,身子每况愈下,更增加了信女的罪孽。信女祈求大士,天赐洪福,使其早日脱苦,以减轻信女的罪孽。信女拜服!”飞雪眼中含泪,虔诚地磕下头去。
宁安在一旁听得真切,不禁为飞雪感动。“好一个处处为人的痴情女子!”
飞雪定睛看着她。她眉毛淡扫,目若辰星,完全一副少数民族的装束。但她的举手投足间充满了贵气。“你也是来进香的吗?你……不是汉人吧?”
宁安笑笑,眼底流淌着澄澈的清波。“我当然是汉人了,只不过久居异族,多年未回家乡而已。”
飞雪了解地点点头。“你的那个他,一定很爱你吧?你们在一起一定很幸福吧!”
“虽然如此,可心里总觉得很别扭,毕竟中间隔了一个人。”飞雪叹息道。
“那也很好啊!起码他待你如珠,有情人终成眷属,实在是人间一件美事。你这么虔诚,又愿意为别人想,老天一定会眷顾你的!”
听了她的话,飞雪心里也温暖如春。
第二天,宁安公主进京了。路过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的楚王府门前,宁安的眼睛带着忧伤与希冀,仿佛被勾住了一般,紧紧地盯着那团耀眼的风华。她知道,她日思夜盼、魂牵梦萦的六哥就在里面。这次进京,也不知道能不能见他一面,能不能清浅地说上几句话,能不能一吐七年的相思之苦……在太子和吉王的盛情接待下,宁安怀着一颗忐忑的心踏入了宫门。
太子派人捎信给静川,邀静川参加举国欢庆的晚宴。静川当场惊呆了。她不知道该不该将这个分不清好坏的消息告诉楚王。楚王和飞雪刚刚披荆斩棘,战胜一切阻挠走到一起,此时正是如胶似漆、密不可分、令人艳羡的一对神仙眷侣。倘若楚王知道宁安来归,会不会再次勾起楚王与宁安尘封的夙情旧爱?会不会扰乱楚王与飞雪双双好合的脚步?可是,这震撼人心的消息就是不告诉楚王,不久他也会听说的。与其让他自己知悉,倒不如直接告诉他!静川撇下太子的人,径直去了楚王府。
楚王正在侧耳听飞雪抚琴。悠扬的琴声,可餐的秀色,楚王如入云端,堕入仙境。他深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静川气喘吁吁地闯入含情殿,不速之客的到来,打破了这份温馨的享受。
“你怎么来了?”楚王脸上绽开了笑颜,立刻扑上去,挽起静川两只胳膊。“外面都有些黑了,这么远的路也不带个伺候的人,万一路上有个好歹,也好多个照应啊!”
飞雪马上递上一杯热茶。“公主快喝口茶,要不然,王爷心里该疼得拧出水来了。”
看着他俩郎情妾意的模样,静川实在不忍心拿这个消息刺激他。她低头啜了一口茶,转而将水杯沉重地往桌子上一放。
“怎么了,有心事?”飞雪善于察言观色。静川怅惘一叹,仿佛如临大敌。
“六哥……”她郑重其事地问:“你爱飞雪吗?”
楚王一头雾水,搞不清楚她的来意。“你这丫头,大老远地跑来就是问我这个问题啊!”楚王摸了摸她的额头,戏谑地问:“是不是发烧烧糊涂了?”
静川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楚王瞧她一本正经的样子,顿时折服。他望了望飞雪脉脉含情的眼睛,对静川直言不讳。“你明知故问,我和飞雪这一路的艰辛,你可是亲眼目睹的。”
“那……此时此刻,如果宁安姐姐在呢?你还是这一番豪言壮语吗?”楚王怔住了。飞雪也赧颜低垂着头。楚王的心里终究还是难忘那段悲伤的流景。楚王万分歉疚地回视着飞雪,他的犹疑已经真实地把一个痴情无悔的女子伤得体无完肤。试问天下有哪一个女子能宽容大度地接受自己所爱的男人心中雪藏着另外一个女人!
“你这个丫头片子,没事就会招惹是非,好端端的,竟提这些伤春悲秋、戳心窝子的陈年旧账!”楚王话锋一转,脸上铺了一层伪装的笑。
“你别转移话题,回答我!”静川紧咬着不放。楚王脸微红,再纠缠下去,只会引火烧身。到时候,就真的剪不断理还乱,百口莫辩了。“宁安都远嫁他乡七年了,我们早就不是当年那种两小无猜的情境了。今时今日……我只会怜取眼前人……”飞雪双眸含清泪,感动得一塌糊涂。
“若真是这样,我也是枉自担心了……”她长舒了一口气。“六哥,我不得不告诉你,宁安姐姐回京了……”
“什么?”楚王脸色骤变。“宁安回来了?”
