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山县衙二堂内,浓重的血腥与药味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灯油将尽,灯芯爆出最后几点挣扎的火星,映照着公案上那滩刺目发黑的血泊。陈琢仰躺在临时拼凑的床板上,面如金纸,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声,仿佛下一刻便要彻底断绝。
邱靖南枯槁的手指捻着最后一枚冰魄针,针尖悬在陈琢眉心百会穴上方,却迟迟无法刺下。老神医的手在抖,浑浊的老眼里布满血丝,那是耗尽了心力与药石的绝望。
“怨毒侵髓,道基崩裂......冰魄针已封三十六穴,千年玉髓膏也镇不住那铁盒邪物的反噬......大人他......油尽灯枯......”邱靖南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砂纸磨过喉咙。
“放屁!”胡铁猛地低吼,如同受伤的野兽。他一只蒲扇般的大手依旧死死抵在陈琢后心,灼热的纯阳煞气源源不绝地渡入,另一只手却紧握着腰间刀柄,骨节捏得发白。
“大人的命硬着哩,绝不可能在这会儿就丢了去,你这个庸医下的甚鸟结论,不懂就别说。老子才不信这鸟油尽灯枯之言。”
“唉,若能将大人救回,胡壮士所言老夫庸医,老夫便也认了,只...只怕”邱靖南话到嘴边,半响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众人一时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之中。
而就在这死寂的绝望几乎要将所有人吞噬的刹那——
嗡!
一声低沉却清晰的嗡鸣,毫无征兆地在陈琢识海深处炸响。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源自那枚沉寂已久、由先祖陈霄汉以生命和洛书残片灌注的传承种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浩瀚洪流,裹挟着冰冷的水元气息与玄奥的轨迹,轰然冲垮了陈琢意识混沌的堤坝。
三百年前的血色祭坛仿佛重现眼前。浊浪排空,孽龙咆哮,天地为之色变。先祖陈霄汉立于祭坛之巅,青袍浴血,手中洛书残片爆发出撕裂苍穹的炽白光芒。
他并非在盲目搏杀,每一次掐诀,每一次引动地脉水元之力,都精准地落在昆山地壳深处几个特定的、如同星辰般闪烁的节点之上。
“九曲洛水大阵......非为屠龙,实为锁脉。锁昆山万载水泽之气,锁孽龙残魂于镇水碑下。然水脉有眼,香火有根......后世祸乱,其源必在此......”
先祖最后的意念,带着洞穿时空的悲怆与明悟,如同烙印般刻入陈琢的灵魂。无数玄奥的符文、扭曲的水脉轨迹、以及昆山城下几处核心节点散发出的、与八真庙香火同源的气息......瞬间清晰无比。
一幅以血与火绘就的昆山地脉图谱,在陈琢濒死的识海中豁然展开。
“呃——!”床榻上,陈琢身体猛地一弓,如同离水的鱼,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嘶哑抽气。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疯狂颤动。
“大人!”邱靖南和胡铁同时惊呼。
陈琢没有睁眼,一只枯瘦、染着黑红血痂的手却猛地抬起,五指箕张,死死扣住了胡铁按在他后心的手腕。力道之大,竟让胡铁这铁打的汉子也感到一阵剧痛。
“城......城西......”陈琢的嘴唇艰难翕动,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王家......老宅......香案......下......”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肺腑里挤压出来,伴随着喉头涌动的血沫。
“王家老宅?香案下?”胡铁浑身剧震,瞬间明白了陈琢所指——那正是被金甲邪神吸干满门、惨绝人寰的凶宅。亦是陈琢此前搜出引魂香灰与金粉铁证之地。
陈琢突然醒来,提及此地是有何用意?是涉及到了停雨一事,还是另有蹊跷?
