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节点

轰隆隆——

惊雷滚过昆山城铅灰色的天穹,震得县衙二堂残破的窗棂嗡嗡作响。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噼啪声由疏转密,由缓转急,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重新连成了铺天盖地的白茫茫一片。

方才那吝啬洒落的一丝天光,如同被巨手抹去,沉沉的铅云以更凶猛的姿态合拢,将天地重新锁入一片冰冷湿暗的水狱之中。

“大人!大人!不好了!雨!雨又大了!比之前还大!”胡铁魁梧的身躯裹挟着一身冰寒的雨水和浓重的泥土腥气,如同失控的奔牛,轰然撞开二堂虚掩的大门。

他浑身湿透,赤裸的上身肌肉虬结,遍布着刮擦的伤口和泥泞,右手食指裹着的厚厚布条已被鲜血和泥水彻底浸透、染黑,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冲到陈琢临时安置的床板前,声音嘶哑如破锣,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王家老宅那边...阵...阵成了!青光冲天,那地下的黑疙瘩确实被压住了,阴风邪气都散了!可...可这雨...这雨它怎么就...怎么就停不住反大了啊?!”

床板上的陈琢,面如金纸,气若游丝。邱靖南刚为他施完一轮针,额角满是细密的汗珠。闻听胡铁的嘶吼,陈琢紧闭的眼皮剧烈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隙。那双曾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黯淡无光,布满了血丝,却依旧死死盯住胡铁。

“阵...没破?”陈琢的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胸腔里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没破!绝对没破!”胡铁急得几乎要跳脚,他猛地举起那只血肉模糊、裹着脏污布条的右手,指向窗外那白茫茫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雨幕,“那黑疙瘩被青石压死的!弟兄们都看得真真儿的!可这鬼老天...这鬼老天它不讲道理啊!”

就在胡铁话音落下的瞬间——

嗡!

一声沉闷、冰冷、带着无尽贪婪与满足感的搏动,毫无征兆地在陈琢怀中炸开!那紧贴着他胸膛的黝黑铁盒,如同被惊醒的洪荒凶兽,猛地一跳!冰冷的盒体瞬间变得滚烫,隔着薄薄的里衣,竟灼得陈琢皮肤一阵刺痛。

暗青色的鳞片钥匙,在盒体中心爆发出妖异的青黑光芒,光芒穿透衣料,在昏暗的二堂内一闪而逝。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寒怨毒与磅礴水元之力混合的邪异气息,伴随着那搏动,如同涟漪般瞬间扩散开来。

“呃啊!”陈琢身体猛地一弓,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胸口。一大口带着冰碴般的黑血狂喷而出,溅在胡铁的腿上,瞬间凝结成暗红的冰霜。他剧烈地呛咳起来,每一次抽动都牵扯得周身伤口崩裂,鲜血迅速洇红了刚换的绷带。

“大人!”邱靖南脸色剧变,双手闪电般拂过陈琢胸前几处大穴,数枚银针带着微弱的灵光瞬间刺入,试图压制那突如其来的邪气反噬。

“铁盒...钥匙...”陈琢死死按住剧烈起伏、如同被烙铁灼烧的胸口,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眼中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它在...汲取...这雨...这地脉之力...舒茴...好毒的算计!”

他猛地看向胡铁,声音虽弱,却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冰冷:“王家节点...只是其一!昆山...还有节点!断其一...反激其余...这雨...停不了...”

“还有节点?!”胡铁如遭雷击,魁梧的身躯晃了晃,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被绝望和暴怒填满。他豁然转身,布满血污和泥泞的拳头狠狠砸在身旁的廊柱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木屑纷飞。“狗日的妖婆!老子操你祖宗十八代!”