“是的,潘寿坤继位为王,成为真正的东乡王。这次,他是带着宁安姐姐来北京省亲的。”
“什么时候?”
“现在,此刻正在宫中……”楚王脑袋顿时懵了……前尘往事,如雪片般纷至沓来。过往种种,历历清晰。宁安这个名字在他生命里如烙印一般,从未去除,甚至从未被取代,即便远离,也思之如狂。
蓦地,楚王浑身一凛,竟有些异样的兴奋与激动。原以为这许多年不见,便是永生不再相见。不曾想,今生竟会再见。那一刻的兴奋与激动,正是这七年不曾忘却的纪念。他连退几步,几乎不敢相信。飞雪看在一旁,心中了然。宁安公主的地位不可动摇!自己用生命守护的爱情,终归是一缕轻烟,在光芒万丈的红日面前,极尽淡薄,微不足道……静川望望飞雪,也不禁为之叹惜!楚王突然冲了出去,消失在夜幕中。
飞雪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像解冻的冰河。静川也是万分难过,轻轻地将飞雪埋进自己怀中。想哭就哭出来吧,眼泪是断断骗不了人的!
楚王像一头发疯的野兽横冲直撞地扎进皇宫,穿过九曲回廊。他的眼睛顾不得张望,耳畔编钟悠扬,仙乐风飘,他也听之索然。取而代之的是往昔与宁安两情交织的绵绵情话。
“六哥,你说,将来有一天,皇上为我们赐婚,我是不是就能永远和你在一起了?”
“当然。赐了婚,我们就是天上的比翼鸟,地上的连理枝,谁也不能将我们拆散了!”
“六哥,你看,今年的杏花开的特别早,漫天花飞,香气满园,我都不想走了……”
“将来我们入府别居,我一定在后花园为你遍种杏花,日日与你在园中漫步,到时候,在杏园里再盖间花屋,我们就快活似神仙了。”
“六哥,我本想为你殉情而死,可我不能,我不能伤了皇上的心,更加不能断送了大明子民的安宁。原谅我将要远嫁他乡,原谅我将委身他人,再不是你心目中那个完美无瑕的宁安了……”
大殿上,文武群臣,后宫女眷,少长咸集。除了向东乡王表示热切欢迎之外,还想来见识一下异域风情。宁安一身东乡族王后的打扮,款款而坐。身量娇小的她依偎在潘寿坤健壮的身体一侧,与朱祁镇讲着这些年的趣闻以及风土人情。
周贵妃惊讶不已,啧啧而叹:“都说这东乡族依傍着玉门关而居,边地常年苦寒,戈壁风沙,气候干燥。今日见了宁安,怎么还是当年那个俊俏模样,简直一点都没变呀!”
“孩子都这么大了,哪能一点都没变呢?世事沧桑,风霜无情,一转眼,都已经七年了。”宁安眼睛里泛着一层朦胧的泪影。
“这东乡王贵为一国之君,这些许年里,也没多纳几房娇妻美妾,看来咱们大明朝最美丽的公主当真是栓牢了君王心啊!”周贵妃戏谑道。
“可不是,当年皇上割爱,肯将天朝尤物嫁于我蛮荒,本王至今都觉得受宠若惊。本王视宁安如珍宝,曾许下君子之诺,今生做一个钟情男儿,绝不停妻再娶。”潘寿坤与宁安深情对望,眼里满满都是爱意。可是今晚的她,有些失魂落魄,也有些心不在焉。她的目光已经在嘉宾之间来回逡巡数遍了,黑压压的大殿上,似乎所有人都到齐了,但只有宁安知道,还少了一个人……六哥为什么没有来?是他不知道,还是不想来?或许是后者吧,毕竟过了这么多年,谁还会对当年的小儿女之情枉动牵念呢?
朱祁镇对潘寿坤的到来深表欢喜,还想着与潘寿坤结忘年之交呢。阿伦达从未见过中原美食,在席上全然不顾自己异族的身份,狼吞虎咽地吃将起来。
宁安一抬头,正对着窗外的一角天空。皓月冷千山,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她思绪渺渺,不觉往事悠悠。七年前的那一个夜晚,月光如水,一切美丽的如同今夜。她静静地躺在楚王怀里,仰望雄伟而瑰丽的夜空。
“六哥,你看多美的月光啊!”宁安惊叹不已。
“是啊,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想不到在宫里也能体会出平常人家的意境。”楚王略有所感。
“六哥,我有个想法,趁着这么美好的月色,我们来个比赛好不好?”宁安古灵精怪。
“比什么?”
“比比谁读得诗多!我们每人说一句诗词,而且诗词中必须带有月字,一直说到对方词穷为止。”
“这有何难!”
