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州,大黎二十三州西北边陲,下辖十三府,与五百里外陪都遥遥相望。
长恨天,梧州与麟州交界处,某处山野。
踏入长恨天的瞬间,寒意如蛛丝缠上脖颈。梧州与麟州的界碑歪斜着插进腐叶堆,碑面爬满墨绿苔藓,“长”字的最后一捺被啃噬得残缺不全,宛如一道溃烂的伤口,无声诉说着此地的不祥。浓稠的雾霭从石缝、树根处汩汩渗出,似是山野吞吐的瘴气,将视线牢牢困在丈许之内,目力所及之处,树木皆扭曲着枝干,树皮皴裂如老人枯槁的皮肤,枝桠间垂落的藤蔓宛如悬置的绞索。
腐叶下的土地泛着诡异的紫黑色,似被经年累月的血水浸透。每走一步,枯枝断裂的脆响与泥泞挤压的咕唧声便在耳畔炸开,惊起藏于暗处的不知名生物,窸窸窣窣的逃窜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空气中弥漫着腥甜与腐朽交织的气味,时而浓烈如刚宰杀的牲畜,时而淡薄似陈年的尸骸,风掠过山谷时,还裹挟着若有若无的呜咽,仿佛无数冤魂在雾中徘徊哀号。
藤蔓上垂挂着银蓝色的蛛网,在雾中泛着幽光,那是岭南特有的“牵魂蛛”所织,蛛丝坚韧如铁,遇血即燃,此刻正静静等待着猎物的到来。远处山涧传来幽咽的水声,却不见溪流踪迹,唯有雾气翻涌如沸,隐约可见怪石嶙峋的谷底闪烁着点点寒芒,似是刀刃反光,又似野兽瞳孔,透着摄人心魄的危险。而在雾霭深处,时不时飘来几片暗红的花瓣,瓣尖凝结的血珠在雾中若隐若现,腥甜的气息与雾气缠绕,为这片山野更添几分诡秘与肃杀。
寒雾裹着腐叶扑在少年侍从的面甲上,他攥着鎏金错银的剑柄,望着前方咳得佝偻的身影:“公子,长恨天已然没落,是不是另寻他处,这里恐怕...”话音未落,一声闷雷在雾霭深处炸开,惊得藤蔓上的牵魂蛛纷纷振翅,银蓝蛛网在雨中泛起冷光。
青衫公子抬手撑住歪斜的界碑,指腹擦过“长”字残缺处渗出的暗红汁液——那分明不是苔藓,倒像是某种生物的黏液。他又咳出两口黑血,染透了腰间悬着的半块玉佩,上头刻着的断翅蚩龙在血渍中狰狞欲飞:“咳咳,咳咳,不打紧,不入世,焉能出世,先避世,方能入世。”
“可是公子的伤...”侍从还欲再说,却见公子已踏入雾气深处,衣角扫过牵魂蛛的网,蛛丝遇血瞬间燃起幽蓝火焰,在雾中勾勒出半具骷髅的形状。“记住,”咳嗽声混着火焰噼啪声传来,“越是要你怕的地方,越藏着见不得光的真相——就像这长恨天的雾,看着遮天蔽日,实则...”话音戛然而止,唯有一串断断续续的咳笑,惊起满山蛰伏的夜枭。
夜叉的喉结在面甲下剧烈滚动,还欲开口劝阻,却见公子猛然转身,咳出的血沫飞溅在银蓝蛛网上,瞬间燃起幽蓝火焰。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双眼却亮得骇人,染血的指尖突然掐住他的面甲边缘,青衫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狰狞的雷纹伤疤——正是三年前惊蛰留下的印记。
“夜叉,你又着相了,本公子用不到你说。”公子的声音沙哑如破锣,却字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另一只手狠狠扯开领口,露出锁骨处青黑的毒斑,“看看这遮雨阁的玄蛇毒,发作起来五脏六腑都像被烈火灼烧,可我踏遍这长恨天的白骨路,为的是什么?”他突然松手,踉跄着撞向界碑,震落碑顶盘踞的毒蝎,“是那些躲在京都王府里,捧着账本算着粮草的鼠辈能懂的?”
雾气突然翻涌如沸,远处传来类似人骨摩擦的声响。夜叉下意识握住剑柄,却被公子一巴掌拍开:“收起你的剑!在这长恨天,最锋利的从来不是兵刃。”说着弯腰抓起一把紫黑色泥土,任由泥浆从指缝滴落,
他忽然凑近夜叉,呼出的气息都带着腥甜的铁锈味:“当年父亲在漠北被人断了粮草,二十万大军饮马血啃树皮,最后只活下来三千残兵——那些账本上消失的粮草,那些青蚨刃上淬的毒,”公子的指甲深深掐进夜叉肩膀,“都藏在这世人避之不及的鬼地方。”
夜枭的啼叫穿透浓雾,惊得藤蔓上的牵魂蛛纷纷吐出银丝。公子却大笑起来,笑声震得胸前血迹斑斑的玉佩乱晃,断翅蚩龙仿佛要挣脱束缚。他甩开夜叉,抬脚踩碎脚下凸起的白骨,在泥泞中留下带血的脚印:“跟着!若是连这区区长恨天的‘恨’都勘不破,日后拿什么去讨回福王府的血债?”
俞州城外,东郊桃花潭。
俞州城外的桃花潭蒸腾着诡异的白雾,千株桃树的枝桠扭曲如枯骨,花瓣呈诡异的暗红,落在潭水表面竟不沉反浮,将整片水域染成血水模样。潭边青石板上,零星散落着半片带血的信笺,被露水晕开的字迹依稀可见“离恨天”三字。
惊蛰倚剑而立,玄铁剑身上的云纹蚩龙暗纹仍在流转雷光,只是剑尖滴落的血珠不再是鲜红,而是泛着令人作呕的青黑色。他望着潭中自己扭曲的倒影,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的黑血滴在桃花上,花瓣瞬间化作飞灰。
“剑仙大人,这潭水不对劲。”随行的暗卫握紧手中绣春刀,刀刃映出潭底若隐若现的白骨,“三日前有渔民在此失踪,只留下半枚刻着‘白’字的玉佩。”话音未落,潭水突然剧烈翻涌,无数银蓝蛛网破水而出,正是遮雨“牵魂蛛”的标记。
惊蛰瞳孔骤缩,挥剑斩断缠来的蛛丝,雷光电蛇顺着蛛丝劈向对岸。却见雾霭深处缓步走出个青衣女子,广袖间绣着桃花坞特有的银丝玄鸟纹,手中焦尾琴蒙着黑纱,琴弦上凝结着暗红血珠。
“惊蛰剑仙,别来无恙?”女子指尖轻拨琴弦,潭水竟化作万千桃花瓣悬在半空,“离恨天的血信,可送到福王世子手中了?”她腕间银铃轻响,惊起满树栖息的夜枭,翅膀扑棱声中,惊蛰嗅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女子突然轻笑,黑纱下露出半张苍白的脸,眼角泪痣猩红如血:“剑仙可知,这桃花潭底沉的,全是给福王府送密信的信使?”她猛地拨动琴弦,万千花瓣化作利刃射来。
惊蛰挥剑格挡,剑刃与花瓣相撞迸发出刺目雷光。
雾气愈发浓烈,遮天蔽日。惊蛰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是肃王府的“追云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