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湖广襄阳府

大明崇祯十四年,二月初四,卯时末,日出。

湖广襄阳府,襄阳县北,临汉门。

城墙高楼之上。

“恭请襄世子殿下敬香!”

随着一声叩请。

朱常澜身着八缝皮弁冠服,走至祭桌前,面朝汉江敬上三根清香。

“大明襄国大王殿下嫡子、敕封襄世子常澜,在此敬奉二郎显圣真君,祈愿春耕万事无虞!”

礼成之后。

朱常澜不疾不徐地退回观礼座位之上。

与各路达官显贵们一起,静候襄阳知府王承曾诵读祭词:

“适逢二月初四,府内各路胄、官、士、绅共襄备耕大典.....”

听着如同催眠一般的雕花八股。

朱常澜一边看着脚下的青砖城墙,一边暗自腹诽道:

“再过几个时辰张献忠就要杀来,但.....看样子是回不去了。”

虽说在别人看来。

坐落于此的朱常澜,与原先那位襄世子殿下无二。

但其内在。

却是来自数百年后的一位同名同姓之人

——现代国防科技大学大四军校生,朱常澜。

被朱常澜夺舍的原主,现年二十四岁,乃是大明崇祯年间的襄王世子。

其父王名为朱翊铭,为人极其好色,据说光是妃嫔婢妾就有四十多位。

为父如此,这原主自然也不遑多让。

整日只知流连于青楼坊间,出入必有清倌女子相随。

半个月前。

行将毕业的朱常澜,回乡时偶遇有人落水。

跳入水中奋勇救人的他,不慎被水中钓钩缠住无法脱身,直至力竭沉入湖底。

等他再度睁开双眼。

发现自己竟魂穿到大明崇祯年间,夺舍了这位同样因溺水濒死的襄世子。

“我看世子殿下神色如常,敬香动作十分沉稳,走路行退也是举止合仪。”

“想来应该是癔病消了,那天殿下落水被救起后,简直跟变了个人一样,还满嘴胡话说什么.....”

无视着周围座椅上的闲言碎语。

朱常澜侧过身去,将一纸小帖交给身后的王府仪卫:

“去对岸的九街十八巷,找吴娘子。”

“是!”

见前方知府依旧口若悬河、吐沫横飞。

朱常澜索性靠着椅子闭目养神起来。

“……等典礼结束直至次日清晨,怕是没有一刻时间能闲下来,能歇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毕竟,再过九个时辰左右。

明末著名农民起义首领、日后自封“大西王”的张献忠,将会率领两千余名精骑奇袭襄阳,斩首襄王父子!

作为一个业余级别的明史爱好者,兼军事战略史课程满分学霸。

朱常澜自然是记得这明末战争史上的经典一战。

十来日前。

为避免重蹈原主惨死大西王刀下之覆辙。

朱常澜不顾属官劝告,执意跑去知府衙门警告战事将近。

没成想。

这府衙众官不仅无视其言论,反倒驳斥他在“妄议地方大事”。

甚至还声称要将此事上奏朝廷,提请礼部处置朱常澜“乱政”之举。

幸好老襄王及时出面调停。

上下一番打点之后又对外声称。

这朱常澜此番异样,皆是因其落水后受惊得了癔症,疯言疯语作不得数。

“......现在想想,之前确实有些失策。”

“明代宗藩限制颇多,擅自离开封地都会被判处死罪,更遑论妄言地方政事。”

在朱常澜闭目思考之余。

知府王承曾总算是念完了那篇又臭又长的八股祭词,宣告典礼结束。

适时阵阵江风吹来。

席间年纪较大的士绅显贵们,有些经受不住早春寒意,只得速速离开。

如此一来二去,城楼之上只剩下寥寥数人。

知府王承曾送走几位致仕归乡的京官要员后,又上前来向朱常澜问候道:

“看殿下今日面色如常,想来是癔症已然痊愈,下官特来恭贺。”

“知府大人客气了,倒是我前段时间说话有些过分唐突,还请见谅。”

“殿下这般,可真是折煞小臣。”

假模假样歉身行礼后,王承曾又继续说道:“现在典礼已经结束,殿下可是要回府?”

