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豁出老脸

一老一少,你一言我一语,颇为和谐。

陆云生也只有在陆中恒处才会显得孩子气些,毕竟即便两世相加,他也不如蒙师年龄大。

陆中恒闭口静思了一会儿,抓起毛笔,努努嘴示意陆云生研墨。

陆中恒起身从书屉中抽出一张宣纸,摇了摇头,又转到书架上捧起一个镶着五彩云纹的铜箱,轻轻拨开其他物事,挪出一张压箱底的松花笺,他举在半空,看了看有无破漏,放在书桌上展了展,陆云生看去,其实原本也无印痕。

顿了一顿,陆中恒提笔开写:

“载之先生尊鉴:

残腊砭骨,伏惟……”

陆云生看了一眼,便低下头来,没敢再看,心中有了计较。

估计这位他颇为敬重的老童生打算豁出老脸为自己谋一个良师了。

陆云生并未出言,左手托住砚台,目光垂视笔尖,虽然个子不高,但身姿如松,显得挺拔无比。

约莫半个多时辰,陆中恒停笔收歇,揉了揉肩膀,自叹一声:“不中用咯。”

而后双手轻轻举起信纸,轻柔一吹,他颇为满意,自矜地点了点头。

自己虽然文章做得不算锦绣,但这文字尚算入得了眼。

小心翼翼地放平信纸,等待墨迹风干,陆中恒看了一眼身旁谨遵弟子仪轨的陆云生,难得笑骂一句:“你小子,比老头子我还古板。”

陆云生也难得展颜一笑。

陆中恒点了点他,毫无长辈威仪地哈哈大笑,师徒二人之间自不必解释太多。

陆云生在斋中看了一会儿书,问了问陆中恒是否要找他弈棋,答曰不必,他便向蒙师告辞归家去了。

也是到了晚饭之时。

炊烟袅袅升起,村里四处是扯着嗓子喊孩子回家吃饭的父母,声音嘈嘈,反倒显得乡村难得宁静下来。

陆云生不紧不慢,踱步走回了家中。

之前自家小妹还随着其他孩童一道,嘲笑陆云生装腔作势——当然,她们所说的话自然不会如此文雅。

但陆云生向来不予理会,故而孩童们一则讨得无趣,二则陆云生的功课实在傲人,不敢触师长、家长霉头,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再敢故意惹他,唯有小妹仍旧不服。

“云生,回来啦,去净下手,马上可以吃饭啦。”甄氏来到前堂布菜,看到陆云生慢悠悠回来了。

陆云生依旧行礼:“是,母亲。”

甄氏看着自己儿子一板一眼的样子,也早就习惯了,轻笑一声便重新到后厨去了。

自家小妹自然看不得他这般拿乔行径,假装自言自语:“不知道是哪来的秀才相公呀,真真有礼,我们家可真有福气咧~”

二姐轻轻拍了一下小妹的脑袋,让她端正坐好。

四弟早就等在桌边,只待开饭了。

大哥是最晚回来的,他看向自己父亲,帮他揉了揉背,按了按肩,陆父拍拍他粗壮的手臂,示意他先去吃饭。

“我吃过一些了,你们先吃。”陆父坐在门槛上,用力敲着水烟袋子,实际上里面许久没有过烟丝了。

陆云生低着脑袋,并没有说话。

甄氏上了最后一碗菜,是炒鸡蛋。

拿菜籽油炒的鸡蛋,有一股特殊的香味,辅之野葱、韭菜,只不过绿菜的分量颇大,一时之间让人分不清是菜多还是蛋多。

但小妹早已兴奋高呼,四弟也是捧着碗跃跃欲试。

甄氏招呼了一声陆父,好像没听到,也就没去管他。

她看着陆云生刚想要开口,陆云生早就拿着筷子给大哥分了小半碗,给二姐、四弟、小妹都分了一些。

扫了一眼,还剩三分之一的样子,甄氏放下心来,没开口说话,小妹刚忿忿不平打算指责陆云生,没想到陆云生居然把剩余的鸡蛋全给了甄氏。

甄氏有些讶然,开口道:“云生,你吃呀,妈不用吃这些,你身子弱,要补补的。”

大哥开口劝说,二姐闭口未言,四弟闷头干饭,小妹东张西望。

陆云生开口道:“母亲,不碍事的,我在蒙师那里吃过了。”

甄氏有些生气,正准备开口教训自己这个乖儿子,不要老是去麻烦别人。

陆云生马上转移话题:“蒙师今日帮我去找了一个夫子,听说是个秀才公哩。”

压着嗓子说话,陆云生有些心口不一的难受别扭感。

家人们并没有察觉,而是被陆云生话里的信息给冲击到了。

门口敲打水烟袋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甄氏声音有些发颤,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一来她确实希望自己儿子能够出人头地,二来她是大户人家汰换下来的丫鬟出身,自然知道一个农家子想要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科举之路上要有所建树,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多少累。

半晌无言,陆云生看大家都未说话,匆匆划拉完晚饭,拿起一根藤条,走到门外,借着月光慢慢悠悠地写起了字。

一如既往。

是夜。

陆父与甄氏难得同床夜话。

“当家的,你是怎么寻思的?”

“云生打小就聪明,我们一向不都是听他的吗?”

甄氏仰躺着,看着屋顶发呆,愣愣地道:“云生聪明伶俐,主意多,我们当然知道,但他终究还是个十二岁的小娃娃,我这当妈的不舍得。”

陆父叹了一口气,并没有接话,肚子还咕咕叫了起来。

甄氏继续道:“我也知道,真金不怕火炼,可……”

陆父难得说了一些心里话:“云生六岁的时候我们送他去蒙学,过了四五日,二爷爷就说他有天分,记性好,让我们想办法筹钱送他去金陵城上学,哪怕去不了金陵城,去镇里的私塾学堂念也是极好的,我们没下了那个狠心。”

甄氏点点头:“是啊,我那点陪嫁,早就在分家造房子的时候就用完了,还要贴补主家家用……”

说着说着,甄氏就有点不高兴,锤了陆父一下:“公婆是图我这点家资才让你迎娶我进门我也知晓,不然我这不清不白的丫鬟,可进不得你们清白人家,把钱给你们主家花,那可是天经地义,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陆父难以招架,孝顺和舐犊冲突,让他有些怯懦下来。

甄氏犹不解气,兀自道:“前些年夏日,云生说自己在书上学了硝石制冰之法,我还以为能过好日子了,没成想这独门生意就做了旬日,这市面上便都是卖冰的,我们卖10文一斤,他们便卖8文,我们卖6文,他们便卖5文!定是那药铺嘴不把门,把这法子泄露出去了……”

陆父听着自己媳妇第八百遍狂骂药店,也只能闷闷听着。

甄氏猛地起身,吓了陆父一跳:“自家娃子,总不得都让二爷爷操心,我这当娘的,也能豁出一张老脸去!”

陆父拢了拢薄衫,紧紧抓住甄氏的手。

甄氏忽得嚎啕大哭,吵得隔壁小妹翻身不止,唯有四弟依旧呼呼大睡。

灯灭,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