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九华雪

九华山的冬日总是迫不及待地降临,仿佛急于用银装素裹的纱幔,将这片灵山秀水温柔包裹。才过立冬,山间的雾气便如同被施了魔法,凝结成晶莹剔透的霜花,点缀在枯黄的草叶上。每当晨光洒落,那些霜花便闪烁着细碎而璀璨的光芒,宛如无数颗遗落人间的星辰。山脚下的村落里,炊烟袅袅升起,与山间的云雾相互缠绕、交融,模糊了天与地的界限,营造出一种如梦似幻的朦胧意境。

在这片被晨雾轻柔笼罩的山林中,高雯正独自攀登着陡峭的山路。她的步伐轻盈而坚定,裙摆早已被山间浓重的露水打湿,沉甸甸地贴在腿上,发髻间也沾满了细小的水珠,宛如戴上了一串珍珠发饰。但她却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向上攀行,眼神中透着执着与期待,仿佛前方有一股神秘而强大的力量在召唤着她。

高雯虽已过不惑之年,岁月在她眼角刻下了细密的细纹,却未能磨灭她眼中那份清澈而明亮的光芒。她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卷泛黄的诗稿,那是二十年前李白离开九华山时留给她的最后纪念。诗稿的边角早已磨损,纸张也变得脆弱不堪,但每一个字迹都在诉说着往昔的故事,承载着她对李白深深的怀念与敬意。

“高姑娘,这么早就上山啊?”山腰处,一位背着竹篓的采药老者认出了她,停下脚步,微笑着招呼道。老者的竹篓里装满了各种草药,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与山间清新的空气融为一体。

高雯停下脚步,微微俯身,脸上露出温婉的笑容:“是啊,张伯。今日要去选书院的地基。”她的声音轻柔而坚定,仿佛在宣告一项神圣而伟大的使命。

“还在为李公子建书院哪?”老者轻轻摇摇头,眼中既有敬佩,又带着一丝担忧,“这都多少年了,你呀……”

高雯没有回答,只是将手中的诗稿握得更紧了些,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向老者点头致意后,转身继续向山上走去。山风轻轻拂过,吹动她的发丝和裙摆,仿佛在为她加油鼓劲。

山风渐起,如同一位神奇的魔法师,吹散了部分晨雾。高雯终于来到一处背靠峭壁、面朝云海的山谷。这里地势平缓,四周古松环绕,一棵棵古松高大挺拔,仿佛是守护这片山谷的卫士。远处,天台峰的雄姿隐约可见,云雾缭绕在山峰间,为其增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她站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缓缓环视四周,眼中渐渐浮现出满意的神色。

“就是这里了。”她轻声自语,声音中充满了欣喜与笃定,“太白兄若在,定会喜欢这里的景致。”她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时空,看到了李白在此处吟诗作画的身影。

她从怀中取出一方素帕,素帕上绣着淡雅的莲花图案,那是她闲暇时亲手绣制的。小心翼翼地展开素帕,里面包裹着一片干枯的青莲花瓣。这是当年李白在九华山下的荷塘边随手摘给她的,虽已历经岁月的洗礼,花瓣的颜色也变得黯淡,但在她心中,这却是无比珍贵的宝物。高雯将花瓣轻轻放在选定的位置上,静静地看着山风将它微微掀起,又缓缓落下,仿佛花瓣在点头同意她的选择。

接下来的日子里,高雯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事业——建造“青莲书院”。她毫不犹豫地变卖了自己在城中的宅院和所有值钱的物件,甚至连母亲留给她的玉镯也典当了出去,只为了筹集足够的银两。每一笔钱的花费,她都精打细算,恨不得将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每天天还未亮,当整个世界还沉浸在黑暗与寂静之中,高雯就带着干粮上山,监督工匠们施工。她对每一个细节都要求极高,亲自挑选每一根梁木。她坚持要用九华山特有的金丝楠木,因为李白曾在诗中称赞过这种木材“纹理如诗行”。她走遍山中的采石场,不辞辛劳地寻找色泽最纯净的青石来铺设地面,因为那颜色让她想起李白常穿的那件青衫,仿佛这样就能离李白更近一些。