“奉父王令旨,稍后我还另有要务,知府大人先行便是。”

“如是这般,下官就不再叨扰了。今夜难得能到王府赴宴,待政事处理完毕,下官可得回去好生沐浴修面一番。”

听闻此言,朱常澜不禁于心中讪笑起来:处理政事?你怕不是赶着回去和美妾缠绵吧。

待知府离去。

朱常澜在其余仪卫的帮助下,将身上冠服换成一套家居道袍。

随后又踱步来到临汉门外的城北港口。

虽是清晨时分。

但宽广的汉江水面之上,已有众多船只来来往往。

港口岸边,更是有数十名穿着麻布短打的脚夫们,手提肩扛装卸着各色货物。

“看!是世子!”

忙碌的脚夫们眼见襄世子亲临,连忙上前行礼。

期间还有不少人,仗着今日乃备耕节日,拱手上前讨彩求赏。

朱常澜对此自是不会吝啬,随手将一枚和田玉扳指抛给众人。

“工头何在?”

“小人在!”

“这玩意值个几百两银子,拿去典当了按人头分给众人!”

“谢世子赏!!”

三十来号脚夫纷纷喜上眉梢,期间还有人不停奉承吹捧道:

“看吧,世子殿下跟其他地方的宗藩就是不一样!”

“不仅受旱了会开仓赈济,逢年过节还会随手赏彩!”

“况且论品行,咱家这位襄世子,不比其他只会强抢民女、纵容恶仆的宗藩子弟好多了!”

劝散热闹起哄的众人后。

朱常澜立于江边,看着汉江两岸早起劳作的穷苦百姓,心中若有所思起来。

白银短缺、农民起义、建州叛乱、官绅勾结....

此时的大明已经是气数将尽、行将就木。

无论是义军成功坐庄,还是建奴入关偷桃。

身为皇明宗藩的朱常澜,基本只会有两个下场:

大概率死得很惨——如斩首、溺毙、吊死、毒酒等。

小概率死得特别惨——如凌迟、车裂、活埋、剥皮等。

无论是想要苟活于世,还是想要有所作为。

留给他的只有依附明朝政权这一条路可走。

想到这,朱常澜不禁自嘲一哂。

报名军校、以身许国的他,本身就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徒。

只因在现代还有家人朋友,以及自己心中的理想抱负。

所以今日之前,他满脑子琢磨的只有如何回到现代一事。

但经过这十来天的种种试验。

朱常澜怀疑自己大概率是回不去了。

先前在典礼上,趁敬香时求助下怪力乱神,便是他给自己定下的最后一次尝试。

如果失败,那就坦然受之,安身立命于此。

“明末乱局又如何?身为血性男儿,自当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再者说。

朱常澜穿越而来的时间,正是西方行将全面超越中华文明的最后节点。

有这等机会,若不去扭转近代所遭受的国耻血恨。

那自己还算个什么中国人!

.....................

“来了!”

片刻过后,先前被派去北岸的仪卫乘船返回。

“殿下,吴娘子说近些日子泰西小娘子紧俏得很,但看在殿下的份上可以全数推掉,今夜只供襄王府一家。”

“那就好,你且在此处等着,稍后替众娘子引路。”

适时,一艘游船恰好驶向岸边。

本想直接回府的朱常澜临时改意,带着另两名仪卫将船包下。

“船家,绕着护城河走上一圈!”