“我先来!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宁安抢着答。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楚王深情地答道。
“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宁安成竹在胸。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楚王略加思索。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楚王笑意盈盈。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宁安微微一笑,信心百倍。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楚王盯着她那双灵动的眼睛。
“今夜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楚王早就想好了,不过他想让着宁安。所有楚王故作凝思状,宁安心底偷着乐。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楚王故意说了一句虽然不带月字但确实是写月亮的诗。
“哈哈,你输了!”宁安得意忘形,从他怀里钻出来,指着楚王的鼻尖笑得合不拢嘴。
“婵娟不是月亮吗?”楚王故作高深。
“是月亮不假,可诗里没有月这个字啊!你这月亮藏诗中,太含蓄了!”宁安一本正经地说。
“好吧!算我输了。你说罚什么吧!”楚王看着宁安如花笑颜,也乐得眉梢扬起。
“罚你背我回宫!”宁安小嘴一翘。
“这个简单!”楚王从草圃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双膝一弯。“上来吧!”
宁安跳上楚王的后背,楚王背着宁安,一步一步地走在回宫的路上,尽情享受月光洒下的这清辉浪漫。
宁安想得入迷,不是阿伦达叫嚷着吃菜,她还沉浸在往昔的回忆里。
突然,殿外响起了守门太监的一声长唤:“楚——王——到!”宁安的心猛地一揪,提到了嗓子眼。在座的人无不知悉楚王与宁安的旧情,大家也都擦亮眼睛,静观其变。
楚王堂而皇之地冲上大殿,跑了一路的他气喘吁吁,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灯火辉煌处,宁安缓缓地站起身来,秋水望穿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他。楚王双眸含泪,仿佛分别了一万年那么久。
宁安心下一惊,她的六哥终于来了!楚王一步一趔趄地挪到宁安面前。今日的宁安光鲜明丽,丝毫没变,一如当年那朵娇艳含羞的杏花。
“六哥,你来了……”宁安顾及自己王后的身份,不敢对楚王有过多的凝视。熟悉的耳边呢喃,久违的梦里容颜,依稀不变的是那双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的情怀。
潘寿坤云里雾里的,看看宁安,再看看楚王,这深情对望的模样,两人定不是兄妹再见这么简单。
“是,六哥来了。”楚王欲哭含泪。宁安心碎了一地。她时刻谨记自己是有夫之妇,在众目睽睽中,瓜田李下,她不敢袒露自己的心扉,哪怕是只字片语。
“六哥,多年未见,你成熟了好多。”
“是吗?都说边地是荒原沙碛,六哥看妹妹容颜依旧姣好,仍然宛若天人。”
宁安一度哽咽。阿伦达拉拉宁安的衣袖。“六哥,我来为你介绍。”她挽起潘寿坤的胳膊,“这是我的夫君,东乡王潘寿坤。”潘寿坤冲着楚王含蓄一笑,接着便收敛了笑容。楚王木讷了一般,呆望着宁安伪装的笑颜,不言一语。
“这是我的儿子阿伦达。”宁安将儿子推到楚王面前。
“儿子?”楚王惊诧莫名,原来宁安果真早就融入了异域他乡。楚王嘴角挤出一个苦涩的笑。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浮生若一梦,终究是自己情感空寄了。蓦然,他的眼角滑出了两滴凉凉的清泪。
他俯身看去,面前的这个小家伙,灵气逼人,白净细腻的脸蛋上嵌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像极了宁安那对深情饱满的眸子;而那坚挺的鼻梁,确是潘寿坤的翻版。
这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自己却像个来去匆匆的过客,不胜惊鸿一瞥。
“你叫什么名字?”楚王摸着他光滑的小脸蛋。“我叫阿伦达。我是东乡族的王子。”他不紧不慢地答道。
“几岁了?”楚王又问。
“我今年六岁了。安娘说,我已经长成一个小男子汉了!”
“是吗?”阿伦达的聪明伶俐让楚王欢欣不已。
“阿伦达,这是你的舅舅,快叫舅舅!”宁安矮下身子,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阿伦达见过舅舅,舅舅好!”阿伦达向楚王行了一个大礼。
楚王将阿伦达揽在怀里,轻柔地抚摸着。宁安看在眼里,感动在心里。
“好了,见洵,既然来了,就快入座吧!”朱祁镇喊。
“是,父皇。”楚王向宁安投来不舍的回眸,便紧挨着太子坐下了。
宁安和阿伦达也就坐,唯一惴惴不安的是潘寿坤。
“六弟,这么些年没见了,想必感情早就淡了吧?”楚王刚坐下,太子就不怀好意地笑着问他。楚王嘴角动了动,不置一词。
天已经很晚了,静川安慰好了飞雪,就想进宫看看情况。不成想,楚王在席上喝多了,直接被丫鬟们搀到了别院歇息了。静川便整晚没睡,照顾了楚王一夜。这一夜,楚王头上不停地冒汗,嘴里不断地呓语,仿佛大病了一场。静川衣不解带地为他擦拭汗珠,听他念叨最多的两个字就是――“宁安”。
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也是一个令许多人难以成眠的夜晚。宁安和潘寿坤躺在睡榻上,各有所思。许久,他轻触着宁安额前的细密的头发,突然变得患得患失起来。
“想什么呢?”
