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金陵城,我来了

陆云生带着其他兄弟姊妹一道上前见礼,毕竟陆中恒是陆家村蒙童们共同的启蒙恩师。

甄氏闻言有些尴尬,但又颇为感动,连忙摆手说:“这可不成,我家云生受了二爷爷不知道多少恩惠了,这番拜师可不能再劳动您了!”此话倒是真心实意。

可陆中恒一摆脸子,佯怒道:“我一要进棺材的老杆子,用不着这么多玩意儿陪葬,等闲云生能用上,就拿去。”

老人一旦用出年轻人无法使用的言语特权,自然令人殊难招架。

甄氏又气又急,但又回不上话,抓着块布头蹬了蹬脚,好悬没有蹦起来。

陆云生点算了一番,蒙师拿过来的东西颇为齐全,倒是不必去镇上再买了。

至于自己为何如此厚颜,自是因为早就欠下蒙师许多,倒也不差这么些东西了。

“长者赐……”陆云生还没说完,便被陆中恒打断:“哎呀哎呀,哪来这般多的话头,别说了。”

他又扯过陆云生到自己身边来,四下看了一圈,大家都知趣避开视线,唯有四弟仍旧傻愣愣跟过来。

“去去去,老夫有事要交代云生。”

“哦。”四弟乖乖转头。

“……啃你的油面饼去,臭小子吃这么香也不知道给蒙师拿一个!”

“云生他娘,还有不,给我也来一个,配点水,不然我这口牙要掉光了。”

陆中恒抓着油面饼,吃了一大口,可能是噎着了,赶忙又喝了小半碗水,这下香迷糊了,口中含糊不清说道:“你这番去金陵城,要用心求学。”

“是,云生晓得。”

“那顾载之好面子,你得想办法让他露露脸,他就不会对你藏着掖着了。”

“是,云生尽量。”

“去那云府当伴读书童,别一味低眉顺眼的,不然人家公子哥眼低,定然会欺负你,等闲就不做了,你糊弄一番你娘便是。”

“……”陆云生默然。

感慨了一会儿,陆中恒又开口道:“诺,拿去。”

陆云生接过啃了一半多的油面饼,面色平静,并未出言。

“啧,你这浑小子是真不捧场,没反应的,这个也要改。”陆中恒冷笑话没得逞,闹了个老大无趣,从袖袍中掏出一方砚台递了过来,低声道:“这是歙砚,之前老夫去歙州,与一破落户赌斗赢来的,藏了这么些年,一直不舍得自己使。”

陆云生紧紧攥着砚台,察觉到用力大了点,又轻轻松开些。

陆云生看向陆中恒,这蒙师又道:“若是那顾重均不愿收你为徒,你便把这砚台许了他,若是同你装模做样的,你就砸他脑袋上,砸完便说老夫就是这么送礼的,爱要不要吧。”

陆中恒并非第一次展露出匪气,但竖着耳朵听着的陆家人确属头回见到,纷纷四散开来,只留下驴子尚呆在老少二人旁边。

“儿啊儿啊。”

这是驴叫。

“儿啊!娘舍不得你!”甄氏终究没耐住情绪,看到陆父远远过来,知道云生这便要走了,眼中喷涌出了泪水,连带着大哥低下了头,二姐也抹起了眼角。

四弟左右望了望,慢慢啃着饼子,默默离得远了些。

陆中恒拍了拍陆云生的肩膀,不舍道:“若是他收了你,你便留着自己用。蒙师虽对你寄予厚望,但临到头,老头子还是要同你念叨念叨,一切平安为上,功名利禄随风起随风散,记得过年时来看看我便是了。”

“若是平日里来了,便是碍着你求学,老夫断是谢不见客!”搂了搂陆云生,他继续道,“好孩子,去罢。”

陆父扛着一整包的东西,气鼓鼓地主动开口:“孩子他娘,我这番没白去,硬拿了些你当年的嫁妆回来,其余的以后我再去。主家那边若是有人敢来家里,你直接带着乡亲们打回去。”

甄氏用力点头,同时吸了吸鼻子,止住了泪意,,二姐上前接过了包裹,给父亲递了一碗水,他仰头一饮而尽。

陆云生放好砚台,捋了捋身上穿着的棉布成衣,轻轻踩了踩素色布鞋,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伏地叩首,对甄氏,对父亲,对蒙师。

起身转头,向远处慢慢围过来的乡亲们作揖,而后再拜了一番陆家村的天地。

六叔咧开了嘴,一把抓住陆云生便往驴车上摆:“云生侄儿,坐稳咯。”

陆沐霖也在远处挥着手,看到陆云生看了过来,赶紧放下。

甄氏搂住陆云生细细嘱托着,要他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陆父对着二爷爷一通千恩万谢,直闹得陆中恒嫌弃地推开了他,以前怎不知这三伢子也有这般多的话?

几个孩子走到近前,与陆云生一一道别。

四弟傻乐道:“三哥,你要去城里玩了。”

陆云生点点头,帮忙整理了一下四弟的衣服:“嗯,玩很久,回来给你带吃的。”

“好耶。”

二姐拿出一个香包,没说什么,只是往陆云生怀里塞。

这是她听姐妹们聊天里提到的,说什么翩翩公子穿金戴银不如沉香,她听不太懂,但好歹知道香包是极好的物事,合读书人用。

陆云生取出来闻了闻,是艾草和兰花,有些相冲,看来二姐是能取到什么便用什么了。

“谢谢二姐费神。”陆云生轻轻说道,“鸡子你便自己吃了吧,莫只苦了自己。”

二姐点点头。

“家中仰赖大哥辛苦,莫要累坏自己,不必太过拼命也不必担忧我。”陆云生抓住大哥的手,“此去应无多时,我便能帮上家中,不当米虫了。”

大哥摇摇头。

“米虫啊,米虫坏,米虫也不好吃吧?”四弟懵懵懂懂。

陆云生哑然一笑,挥了挥手,陆父翻身上车,六叔“吁”了一声便要驾车离去。

小妹出声拦住了驴车,陆云生探头看去。

她从身后拿出一包摆得整齐的柳树枝,有些不满道:“我好生准备了这么许多,结果三哥你说要换法子了,这东西我可不用上,诺,你拿去丢了罢。”

陆云生接了过来,有七八段柳枝,细细剥完树皮,露出淡绿色的木质,显然还用水煮过来“消毒”——这是之前陆云生教她的新词。

陆云生微微叹气,下车轻轻拍了拍小妹的脑袋,她偏过头去,高高地扬起。

“走啦!”

“走咯!”

“一路顺风!”

“金榜题名!”

“云生娃子注意身体呀!”

乡亲们送行声音轰然,陆云生在正式进城求学的路上,只听清了这么几句。

金陵城,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