“香火...节点,地脉断之...民变即解。”
“大人!您是说......”胡铁的声音猛地一颤,他万万没想到陈琢竟真有法子可以让这暴雨停下。
“搬......青石......”陈琢的指尖深深陷入胡铁的皮肉,传递着最后的、孤注一掷的指令,“刻......此纹......”他扣住胡铁手腕的手指,凭着识海中那幅鲜血淋漓的地脉图谱,用尽残存的生命力,在胡铁粗糙的手腕皮肤上,狠狠划下几道玄奥而古拙的轨迹。
那轨迹带着刺骨的冰冷与微弱灵光,瞬间烙印在胡铁腕上。正是洛书残卷中,截断香火、逆转水元的绝阵核心符文。
“布阵......压......节点......断其根......”陈琢的声音骤然微弱下去,扣住胡铁的手也无力地松开滑落,只有那双依旧紧闭的眼睛,眼皮下透出最后一丝不肯熄灭的执念之光。
“末将......得令。”胡铁再无半分犹豫,猛地抽回手,看着手腕上那几道散发着微弱寒意与灵光的血痕符文,眼中爆发出决死的凶光。他豁然起身,魁梧的身躯带起一阵风。
“周德庸,邱神医。守好大人,天塌下来也不准离开半步。”胡铁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炸响在死寂的二堂。
“胡木!”他目光扫向一直守在角落、同样浑身紧绷的兄弟。
“在!”胡木如同标枪般挺直。
“点齐县衙所有能喘气的,带上铁镐、绳索。跟老子走。”胡铁一把扯下身上破烂染血的号衣,露出精壮如铁的胸膛,大步流星冲向堂外,撞入那无边无际的冰冷雨幕。
夜,已深如墨染。
昆山城西,王家老宅。曾经富庶的宅邸如今只剩断壁残垣,焦黑的梁木斜刺向铅灰色的天穹,在瓢泼大雨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焦糊味、血腥味,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怨毒气息,即便暴雨也冲刷不尽。
胡铁赤裸着上身,雨水混着汗水在虬结的肌肉上流淌。他站在宅院正厅那片被翻得一片狼藉的废墟前,脚下正是那曾藏有暗格、供奉邪香的香案位置。此刻,那里只剩一个被暴力撬开的、黑黢黢的窟窿,如同大地张开的一只怨毒之眼。
“就是这里,挖!给老子深挖。挖到见着硬地为止!”胡铁的声音在雨夜中炸开,如同惊雷。
“是。”数十名衙役和卢堪带来的船行好手齐声应和,声音带着颤抖,却无人退缩。铁镐挥舞,泥水飞溅。衙役们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挖掘着脚下这片浸透了王家人血泪的焦土。
每一次铁镐落下,都仿佛能听到泥土深处传来若有若无的怨毒低泣,冰冷的阴气顺着镐柄丝丝缕缕地钻入骨髓。
“呃啊!”一名年轻衙役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猛地丢开铁镐,双手死死抱住头颅,眼珠凸起,布满血丝,脸上肌肉疯狂扭曲,口中发出不似人声的嗬嗬怪叫,竟转身扑向旁边的同伴。
“按住他!”胡铁厉吼,身影如电般扑至,一掌狠狠切在那衙役颈侧。衙役身体一软,昏死过去,但脸上那狰狞的怨毒之色却未褪去。
“胡爷,这...这地方太邪性了。弟兄们...”有人声音发颤。
“邪?!”胡铁猛地回头,双目如炬,雨水顺着他虬结的肌肉沟壑流下,他指着地上那昏迷衙役扭曲的脸,又指向脚下这片血地,“看看!这就是那庙里供着的‘神’干的好事。吸干了王家人,现在还要吸干整个昆山。挖!给老子继续挖!挖不出那鬼东西的根,我们所有人都得死。大人...还在县衙等着我们!”
他最后一句“大人”,如同强心剂注入众人心中。想到公堂上那呕血立誓的身影,衙役们眼中恐惧稍退,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惨烈的决绝。低吼声再次响起,铁镐更加疯狂地落下。
“胡木!青石!”胡铁不再看挖掘现场,猛地转向身后。
“来了!”胡木低吼回应。在他指挥下,十几名精壮的船行汉子,两人一组,肩扛手抬,正将一块块沉重的青条石从雨幕中艰难地运来。
每一块青石都有一人多长,表面粗糙冰冷,棱角分明,带着河底淤泥的腥气。这是卢堪连夜命人从青冥江码头沉船处打捞上来的压舱石,材质阴寒,最能承载水元符文之力。
胡铁蹲下身,不顾泥泞。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却精纯的、源自陈琢烙印的洛书灵光。他死死盯着手腕上那几道冰冷的血痕符文,仿佛要将它们刻入灵魂。随即,食指如刀,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狠狠戳向面前冰冷的青石表面。
嗤——!