“高姑娘,这窗棂的样式您看这样可好?”木匠老赵拿着图纸来请示,脸上带着期待的神情。

高雯仔细端详着图纸,眉头微皱,轻轻摇头:“再疏朗些吧。太白兄喜欢通透的感觉,他说过‘欲上青天揽明月’,这窗棂该能让月光毫无阻碍地洒进来。”她的眼神中透着坚定,脑海中已经浮现出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书院内的美丽画面。

到了夜晚,当工匠们都下山后,高雯常常独自留在工地上。山间的夜晚格外寂静,只有虫鸣声和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她点燃一盏油灯,昏黄而微弱的光亮在黑暗中摇曳,仿佛随时都会被黑暗吞噬。就在这微弱的光亮下,她在纸上认真地描绘着书院内部的陈设。书架该放在什么位置,李白的诗作该如何陈列,甚至每一幅壁画的内容,她都反复推敲,力求做到尽善尽美。

深秋的一个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了绚丽的橙红色,高雯正在整理刚运到的书卷。忽然,她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沉稳而有力,却又带着一丝空灵的感觉。她转身,看到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僧站在院中,夕阳的余晖为他镀上一层金边,宛如一位从画中走出的仙人。

“大师!”高雯惊喜地呼喊着眼前的高僧,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连忙上前行礼。

金乔觉双手合十,微笑着还礼:“高姑娘,老衲听闻你在此建书院纪念李太白,特地前来相问,有何困难?老衲定当襄助。”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仿佛带着一种能让人平静下来的力量。

高雯引着金乔觉参观尚未完工的书院,一边走一边向他解释每一处设计的用意。金乔觉静静地听着,双手背在身后,不时点头表示赞同。当他们来到正堂时,金乔觉突然停下脚步,目光深邃地看着高雯,说道:“高姑娘对李太白如此深情,老衲十分感动。”

高雯的手指轻轻抚过一根廊柱,眼中泛起温柔的光芒:“大师,有些人就像天上的明月,即使不能拥有,能沐浴在他的光芒中也是幸福的。太白兄的诗,照亮了我平凡的一生。”她的声音中充满了对李白的崇敬与感激之情。

金乔觉注视着高雯,目光中带着一丝忧虑:“执念太深,亦是苦海。”他的话语中蕴含着深深的禅意,仿佛在提醒高雯不要被情感所困。

高雯却笑了,笑容中带着释然与坚定:“大师,这不是执念,是感恩。若非太白兄,我永远不会知道一个人的心可以如此广阔,能装下整个天地。”她的眼神中闪烁着光芒,那是对理想和信念的执着。

金乔觉不再多言,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串佛珠,递给高雯:“书院落成之日,将此物悬于正梁,可保平安。”佛珠在夕阳的映照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泽,仿佛蕴含着神秘的力量。

寒冬来临前,经过无数个日夜的努力,青莲书院终于完工。这是一座融合了南北风格的精巧建筑,飞檐如翼,仿佛随时都能展翅高飞;斗拱如云,气势恢宏而又不失雅致。整座书院既不失庄重,又带着几分李白诗中特有的飘逸洒脱。正门上方的匾额“青莲书院”四字,是高雯花了三个月时间,临摹李白手迹而成,每一笔都倾注了她全部的心血,仿佛将她对李白的思念都融入了这四个字中。

书院内部,正中央摆放着一尊李白的木雕像,雕像手持书卷,目视远方,神情潇洒而豪迈,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能开口吟诗。四周的书架上整齐地陈列着李白的所有诗作,许多是高雯多年来一点一点收集的手抄本。每一本手抄本都凝聚着她的心血,上面还做满了批注,记录着她对李白诗作的理解和感悟。墙壁上绘制着李白生平的重要场景:少年时在青莲乡读书,那专注的神情仿佛能让人感受到他对知识的渴望;青年时仗剑远游,意气风发,眼神中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向往;中年时供奉翰林,才华横溢,却又带着一丝无奈;晚年时流放夜郎,虽历经磨难,但眼神中依然透着坚韧。每一幅画都配有相应的诗句,诗画交融,让人仿佛穿越时空,与李白一同经历他的人生。

