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禅寺

荒野并非坦途。扭曲如同巨兽腐烂内脏的肉瘤山丘,流淌着粘稠腐蚀脓液的黑色沼泽,盘踞着被怨念扭曲、形态怪异凶兽的骸骨丛林……每一步都踏在死亡边缘。百骸宗的追捕如同跗骨之蛆,最初的混乱过后,更精锐的猎杀小队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循着林默留下的微弱气息和战斗痕迹,紧追不舍。

林默的状态差到了极点。右臂彻底报废,骨骼碎裂,仅靠筋皮和破碎的骨鳞勉强连着。丹田内的蚀灵蚰蜒道基在透支本源精血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寂与紊乱,丝丝缕缕失控的阴寒死气在他经脉中乱窜,如同无数冰刀在刮削。每一次动用左臂挥动简陋的骨匕,每一次强行催动残存灵力提速奔逃,都伴随着内脏撕裂般的剧痛和口鼻溢血的眩晕。

而更可怕的,是那如诅咒般的周期性昏迷。几乎每过两天,当他精神与肉体的双重疲惫积累到极限时,眼前便会猛地一黑,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砸中天灵,意识瞬间沉入无边的冰冷黑暗。没有任何预兆,也无力抵抗。

第一次昏迷,发生在一片布满巨大紫色毒蕈的腐烂林地边缘。他正试图绕过一片翻涌着恶臭气泡的沼泽,眩晕毫无征兆地袭来。身体瞬间失去所有力量,直挺挺地向前栽倒。昏迷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强行扭转身躯,让自己垫在下方,避免背上的苏影直接撞击地面。

冰冷、粘腻、散发着剧毒孢子甜腥味的腐殖质紧贴着他的脸。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半日,刺骨的寒意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兽吼将他从无边的黑暗中冻醒。他挣扎着撑起身体,第一件事就是颤抖着去探苏影的鼻息。指尖传来那微弱却依旧存在的冰凉气息,让他那颗几乎冻结的心脏才重新跳动起来。他挣扎着爬起,将滑落的苏影重新缚紧,舔掉唇边冰冷的污泥和血迹,继续蹒跚前行。

第二次,第三次……每一次昏迷的地点都更加凶险。一次是在一头被惊动的“腐沼鳄蜥”巢穴附近,醒来时腥臭的涎水滴落在脸上,巨大的阴影笼罩头顶。他拖着废臂,仅凭左臂和牙齿,用骨匕在鳄蜥扑下的瞬间刺穿了它相对柔软的咽喉,腥臭滚烫的兽血喷溅一身,代价是左肩被利爪撕开深可见骨的血槽。一次是在一处怨灵盘踞的古代战场废墟,昏迷中被无数冰冷恶念侵入识海,是丹田内沉寂的蚀灵蚰蜒道基在最后关头自发震荡,释放出一圈微弱的灰黑死气屏障,才堪堪驱散怨灵,醒来时头痛欲裂,七窍都渗出血丝。

每一次昏迷后醒来,身体都像是被拆开又勉强拼凑起来的破烂玩偶,状态比之前更糟。经脉的刺痛变成了持续的灼烧,视野边缘总是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黑翳,听力时好时坏。唯有背上传来的那点微弱冰凉的气息,和他紧贴着胸口的那枚染血骨片,是支撑他爬起、迈步、继续向前的唯一坐标。

荒野的残酷远超想象。食物和水源是最大的难题。林默只能寻找一些相对无毒的苔藓、菌类,甚至捕捉那些被怨念侵蚀、肉质干瘪苦涩的小型虫兽,用最原始的方式生啖其肉,饮其污血。伤口在恶劣的环境下反复感染、溃烂,又被蚀灵蚰蜒道基强行催发的微弱生机和荒野中一些带有麻痹效果的诡异草药暂时压制。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干枯下去,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皮肤上布满污垢、脓疮和暗红色的异化斑块,唯有那双眼睛,在无尽的疲惫和痛苦深处,燃烧着两点不肯熄灭的幽火。

时间失去了刻度。血月的圆缺轮回了两次。当林默拖着几乎只剩下骨架的身躯,用一根临时削成的骨杖支撑着,一步一挪地翻过最后一座由巨大生物脊椎化石形成的、如同天堑般的灰白山岭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僵立在凛冽的腥风之中。

山岭之下,不再是扭曲的血肉、腐败的沼泽或狰狞的骸骨丛林。

一片宁静的、笼罩在薄暮般柔和光晕中的山谷,静静地躺在那里。谷中,矗立着一座寺庙。

飞檐斗拱,青砖黛瓦,朱红的寺墙在黄昏(或许是这个世界的某种类似时刻)的光线下显得温暖而沉静。一座七层佛塔静静矗立,塔尖悬挂的铜铃在微风中发出清脆悠远的叮当声,如同清泉流淌,瞬间涤荡了林默耳中持续了不知多久的亡魂尖啸和血腥嘶吼。寺庙周围,古树婆娑,枝叶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心神安宁的檀香气息,干净得没有一丝血腥和腐烂的味道。

大觉禅寺。

山门前的石碑上,四个古朴苍劲的大字映入眼帘。这寺庙的每一处细节,从山门的形制到殿宇的布局,甚至那飘来的檀香气息,都与林默记忆深处,那个加班狗时代曾在某个江南古镇旅游时偶然踏入的破落小庙,几乎一模一样!

一个与这个扭曲、污秽、疯狂的血雨世界格格不入的、完整的、属于他原世界的净土复刻!

“嗬…嗬…”林默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哑喘息。巨大的冲击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席卷了他。是濒死的幻觉?还是这个吞噬世界的“天道”制造的又一个诱人沉沦的陷阱?

背后的苏影,气息依旧微弱如游丝。山脚下寺庙的钟声,悠扬地响起,当当当——穿透暮霭,也穿透了林默混乱的思绪和满身的血腥。

不是幻觉!

求生的本能和对苏影最后希望的执念,压倒了所有的疑虑。他死死盯着那片宁静的谷地,如同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看见了海市蜃楼中的绿洲,即使明知可能是毒药,也要饮鸩止渴。

他拄着骨杖,背着苏影,用尽最后残存的气力,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跌跌撞撞地冲下了山岭,朝着那座突兀地存在于地狱边缘的佛寺,蹒跚而去。每一步踏在谷地边缘相对松软、带着青草芬芳的土地上,都让他有种不真实的眩晕感。

当他终于踉跄着扑倒在寺庙那紧闭的、暗红色的山门前时,沉重的朱红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缓缓向内打开。

门内,站着一位老僧。他身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衣,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如同古树的年轮,眼神却异常澄澈平和,仿佛能包容世间一切苦难。他双手合十,目光平静地落在门外这两个如同从地狱血池中捞出来的、奄奄一息的身影上,没有丝毫的惊讶或恐惧,只有深深的悲悯。

“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施主,进来吧。”老僧的声音温和低沉,如同浸润了岁月的古钟。

林默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在听到这平和声音的刹那,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丝维系的力量。眼前猛地一黑,支撑身体的骨杖脱手滑落,他带着背上的苏影,直挺挺地向前栽倒在冰冷的山门石阶上,彻底失去了知觉。昏迷前最后的感知,是身下石阶传来的、久违的、坚实而冰冷的触感,以及老僧那双悲悯澄澈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