“没有……”宁安憋回了泪,强作欢笑。“只是有些感慨。离别家乡岁月深久,再回故园,处处都变得那么陌生,仿佛一切都与自己绝缘了一样……”
看着宁安带泪的眼睛,潘寿坤感同身受。“好吧,我答应你,以后每年我都带你回家看看。让你时时能与亲人见面,不再饱受思乡之苦。”
不知是丈夫的体贴入微让她感动,还是因为能时不时地见到她心爱的六哥而欣喜,瞬时,她热泪滚滚。“寿坤,你待我真好!皇后和周贵妃她们都说我好福气,嫁得一族君王,荣耀天下,还御夫有术,荣宠不衰。”
“想当年,你抛却中原的锦绣,愿为我赶赴蛮荒,忍受故土别离,与我这个缺少教化的粗野男人相守一生,我至今都无法报答你的这份深恩。”
“瞧你说哪的话!”宁安快些打断,紧紧地搂着他。“都老夫老妻的了,还这么见外!”
宁安心思旁落,内心激动不已。
楚王府却是冰火两重天。这边的月来轩,正沉浸在洋洋自得的喜悦之中。对面的含情殿,仍旧灯明盏亮。
毓冉苍白如纸的脸上也有了绯红。“真是天助我也,老天爷公平得很,不会叫你永远得势!颜飞雪,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宁安回来了,你也该靠边站了!我得不到王爷的人,更得不到他的心,如今都失去了!你也尝尝被冷落和抛弃的滋味吧!这滋味远远要比宠爱于一身好受得多……”毓冉狰狞地笑起来。一激动,她又咳嗽了起来。
“王妃,快把窗户关上吧!”紫竹端过药来。“刚才还月光皎洁呢,这会儿月亮都隐没起来了,瞧这样子,等会儿怕是要下雨呢。此时的窗子底下,风格外的凉,别再冻着了……”
“不,今晚我还非要开着窗子呢。这都子时了,王爷仍旧未归,想必是与旧情人秉烛却话呢。哼,好啊,你们就好好聊吧,最好是日日聊,夜夜谈,谈个昏天黑地,谈个忘乎所以……”
“王妃,今晚您还没喝药呢,我都热了好几回了!快喝了吧。”紫竹端给她。
“我今晚心情特别好,觉着身子又清爽又利落,这苦药汤子不喝也罢!”她摆摆手,摇摇头,走到梳妆台前,打开搁置许久的妆奁,细心打扮起来。
紫竹看着有些神经质的毓冉,以为她是不是得了某种疯病。“王妃,这大半夜的,您不快歇着,怎么还梳妆呢?”
“你不知道,这好戏才刚刚开演,我得打扮得漂亮一点,好风风光光地接着看戏呀!”毓冉一边描眉,一边说:“紫竹,你快把那难闻的东西端下去啊,我都快吐上来了!”
紫竹轻声一叹,把药端走了。
这边的含情殿里,却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飞雪心内或如汤煮,或如雨浇,或被剑戟宰戳,或被大火焚炙,泪流不止,心力交瘁。月迹西隐,子时已过。格子窗底下漏进一股风来,桌子上快要燃尽的明烛被风吹得奄奄一息,几近熄灭。她赶紧护住这微弱的火苗,留住这个凄冷之夜最后一点暖意。变天了吗?刚才还月影珊珊……她欠身向窗外望去,月亮早就躲着不见了,天已经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此语果真洞察人世百态!墙角两株娇艳欲滴的虞美人,在空冷的大殿旁若无人地尽情绽放。这鲜红的花朵据说是美人虞姬飞溅的鲜血染成,象征着虞姬对楚霸王忠贞不屈的绵绵爱意。即使是化为草胎木质,仍为霸王展颜巧笑,翩跹而舞。好一曲生离死别的千古悲歌!尽管项羽的诸多事迹被后人诟病,但在心爱女子的眼中,他却是完美无缺的。项羽虽羞于世间,却死也瞑目了。美人花只灿烂一季,终有落花流水春去也的日子。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情。寂寞空庭春欲晚,想那宫门石阶,定是梨花满地不开门了……伤感若此!或许此刻,王爷的怀里已经换了人……生命中无数冗长的梦境,她都是依偎在他的肩头,细数岁月的斑驳与平淡……旧爱浮出,自己这算不得新欢的尴尬身份,也该全身而退了吧!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她就这样孤零零地坐在凄冷的大殿,守到最后一寸蜡炬成灰。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