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拾衣的回答十分确定,是有趣。
然而宗越却没有借此机会顺势展开长篇大论,为自己时隔数年后好不容易收下的学生许诺一个美好前程,激发出那些必然短暂的热情。
他只是从书架上取出数本笔记,叮嘱林拾衣先通读一遍,不必明悟,有不解处交由他来做解释。
事实上,如果不是林拾衣的笔试成绩太过惊人,他甚至没想过在今天递出那几本笔记。
接着,他开始讲述成为自己的学生后将会为何事而忙碌,而这所有的忙碌归根结底就是一个问题。
——如何才能具体地观测到天地元气的变化?
面对这个问题,绝大多数修行者都会以神识二字作为答案,这自然是正确的。
然而这种程度的正确并不足以支撑宗越深入研究,因此他需要的是更为切实的对象,以供他尽可能细致入微的观察,简单些说,就是要用实物作为参照。
是的,楼内楼外那些草木竹石皆是因此而来。
这些蕴藏着不同天地元气的事物,其中一部分是宗越耗费钱财购买,但更多还是由他亲自挖掘搬运回来,而这也是他衣衫肮脏稍带邋遢的缘故。
若非他本身境界尚可,想来还要狼狈许多。
故而宗越交代给林拾衣的事情十分直接——在尽快读完那几本笔记的同时,为他前往上京城内外各处行采气勘测之事,将相关的具体变化尽数记载下来。
尽管话中提及的那些地方,多为上京城中著名的景点,可以悦目,但只要想到往后的日子里将要与这风景重逢成千上万次,再难有闲情逸致可言。
“大致上就是这些事。”
宗越说道:“等你把那几本笔记看完,稍微理解我的想法后,再谈深入的事情。”
言语间,他看了眼窗外天色,见炎日正西下,便补了句话。
“你现在住的是客栈?”
“是的。”
“如今学宫不像我刚来的时候,还愿意给学生免去食宿,但价格相比起外面还算不错,我会给你申请住宿,不过你也知道现在人实在太多,我没办法保证能给你申请下来,你得自己准备一下。”
林拾衣也不失望,问道:“先生您平时是住在学宫?”
“就住这里。”
宗越随意说道:“外面的房子前些年便卖了。”
林拾衣看了一眼周遭那些形状奇异的石头,隐约猜到了卖房的钱如今在何处。
宗越说道:“不过你要是想让我帮忙参详住哪儿的话,我倒也能帮得上忙。”
林拾衣有些意外,说道:“您不像是关心这些事情的人。”
宗越正准备开口的时候,忽然发现话里的称呼已经变成尊称。
他自嘲说道:“换做过去的我,当然不会关心租房这种事,但在收你为学生前的我必须要考虑自己要是被革职,如何才能为这一大堆东西寻个家。”
林拾衣说道:“希望您在一年后不必再为此而烦恼。”
“希望吧。”
宗越取出上京城的地图,开始为林拾衣讲解各个地段间的差别,比如居住的环境,比如道路的拥挤程度……以及最为重要的价格。
介绍才到一半,林拾衣便已摇头打断,提出自己的唯一需求。
——便宜。
宗越对此完全理解,因为这也是他的最大需求。
于是在极短的时间内,他为林拾衣在地图上圈选出数个地方,再又根据与学宫的距离等各种因素进行筛选排除,最终得出了一个结果。
那是上京城西的一片老地方,位置看上去很不错,与祠下学宫的距离相对较远,但也没到无法接受的程度,正常情况下约莫是步行一个时辰。
夕阳已然西沉,时间不早,就在林拾衣准备告辞离去,去看看那片老地方是否这般适合寻租时,突然听到了一句话。
“我刚看了一眼,你的境界还在……养气?”宗越问道。
“嗯。”
林拾衣的声音听不出异样。
宗越皱起眉头,说道:“可是按照你在那张试卷上表现出的学识,不该还停留在养气才对,你是遇上什么问题了吗?”
林拾衣平静说道:“大概是因为我修行时间不久的缘故。”
宗越顿时起了兴趣,说道:“今年那张试卷是坐中间那老头亲自出的,难度可不一般,放在往年也称得上难,你要是修行不久,凭什么能懂这么多?”
林拾衣理所当然说道:“自然都是我师父教的。”
听到话里那二字,宗越忍不住挑起眉头,说道:“师父?”
林拾衣从未在这件事上有过一丝隐瞒的念想。
就像他面对那位老先生的劝阻始终坚持。
“师父出身道庭,对修行事颇有见解。”
“……你知道大周和道庭如今的关系吗?”
“势如水火?”
“用这四个字来形容稍微有些激进了,听起来像是明天就要开战,但现实的确也没好到哪里去,相看两厌是谁也无法否认的事实,所以你师父既然是道庭的人,为什么让你来祠下学宫?”
宗越直接问道。
祠下学宫再如何有教无类,也还是大周的祠下学宫,那就必须要考虑间谍细作这一类问题。
不知为何,他明明清楚事情的严肃程度,然而心中却没有为此生出太多的担忧,平静得有些无道理可言。
这是因为对方坦诚而来的信任吗?
宗越无法确定。
直到林拾衣的声音响起。
“这也是我来学宫报名参考时遇到的那位先生的问题。”
他说道:“我的回答和那时候没有区别。”
宗越正色问道:“是什么?”
林拾衣说道:“我来祠下学宫是为继承师父留下的道观……”
宗越下意识打断这话,皱眉说道:“等等,如果你为的是继承你师父留给你的道观,那你只要去道庭走上一趟,把相关的手续办一遍不就行了吗?”
林拾衣点了点头,说道:“道理是这样的。”
宗越的眼神变得格外复杂,语气古怪说道:“假如我没记错的话,在你师父死后十年,道庭有权派人前去收回道观的名字,取消相关的一切保护。”
林拾衣说道:“你没记错。”
宗越看着他的眼睛,问道:“连自家道观的名字都愿意放弃,来走这条远路……为什么?”
“其实,这事真的很简单。”
林拾衣摇头说道:“不喜欢而已。”
宗越沉默了。
林拾衣诚实说道:“我师父生前就不喜欢道庭,时常与我念叨道庭的坏,耳濡目染之下我当然也不喜欢道庭,既然不喜,自当不去。”
宗越醒过神来,声音微涩问道:“不喜欢?”
林拾衣答道:“是的,不喜欢,仅此而已。”
长时间的安静。
宗越彻底不知道该如何言语,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感慨万千。
“难怪那些老家伙看你的眼神如此特别,像你这种堪称是完美符合当朝政治倾向的人,真是百年难得一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