令两名仪卫前去帮助船家执桨后,朱常澜一个人独立于船头。

“该准备的前几日都已做了,现在时辰还早,不妨再去观察下护城河两岸的地形。”

看着六十余丈宽的河面。

朱常澜在喃喃自语之余,又一次于心中思考起攻略大计。

虽说自己眼下不过区区一宗藩世子。

但根据他对历史进程的提前预知。

只要赶在李自成攻破顺天之前,于各处乱局之中顺势而动。

救下一些关键人物,疏通一些关键门路,再干掉一些关键废物。

这南明的皇位,极大概率会落入襄王一脉。

“虽说朱翊铭年近七旬,但只要不是朱由崧这蠢猪坐庄,任由党争空耗南明国力,最后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等到京师破灭再去行动。

这就跟穿越南宋必须搞掉完颜九妹一样。

只要崇祯皇帝一日没有自挂东南枝。

明朝内部再多的自救努力。

都会被这个刚愎自用,且倔到极致的加班狂人毁掉。

“既然想要谋划大事,就不能太过心急,不然只会变成第二个朱聿键。”

况且眼下这年岁。

正值后世称之为“崇祯大旱”的八年自然灾害时期。

直到崇祯十七年(1644)旱灾结束前,北方农业社会就是一颗烂疮。

哪怕是闯王李自成,都要靠均田免粮才能勉力维持生产秩序。

自己作为一介亲王世子,无兵无权无势,能做的实在有限。

倒不如趁明廷还未完全崩溃的这三两年,利用手中有限的资源做好布局。

待天时地利人和齐俱后,再去付诸行事。

“这一切的关键,还是要看今晚能不能逆天改命,保住老襄王。”

上次警告无效后。

朱常澜稍一琢磨,就彻底打消了动员本地官府的念头。

自正月十九闯军破洛阳杀福王以来。

各路风言风语早已在城内四处流传,闹得人心惶惶。

若是在此时,将贼军迫近的告示下发出去,必然引起城中混乱。

届时别说百姓出逃,就连城墙上的卫所守军怕不是也要风紧扯呼。

再者说。

王承曾身为知府。

整日却只顾与被俘获的张献忠美妾厮混,导致城防及政务要事荒废。

就算告知其贼军将至。

这等纯靠朋党提携之徒,怕是也想不出几个有用之策。

甚至有可能如同日后的左良玉一般,大敌当前却弃城弃民、敛财跑路。

进而加剧城中混乱,令守军不攻自破。

“营兵都被杨嗣昌调走,本地的卫所军卒显然靠不住.....”

“只有想个法子,去调动城外岘山大营的王府护卫。”

“虽说藩王无调兵之权,但要能让老襄王出面打点各处,再编排个借口的话......。”

对上朱常澜这个熟悉历史,且接受过现代军事教育的军校生。

张献忠的奇袭之策算是失了先机。

若是能在敌军杀来前,让王府护卫接手城防,换下费拉不堪的卫所军。

这一仗,倒也不是没有胜算。

“唯一的麻烦,也就是李定国了...”

傍晚时,将有一支敌军精骑自城南入城,潜至午夜再突然暴起,于城中四处劫杀纵火。

其目的旨在引起守军慌乱后趁乱夺取城门吊桥,从而配合张献忠所部骑兵奇袭入城。

而带领这先头潜入的二十八骑之人,正是时年二十一岁的李定国!

对于这位阵斩尼堪、两蹶名王,时人称之岳飞再世的民族英雄。

朱常澜心里自然是充满了敬意。

其姓名更是早早被他预订在必须笼络之人第一位。

正因如此。

针对这批先头潜入城中的敌军,朱常澜决心不能简单截杀了之。

必须在确保自身小命安全的前提下,尽可能去接触、笼络李定国。

“....!”

咣当一声。

本来行驶稳当的游船突然发出一阵颠簸,朱常澜更是险些掉入水中。

“殿下!”

匆忙稳住船身后,两名仪卫赶紧上前,见朱常澜并无大碍,这才松了口气。

“你这厮,掌舵怎敢如此大意?世子大病初愈,要是再落水染疾,我看你该当何罪!!”

“不敢不敢,小人知错!只是近来适逢枯水期,这才不慎.....”

枯水期....

护城河水还联通着襄水和蛮河,要是连此处的水位都不够深的话.....

暗自斟酌之余,朱常澜只一抬头,就瞧见有北方一大片阴云缓缓飘来。

“农历二月,要下春雪吗.....”

朱常澜若有所思地说道:“先回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