“胡壮士!噤声!”周德庸一直守在角落,此刻也是面无人色,闻听此言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当务之急...是...是找到其他节点啊!大人...大人您可知其他节点在何处?”他连滚爬爬扑到床前,声音带着哭腔。

陈琢闭上眼,眉心紧锁,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染血的被褥。识海深处,那幅由先祖鲜血与洛书真意烙印下的昆山地脉图谱再次浮现。

浊浪滔天,孽龙咆哮,祭坛巍巍...一个个闪烁着怨毒气息的核心节点如同星辰般标注其上,但此刻,这些节点的位置却变得模糊不清,仿佛被一层浓稠的血雾笼罩,只余王家老宅那处被强行压下的节点黯淡无光。

“水脉...纠缠...香火...勾连...节点...非止一处...”陈琢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神魂透支的剧痛,“具体...方位...被遮掩...或被...移转...”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锐利如针,刺向周德庸:“周主簿!你久在昆山...平日...可曾察觉...城中...或城外...有甚异常之地?香火...格外鼎盛?或...阴冷邪异?地气...有异?尤其...与八真庙...丰泰商行...往来密切之大户...其宅邸庄园...可有古怪?”

周德庸被陈琢的目光看得头皮发麻,绞尽脑汁地回想,汗水混着雨水从额角滑落:“异常...异常...下官...下官愚钝...八真庙香火自然是鼎盛的...丰泰商行...钱三金那万利当铺已被大人查抄...至于其他大户...”

他语速飞快地报了几个昆山本地乡绅的名字,又提到几处富商的宅院,“这些人家...虽与丰泰或有生意往来...供奉八真庙也属常情...但...但要说宅邸有甚特异之处...下官...下官平日多在衙门处理文书,实...实在未曾深究啊...”他越说声音越低,脸上满是愧疚和惶恐。

“废物!要你何用!”胡铁怒目圆睁,几乎要拔刀。

“胡爷息怒!”一直沉默守在门边阴影里的卢堪,此刻却一步踏出。他身上的锦袍也沾了泥水,略显狼狈,但那双精明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与平日市侩截然不同的锐利光芒。

他对着暴怒的胡铁拱了拱手,目光转向床榻上气息奄奄却眼神迫人的陈琢,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晰而沉稳地响起:

“陈大人,胡壮士,周主簿。卢某不才,久在昆山操持些微末生意,对这城中三教九流、世家豪绅的根底,或许比周主簿这坐衙的官身,要多知道几分皮毛。”

他顿了顿,无视胡铁怀疑的目光和周德庸尴尬的脸色,走到二堂中央,迎着窗外泼天的雨幕和不时闪过的惨白电光,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商贾特有的算计与洞察:

“大人方才所言极是!地脉节点,关乎那妖庙根本,更是舒茴汲取力量、操控昆山水文气象的命门所在。此等要害,岂能随意安置于荒郊野地、市井陋巷?

钱三金的万利当铺密室,便是前车之鉴!那等所在,表面是当铺库房重地,实则深藏地下,有阵法遮掩,更借当铺三教九流往来之便,混淆视听。寻常人等,便是站在那密室上头,也绝难察觉地底玄机。”

卢堪眼中精光一闪,伸出三根手指,语速加快,条理分明:“以此类推,其他节点,必也藏于昆山根基深厚、防卫森严、且与那八真庙、丰泰商行有千丝万缕勾连之处!此等地方,依卢某浅见,无外乎三者——”

“其一,豪绅巨贾之深宅大院!这些人家,宅邸广阔,多有私园秘库,仆役成群,等闲外人难以窥探。借修缮园林、营造屋舍之名,暗掘地道,布设邪阵,最是隐蔽不过!且豪绅之家,与丰泰这等手眼通天的商行往来密切者不在少数,钱粮输送,邪物供奉,皆可掩人耳目。”

“其二,便是那些依附于八真庙的别院、田庄。明面上是庙产,或是某位虔诚大香客捐建的修行别苑,实则内里乾坤,只怕比那万利当铺的密室还要阴邪!这些地方,有庙祝僧道之流看守,借神佛之名,行鬼蜮之事,百姓避之不及,官府若无铁证,轻易也不敢擅查!”