最引人注目的是东侧一面空白的墙,高雯特意留出来,准备将来请名家绘制李白在九华山的情景。而现在,那里只挂着一幅简单的山水,画的是九华山的天台峰,画角题着李白的名句:“天河挂绿水,秀出九芙蓉”。这幅画虽然简单,但却充满了意境,仿佛将九华山的神韵都浓缩在了其中。

书院落成那天,高雯按照金乔觉的嘱咐,将那串佛珠悬于正梁。然后她独自一人在书院中待到深夜,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书院内,营造出一种静谧而神秘的氛围。她将珍藏多年的李白诗稿一一取出,小心地安放在特制的檀木匣中。当她翻到《赠汪伦》时,手指微微颤抖——这首诗的墨迹旁,有一滴已经泛黄的泪痕,那是多年前李白仙逝时落下的。“太白兄,你看到了吗?”高雯轻声说道,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这里的一切,都是按照你喜欢的样子建的。”

窗外,第一片雪花悄然飘落,仿佛是上天为这座凝聚着深情与心血的书院送来的祝福。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腊月里,一场罕见的大雪席卷九华山,积雪深达数尺,封住了上山的道路。整个世界仿佛都被冰雪覆盖,变得一片寂静。但高雯却执意留在书院中,每日清扫积雪,照看藏书。她不畏严寒,手中的扫帚不停地挥舞着,在雪地上划出一道道痕迹。

除夕之夜,雪又下了起来,纷纷扬扬的雪花如同白色的精灵,在空中翩翩起舞。高雯点燃书院所有的灯盏,温暖的灯光照亮了整个书院,为李白守岁。她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恍惚间仿佛看到年轻时的李白踏雪而来,依旧是那一袭青衫,腰间悬着酒壶,手中握着诗卷,脸上带着潇洒的笑容。

“高姑娘,这书院建得真好。”幻影中的李白微笑着说,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却又清晰地回荡在高雯的耳边。

高雯伸出手去,却只触到冰冷的空气。她苦笑着摇摇头,自言自语道:“我这是老了,都开始出现幻觉了。”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又被坚定所取代。

就在这时,一阵空灵的梵音从远处传来,那梵音仿佛有着神奇的魔力,让人听了内心平静。高雯抬头望去,只见雪幕之中,金乔觉的身影若隐若现。但与往常不同,此刻的金乔觉周身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手持一朵青莲,踏雪无痕地向书院走来。青莲在雪夜中绽放,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与雪花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香味。

高雯惊讶地站起身,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她推开书院的大门。寒风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冰冷刺骨,但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怔怔地望着前方。金乔觉的幻影停在她面前,面容比平日更加慈祥,目光中透着无尽的悲悯,仿佛能看透世间万物的沧桑。

“大师...您这是...”高雯的声音有些颤抖,眼中充满了疑惑和期待。

金乔觉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抬起手中的青莲。那朵本应在夏季绽放的花,此刻在严寒中舒展着花瓣,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雪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高雯突然明白了什么,她转身回到书院,从柜中取出那个装着李白诗稿的檀木匣。她的脚步急促而慌乱,仿佛生怕错过了什么重要的时刻。

当她回到门口时,金乔觉的幻影已经飘然进入院中,站在那面空白的墙壁前。高雯捧着木匣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诗稿取出。就在这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那些泛黄的诗稿一页页从她手中飞起,在空中化作一只只洁白的蝴蝶!白蝶翅膀上隐约可见李白的诗句,仿佛每一只蝴蝶都承载着李白的诗意。

高雯睁大眼睛,满脸震惊地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那些由诗稿化成的白蝶在书院中翩翩起舞,它们绕着高雯飞了三圈,仿佛在向她致敬,然后排成一列,穿过纷飞的雪花,向着天台峰的方向飞去。白蝶所过之处,留下了一道淡淡的诗意轨迹,仿佛在空中书写着李白的诗篇。

金乔觉的幻影也开始渐渐淡去。在完全消失前,他指向那面空白的墙壁。高雯转头看去,只见墙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幅壁画:李白与金乔觉并肩站在天台峰顶,周围飞舞着无数白蝶,远处是初升的朝阳。阳光洒在两人身上,为他们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白蝶在他们身边飞舞,仿佛在庆祝这一神圣的时刻。