指尖与青石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火星在雨水中一闪即逝。坚硬的石屑纷飞,胡铁的手指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混着雨水染红了石面。但他恍若未觉,双目赤红,全副心神都倾注于指尖那一点微弱灵光的引导,一笔一划,在青石上艰难地复刻着那玄奥的洛书符文。
每一笔落下,都仿佛有千钧重担压在他神魂之上,与石面传来的阴寒邪气激烈对抗。他额角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豆大的汗珠混着雨水滚落,周身蒸腾起淡淡的白气,那是肉身与意志被催发到极限的征兆。
“哥!”胡木看着兄长血肉模糊的手指和微微颤抖的身躯,目眦欲裂。
“闭嘴,下一块!”胡铁头也不抬,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他刻完最后一笔,那符文在青石上骤然亮起一丝微弱的靛青光芒,随即又隐没下去,只留下一个血与石屑混杂的深刻凹痕。他猛地收手,看也不看那血肉模糊的指尖,大步走向下一块运来的青石。
一块、两块、三块......沉重的青石在泥水中被艰难地排列、堆叠。每一块都承载着胡铁以血为引、以命相搏刻下的冰冷符文。衙役们挖掘的深坑也在不断向下延伸,冰冷的阴气如同实质的潮水般从坑底涌出,伴随着无数溺毙亡魂般的怨毒哀嚎,冲击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终于!
“胡爷,挖到了。是硬地,黑的。像......像铁!”坑底传来衙役带着惊悸的嘶喊。
胡铁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几步冲到坑边,只见深达丈许的坑底,不再是焦黑的泥土,而是一片平滑如镜、非金非石、触手冰寒刺骨的黑色物质。
那黑色物质表面,隐约可见天然形成的、扭曲怪异的纹路,正散发着浓郁到令人作呕的香火怨毒气息——正是地脉节点。与八真庙香火同源的核心。
“布阵。压上去!”胡铁狂吼,声震四野。
早已准备好的汉子们,在胡木带领下,吼着号子,将那些刻满血符的青石,一块块抬起,对准那深坑,对准那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色节点,狠狠砸下。
轰!轰!轰!
沉重的青石撞击在黑色节点上,发出沉闷如擂鼓般的巨响。每一块青石落下,其上刻画的符文便骤然亮起靛青光芒,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按在冰面上。黑色节点剧烈地波动、扭曲,发出尖锐刺耳的、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嘶鸣。
四周的暴雨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搅动,变得更加狂暴。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水抽打在每一个人脸上,如同鞭子般生疼。王家老宅残存的墙壁在狂风中簌簌发抖,瓦片碎裂崩飞。
当最后一块、也是最大最厚、被胡铁以几乎废掉整根食指为代价刻下核心阵纹的青石,被七八个汉子用尽吃奶的力气抬起,悬于深坑之上时——
“嗷吼——!!!”
一声无法形容其恐怖、混合着滔天暴怒与无尽怨毒的龙吟,如同平地炸响的万钧雷霆,猛地从八真庙方向撕裂雨幕,滚滚而来。那声音仿佛直接响彻在灵魂深处,震得所有人气血翻腾,耳膜刺痛欲裂。
伴随着这声撼动天地的龙吟,整个昆山城的地面仿佛都随之震颤了一下。王家老宅废墟上,本就摇摇欲坠的半堵残墙轰然倒塌,激起漫天泥水。
“压——下——去——!”胡铁双目赤红如血,对那恐怖的龙吟充耳不闻,只剩下疯狂的咆哮。他合身扑上,用肩膀死死顶住那悬空巨石的边缘,全身肌肉贲张如龙,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压!”胡木与所有汉子同时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将全身的力气、所有的恐惧与希望,都灌注于双臂之上。沉重的刻符青石,带着碾碎一切的决绝,在龙吟的余波中,朝着深坑底部那疯狂扭曲的黑色节点,轰然砸落。
轰隆隆——!!!
如同山崩地裂,青石与黑色节点猛烈撞击。核心阵纹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靛光,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靛青色光柱,混合着无数崩碎的血符灵光,如同逆流而上的利剑,自深坑底部冲天而起,悍然刺入那厚重铅沉的雨云之中。
整个昆山城,瞬间被这道撕裂黑暗的靛青光芒映亮。
县衙二堂内。
昏迷中的陈琢身体猛地一弓,如同被无形的巨力贯穿。他“哇”地一声,再次喷出一大口黑紫色的淤血。但这一次,淤血之中竟夹杂着丝丝缕缕被逼出的青黑怨毒之气。
他怀中,那冰冷的铁盒钥匙疯狂震颤起来,暗青鳞片上的光芒明灭不定,发出尖锐的嗡鸣,仿佛在与那道冲天而起的靛青光柱激烈对抗,又仿佛在......贪婪地吸收着什么。
与此同时,弥漫全城、压抑了不知多久的浓郁香火怨毒气息,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抽离,瞬间变得稀薄紊乱。
窗外,那瓢泼而下、仿佛永无止境的暴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小了。
豆大的雨点渐渐稀疏,砸在瓦片上、青石上的噼啪声不再连成一片。厚重的铅云仿佛被那道靛青光柱刺穿了一个巨大的窟窿,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天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吝啬地洒落在昆山饱受摧残的大地上。
雨,终于......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