他猛地竖起第三根手指,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丝寒意:“其三,也是最险恶、最易被忽视之处——便是那些看似与妖庙、盐课无关,实则根基盘错,在昆山屹立百年乃至数百年,早已将触角深入昆山每一寸地皮的...真正的世家豪强之根基所在!

其祖祠、其老宅、其视为命脉的祖产庄园。这些地方,一草一木皆有其主,外人绝难插手,地气龙脉之说更是被其奉为圭臬。若在其地脉核心设下节点,借其百年积累的人望、地气滋养邪阵,威力只怕更甚。且因其地位超然,一旦事发,牵连太广,官府投鼠忌器,查办更是难上加难!”

卢堪一口气说完,胸膛微微起伏,目光炯炯地看向陈琢:“大人!依卢某之见,排查节点,绝不能只盯着那些浮于表面的可疑之处。当务之急,是立刻锁定昆山城内,哪些豪强巨室、庙产别苑,与丰泰商行往来最密!

尤其是...在钱三金倒台,万利当铺被查封后,谁与丰泰的关系,反而更加...热络起来?此乃做贼心虚,急于稳住阵脚之兆。不过说起这昆山豪强,根基之深,财力之雄,行事之诡秘,能与丰泰商行如此紧密勾连,又有能力、有动机庇护此等邪异节点的...”

“...唯有城东,积善堂李家的——听涛别院!以及...城外三十里,依青冥江支流而建,素来由丰泰商行代为打理香火的——黑水祠!”

“李家?积善堂李家?”周德庸失声惊呼,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卢东家...这...这话可不能乱说!李家老太爷可是有举人功名在身的,乐善好施,在昆山士林颇有清誉!其子李茂才更是...更是苏州府学的廪生!他家...他家怎会...”

“清誉?”卢堪冷笑一声,打断周德庸,金算盘在手中猛地一合,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在雷雨声中格外刺耳,“周主簿,你只知其一!李家那‘积善堂’的名号是怎么来的?年年施粥舍药是不假,可那钱,干净么?

他李家近十年,田产翻了三倍!铺面占了城东半条街!靠的是他李家祖上那点薄田?还是李茂才那廪生的几两廪米?丰泰商行垄断昆山盐铁布匹,李家便是其在昆山最大的销赃窝家和钱袋子。

那些来路不明、压低了市价三成收来的贼赃,有多少是经李家之手,洗白了流入市面?他李家那听涛别院,建在城东地势最高处,临江望水,风水绝佳,乃是李家老太爷颐养天年的静修之所,等闲人不得靠近。

卢某的船行曾为其运送过一批湖底‘景观石’,那石头...阴寒刺骨,绝非寻常湖石!更蹊跷的是,自那批石头运入别院,不过半月,丰泰商行的大掌柜便亲自登门,与李老太爷品茗论道了足足三日。

钱三金事发后,李家与丰泰之间的车马往来,更是陡然频繁了数倍!此等行迹,周主簿,你管这叫清誉?!”

卢堪字字如刀,句句见血,将积善堂李家光鲜表皮下的污秽勾当撕开一角。周德庸被他质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唇哆嗦着,虽想再言,但却也说不出维护之词。

“至于那黑水祠...”卢堪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深入骨髓的忌惮,“更是邪门!名义上是前朝所遗、供奉无名水神的荒废小庙,早已破败不堪。但自三年前,丰泰商行突然以修缮古迹,祈福乡梓的名义将其圈占,大兴土木。

修是修了,可修完之后,那地方反倒成了生人勿近的禁地。丰泰派了自家护院常年把守,美其名曰保护古迹。”

他向前一步,靠近陈琢的床榻,声音压得更低,“大人有所不知,卢某手下有个老船工,早年在那黑水祠附近的河湾摆渡。他说...自打丰泰占了那地方重修之后,那一段的河水,就变得格外阴冷,夏天都冰得刺骨。

夜里行船,常能听到那破庙方向传来古怪的水响,像是...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水底下翻身...更邪门的是,但凡靠近那庙墙的鸟雀,飞着飞着就一头栽下来,死得梆硬,您说这其中会不会就与这地脉节点一事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