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是什么擅长走夜路,分明就是不认为这算辛苦。
宗越好生赞叹,为林拾衣竖起大拇指,没有去问你还有什么更加擅长的事情,决定留待以后发现。
带着这位阔别数年之久的学生,他久违地昂起胸膛走进那座清幽大殿内,找到负责相关事宜的学宫执事进行沟通,处理。
在这过程中,两人无可避免地引来诸多目光的反复打量,先前那些以为林拾衣已经通过面谈的同龄人更是诧异至极,但因为此间场合规矩森严的缘故,倒也没有谁敢贸然发出声音。
就连那些老先生也没有说话,只不过从他们或深或浅皱起的眉头来看,显然也在这件事情的发展上感到了不小的错愕。
殿内渐渐有考生注意到教授们的异样,气氛随之而变得古怪起来。
正在执事递过来的文书上签名与盖章的宗越抬起头,视线在那些同僚的身上扫了一遍,挑了挑眉。
然后他的嘴角翘了起来,对林拾衣淡然说道:“你看,虽然我貌似是边缘人物,但他们其实很清楚我和我选定的课题是何等的关键和正确,此刻这种不加掩饰的不满便是最好的证据。”
林拾衣说道:“听起来很有道理。”
宗越不悦,问道:“为什么是听起来?”
林拾衣看着他说道:“因为这些老先生看的不是你,是我。”
宗越沉默了。
接着,他故作无意仔细望去,发现事实竟真如此。
尤其注视林拾衣这些人中,还包括今天在座最为德高望重的那一位。
他不再说话,加快速度速度把该办的手续办完,与林拾衣顺利建立起祠下学宫见证之下的师徒关系,旋即立刻离开这座大殿。
走在阳光斜照的长廊中,宗越仿佛突然想起某件事情,随意问道:“你的笔试成绩很好?”
林拾衣与他并肩而行,偏过头看了一眼,问道:“你不知道?”
宗越有些心虚,咳嗽了声,拍打着衣衫上的尘埃,说道:“我是接到消息后赶过来的,匆忙之下,着实没时间去注意那么多。”
林拾衣说道:“第一。”
宗越陡然停下脚步,眼里满是震惊。
林拾衣解释道:“不要误会,按规矩我的确不知道笔试的具体名次,这是坐在最中间那位老先生告诉我的,他没骗我。”
“我哪里是在乎这种无关紧要的小规矩?”
宗越看着他的眼睛,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感慨说道:“我现在总算是明白我的那些同僚为什么不愿意收你为学生了。”
林拾衣无所谓,摇头说道:“都已经是过去了。”
“不好奇?”
“不好奇。”
宗越却不愿如他的意,转而说道:“那你对自己占了上京城中某位权贵子弟的位置,这事可感兴趣?”
不等林拾衣开口,他以极快语速说道:“元家有位年轻人学识浅薄,连学宫的门都碰不到,逼得他家中那些长辈为了让他进入学宫,做诸多准备,动用不少手段。”
“其中最为关键的一处,恰好就和你的来历撞上,毕竟这事往最根本处说去,其实就是借朝廷扶持各地的政令为自己行个方便。”
宗越的声音里听不出讥讽的意味:“也不知道是自信还是谨慎,今年的招生条款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要招一名符合这条件的学生。”
说到一字的时候,他有意加重语气,刻意强调。
林拾衣如何还能不懂?
宗越看着他,意味深长说道:“在这世间,钱是最重要的事物之一,而元家恰好很有钱,并且数十年如一日拥有慷慨解囊的优秀品德,因此我的那些同僚们,当然不愿意为一个决心在一年后离开的学生,得罪金钱。”
林拾衣没有说话。
宗越不解问道:“你难道没有从我的这些话里感受到压力吗?为什么从刚才到现在始终一言不发?”
林拾衣想了想,说道:“我像是不聪明的样子吗?”