“大师!太白兄!”高雯呼唤着,泪水模糊了视线。当她再次擦干眼泪时,院中已恢复平静,只有雪花依旧静静地飘落,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美丽的梦境。但那幅壁画却真实地存在着,见证着这一神奇的时刻。

雪停后的第三天,一位风尘仆仆的旅人艰难地踏着积雪来到书院门前。他的身上落满了雪花,头发和眉毛上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脚步也显得有些疲惫。高雯正在整理书架,听到敲门声前去应门,发现来者竟是多年未见的韦仲堪!

“韦大人!”高雯惊喜地叫道,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她连忙将韦仲堪迎入书院,为他拍打身上的积雪,又为他沏上热茶。热茶升腾的热气模糊了韦仲堪的面容,却温暖了他的心。

韦仲堪已经年过六旬,须发斑白,但精神矍铄。他抖落披风上的积雪,向高文深深一揖:“高姑娘,老夫特来拜谒太白。”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敬意,仿佛这里是一个神圣的地方。

高雯带着韦仲堪在书院中参观,为他详细介绍每一处的设计和布置。韦仲堪环顾四周,目光在每一处细节上停留:书架的位置,壁画的布局,甚至窗棂的样式...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幅新出现的壁画上,久久不能移开。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惊讶和震撼,仿佛看到了不可思议的奇迹。

“这是...”韦仲堪的声音有些哽咽,眼中闪烁着泪光。

高雯将雪夜发生的奇事娓娓道来。韦仲堪听完,长叹一声:“太白兄有灵,必欣慰于高姑娘的这番心血。”他的话语中充满了感慨,对高雯的敬佩之情溢于言表。

两人在书院中促膝长谈,回忆着与李白有关的点点滴滴。韦仲堪说起当年李白在九华山题诗的情景,那时的李白意气风发,诗兴大发,挥毫泼墨间,一首首佳作诞生。高雯则讲述李白与她诗词唱和的往事,那些美好的回忆仿佛就在昨天,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地印在她的脑海中。说到动情处,两人都不禁潸然泪下。

“高姑娘,”韦仲堪临走前郑重地说,“你为太白兄做的这一切,远胜过朝廷给他的任何封诰。这座书院,将让他的诗魂永驻九华。”他的话语坚定而有力,仿佛是对高雯一生努力的肯定。

高雯微笑着摇头:“韦大人过誉了。我只是...舍不得他就这样被世人遗忘。”她的眼神中透着温柔和坚定,为了李白,她愿意付出一切。

韦仲堪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这是当年太白兄赠我的诗稿原件,我一直珍藏至今。现在,它应该属于这里。”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舍,但更多的是欣慰,仿佛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使命。

高雯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展开。竹简上,李白的字迹龙飞凤舞,墨色如新:

“我宿黄山碧溪月,听之却罢松间琴。朝来果是沧洲逸,酤酒醍醐饭青粳。...”

她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滴在竹简上,与二十年前的泪痕重叠在一起。那一刻,她仿佛与李白的灵魂产生了共鸣,感受到了他的喜怒哀乐。

冬去春来,青莲书院的名声渐渐传开。文人墨客、学子僧侣纷纷前来参观,许多人留下了赞美的诗篇。高雯总是热情地接待每一位访客,为他们讲解李白的诗作和生平。她的讲解生动有趣,仿佛能将李白的形象展现在人们眼前。

每年春天,当九华山的杜鹃花开遍山野时,高雯都会在书院举办“青莲诗会”,邀请四方诗人前来吟咏李白的诗篇。诗会上,诗人门激情澎湃,或激昂或深沉的朗诵声在书院中回荡。高雯常常坐在角落,静静地听着,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仿佛置身于一个诗意的世界。

而每年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时,高雯都会独自在书院中守候,期待再次看到那些诗稿化成的白蝶。虽然奇迹没有再发生,但她总能感觉到李白和金乔觉的存在,仿佛他们就站在某个她看不见的维度,注视着她和这座书院。她相信,他们的灵魂已经与这座书院融为一体,守护着这里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