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书童

今天天气颇佳。

大哥难得没起一个大早,睡眼惺忪,打着哈欠。

二姐好似也被小妹的动静闹得睡不消停,也是精神缺缺。

四弟显然精神饱满,早已不见人影。

而陆云生早就在井边打起一桶水开始洗漱了。

小妹没什么大家闺秀的风采,砸吧砸吧嘴,一个小姑娘说话却让人倒牙:“三哥,你这发明的柳树枝刷牙,好像也没什么好处呀。”

见到陆云生看去,小妹笑嘻嘻地展示一下她的没长齐且乳黄的牙,颇为自豪。

二姐又气又笑,心中严肃否认自己小时候也跟小妹一个德性。

陆云生点点头:“确实扎得慌,三哥打算用别的法子了。”

小妹闻言一呆,马上又嘻嘻哈哈起来。

大哥扛起锄头,跟着陆父出去下田地了,九月初旬,正是农忙的时候,按理说这个点出去都已迟了。

但陆父也起得晚,两个人也就没办法,只怕干到一半就要冒大太阳了,秋老虎,天气仍是热得不行。

收割了晚稻,舂米入仓,应付完税收,他们一家才好过完这个冬天。

如还来得及,陆父打算收完庄稼再种一轮油菜,农闲的时候再去地主家的地窖帮忙挣些钱,说不定还能分到一两罐酱菜。

虽然大家都没有开口,但好似都知道现在家里比以前更需要钱了。

陆云生有些好奇母亲甄氏去哪了,昨天自己跟父亲去过金陵城赶集,家里应该不缺什么才是。

打完一套广播体操,陆云生把昨天买来的竹纸叠在以前存下来的纸上,取下一张准备练字。

回头望去,这堆纸快有半人高了,他露出了笑容,感觉自己好像一个屯粮食过冬的仓鼠。

蒙师那里几乎什么书都不太缺,连当今属课外书的韩文公文集、柳河东文集都有,但是书帖极少。

按理来说,陆中恒的字比起他的学问要强出不少,书法这种东西一般都是要先临摹再自成体系,当然历史上也不乏天纵奇才,直接就能自成一派。

但陆云生怎么看都不觉得陆中恒像是有这种才情的人。

书斋还是没有什么字帖可供他临摹的,他也只能一遍一遍地临摹着蒙师给自己准备的字帖。

进境颇慢。

但好在他一直以来都坚持用藤条写字,练了有七八年之久,握起毛笔写字倒没有前世那般露怯了——虽然还是被陆沐霖大声嘲笑过几次。

“静”。

“极”。

“思”。

最后一字,他有些斟酌起来,显然不想仓促下笔。

凝神静气,笔画钩沉。

先写“重”部。

起笔逆锋向左上轻入,转锋右下。

这是蚕头。

“养蚕古已有之,可惜我并不懂珍妮纺织机如何制作,水利纺织也是只闻其名不知其实,造不出来也求不得财。”

平横、短竖、第二横、第三横,一气呵成。

“中段略拱如覆舟。”陆云生口中念着之前陆中恒指点的内容,他笔锋连贯,“可惜大乾海禁未开,时有海患侵扰,亦不是取财之处。”

悬针竖,竖画已毕,“日”部左竖横折底横,再无犹疑,“重”部已成。

接下来便是“力”部,陆云生暂时停歇,而后起笔横折斜钩。

只听得甄氏一声大喊:“云生!”

陆云生一笔划开,力透纸背。

额,纸破了。

有些无奈,陆云生看着亲娘在自己面前大口喘气,毫无平日里的端庄形态。

按母亲自己的说法,她可不是村野悍妇,是沾染过文气的,勉强算得上半个小姐。

由于是自己亲娘,陆云生并不打算提前数百年让“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这一经典名言出场,换句话说,他也不太想被男女双打。

“母亲,你慢些说。”陆云生倒了一碗茶,看着甄氏慢慢喝下,顺便轻轻拍着她的背。

甄氏难得打扮了一下,长发高高盘起,用平日里顶爱惜的发簪绾着,脸上好像还抹了些腮红。

干咳了一会儿,甄氏满脸喜色:“儿子,我今天一大清早就去了城中,求了我家小姐,她说,既然你有志于学,她可以让你去当少爷的伴读书童,不拘你正常求学!”

在自己娘亲口中的“我家小姐”,只有一人,金陵云府二小姐,云岫,字含章,清丽无匹,少有才名。

人称女公子,此人颇为有名,却不是仅仅因为她的才名和艳名。

她十数年前干下过一件震动金陵的大事——与一寒门举子私奔,这还罢了,五年之后携一双儿女归家,自称守寡,闭门谢客,气得云家家主差点要把她逐出家门。

她可谓影响了自己母亲的一生,因为她的私奔,云府把她的所有丫鬟全部遣散,原本主家以厚待下人著称,但遣散自己母亲在内的所有丫鬟给出的费用不足原先成例的三成。

甄氏虽说因女公子的缘故遭了些罪,但陆云生明白,甄氏是不会怪云岫的,甚至,她们身为女子,会对这等事情本能向往——自决婚事,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自己前世都没有多少男女能够真正做到。

哪怕后果如此惨重。

或许在此时算得上可歌可泣,不过陆云生对此不置可否,并不想有什么瓜葛。

但这回好像不得不与瓜葛牵扯上了。

甄氏说着说着,居然满含热泪:“其实,我知道小姐也不好过的,我这般去麻烦她……若不是不得已……”一时竟泣不成声。

二姐闻声过来,轻轻地搂住甄氏,慢慢舒缓着自己娘亲的情绪。

陆云生低头不语。

那副字虽然有些破损,但在烈日炎炎之下,居然反光到有些刺眼。

“母亲,我们该给父亲和大哥准备晌饭了。”

甄氏闻言吸了吸鼻子,擦了擦眼泪,掀开帘子到后厨做饭去了。

陆云生和二姐相顾无言,各自忙碌开来。

……

“当家的,你看这成吗?”甄氏回过味来,自己当了半辈子下人,这不是又让自己儿子再去给别人当下人,心中怪不是滋味的。

她非常急切地开口问道,头一次觉得自己丈夫吃饭太慢。

“呃……”陆父有些噎着了,坐得远远的大哥悄默默把水袋拿了过来,陆父举头痛饮。

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陆父回过头来:“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甄氏撇了撇嘴,重新说了一遍。

陆父心中其实并不乐意云生去给人端茶倒水当个小厮,他一直为自己身家清白,不必当下人隐隐自傲。

但他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只好开口表态:“听云生的吧,我没有意见,如果当书童不影响二爷爷那边的话……。”

大哥好像头偏得更远了一些。

甄氏重重点头,一时之间三人都错过了乡亲们的田间问候。

“什么情况,三伢子一家失了魂了?”陆父在主家行三,乡亲们一般都唤他三伢子。

有乡亲扛着锄头归家,用手搭着凉棚,远远看了过来。

“也不嫌热得紧。”

……

回到家中,四弟小妹都开始午睡了,只有一些虫鸣声此起彼伏。

陆云生端坐在桌子前,时不时拿手蘸水,一点点把破裂的竹纸粘上。

二姐坐在一边,做着女红。

陆父轻轻把农具放下,扯下汗巾,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和甄氏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两个人都没有开口。

陆云生并未转过身:“父亲、母亲,我愿意去云府当书童。”

声音不大不小,陆父与甄氏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