宗越说道:“谁敢认为祠下学宫笔试第一的人不聪明……”
话音在半途戛然而止,他终于反应过来,明白自己这位学生为何毫无压力。
林拾衣平静说道:“如果没有你出现,那我大概会像那位老先生所言,只能选择离开,又或者是妥协,在这里留下来,或许三年,也许五年,但这些现在都已经是空谈了。”
宗越笑着说道:“所以元家真要找人算账也是先找的我。”
林拾衣说道:“道理应该是这样。”
宗越忽生好奇,问道:“要是我有一天没撑住呢?”
林拾衣认真说道:“那我来顶上就是了。”
宗越不再意外他说出这样的话,笑了起来,说道:“还是算了吧,真要有那么一天,我的脸岂不是丢尽了?”
言语间,两人走出长廊。
秋日西斜,凉风扑面而至,落叶于风中旋舞。
林拾衣望着眼前景色,宫阙楼台绵延如画,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然后他转身面向宗越行晚辈礼,神情格外认真,说道:“谢谢你。”
无论这背后有再多的缘由,无论他的这位先生是否本就得不到元家的金钱,无论宗越是否再收不到学生就要被学宫辞退,终究是握有选择的权力,那就当得起这一声谢谢。
宗越很是高兴,愈发认为是自己捡了大漏,摆了摆手说道:“不客气,小事儿。”
……
……
上京作为如今的天下首善之地,超过两百万的人口,让这座城市变得越来越拥挤,其中最明显与直接的体现在于其高涨的地价。
祠下学宫却在这座寸土寸金的城市当中,拥有比之皇城更为辽阔的占地面积,可见地位是何等崇高。
宗越作为学宫教授,尽管近些年来在自己的课题上无甚进展,并且也没为大周培养出可用之才,但也不至于连办公的地方都被收回。
那是一幢二层高的木楼,从外立面来看很普通,带有院落。
伴随着钥匙转动带来的那一声轻响,林拾衣步入其中,迎面而来的竟是一大堆石头。
这些石头几乎是把院落堆满,通往木楼的道路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看不出半点美感的存在,更像是……一处不太讲究的矿洞。
林拾衣皱了皱眉。
想着楼台观的干净整洁,再看眼下的脏乱差,他着实很难习惯。
宗越对此显然不在乎,娴熟至极地在乱石中穿过,说道:“我的时间很紧,有很多事情要忙,而你也不是那种对修行一无所知的人,所以我会直接进入正题,略过那些废话,向你讲述我的课题大致方向,以及接下来你这一年是以何种方式辛苦。”
林拾衣随之而行,道了声好。
木楼内同样是乱七八糟,仿若迷宫般,以草木竹石为墙。
与楼外不同的是,这些事物各自散发着独特的气息,相互混淆在一起,极其特别。
林拾衣知道这些气息是什么。
修行路上的第一个境界名为养气,在这个阶段当中修行者要做的事情很简单,便是在体内养出第一道天地元气。
这是最困难也最简单的一步,因为这一步要做的是‘想’,未入道者需要通过这种方式去与天地间的某道气息建立起一种尽可能纯粹的关系,再在往后的岁月中不断与之熟悉,直至某个阶段后,方为功成。
此刻出现在他眼前的这些草木竹石其中蕴藏流露出的便是天地间不同的气。
便在这时,宗越的声音在林拾衣身旁响起。
“离山客……也就是创立祠下学宫的那人说过两句话。”
“第一句是这世上没有谁是无所不知的,第二句话是世间万物唯光阴不可控。”
“这两句话让我铭记至今。”
“天地时刻在变,这些变化或是来自于一位试图踏入修行路的未修行者,或是出自于某位贵为九天中人的绝世强者的刹那念动,几乎每一个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都在为天地带来不同的影响,而这些影响又相互纠缠在一起,致使一件明明简单的事情却能引起极为复杂的变化。”
“我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让这些不确定不可重复的变化成为可观的事物,且在达成某种条件后可以进行一定程度的预判,以及控制。”
宗越的眼神分外明亮,那些邋遢在这一刻悄无声息远离了他,留下一种难以形容的虔诚炙热。
他看着林拾衣,微笑问道:“你觉得这件事算得上有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