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周王府
暮色裹挟着铅云沉甸甸压向飞檐,琉璃瓦上的雨珠将福王世子玄色衣袍上的金线福纹映得忽明忽暗。他斜倚在滴水成帘的游廊朱柱旁,指尖慢条斯理地摩挲着腰间半块残缺玉佩,眼尾微挑时掠过跪伏在台阶下的青缎身影,唇角那抹笑像淬了霜的刀刃。
“父王与我那新纳的美人儿——“世子突然嗤笑出声,指尖碾着玉佩断口在石阶上划出血痕,「滋啦」声混着雨点击打瓦片的脆响,“如何了?“
阶下的户部侍郎陆仪亭脊背绷成一张满弓,乌纱帽檐阴影里可见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他膝头重重磕在生了青苔的砖缝间,袖口绣着的银线户部纹章被雨水洇得发皱:“回、回世子的话...“喉结剧烈滚动着,雨声在沉默里愈发急促,“世、世子容禀!“陆仪亭突然以头抢地,乌纱帽滚落在积水里,「俞州的山洪是、是三天前暴发的!卑职今早收到飞鸽传书,说福王车架困在云台驿东三十里的乱石滩,肃王世子...他、他不是往城西,是朝东南方的桃花坞去了!」声音突然梗在喉间,他偷眼望着世子骤然眯起的凤眼,后颈霎时漫上冷汗。
世子忽然低笑出声,指腹碾过玉佩上“双“字残纹:“陆大人这舌头,可是被长公主的千金台赌局绞住了?“话音未落,袖中玉扳指擦过廊柱,崩落的朱漆混着雨水砸在陆仪亭发冠上,“本世子听说,今日千金台头彩是前朝《霓裳羽衣图》残卷——“他忽然俯身,金丝绣就的海水纹衣摆扫过侍郎肩头,“而宫中那位,可是连太后寿宴都要过问的。“
陆仪亭猛地叩首在地,玉笏板磕在石阶上发出脆响:“世子明鉴!卑职已着人在赌局暗桩里埋了三枚青蚨钱...“话到此处突然顿住,眼角余光瞥见游廊尽头转出的灰衣影,正是王府总管陈忠捧着鎏金托盘,盘中搁着的青瓷茶盏正腾起袅袅白烟。
世子突然抬脚,靴尖踩住陆仪亭颤抖的手背,(玉扳指在廊灯下发冷)「千金台的骰子,该是用西域羊骨雕的吧?听说掷出‘豹子’时,骨缝里会渗出血丝——」「你埋的三枚青蚨钱,是押‘大’,还是押‘肃王世子必死’?」
陆仪亭猛地抬头,血水从指缝渗出:「世、世子!卑职押的是...是‘福运绵长’!」「这、这是今早刚换的筹码,您瞧押注人写的是‘陆’字草体,绝、绝非针对肃王...」
世子直起身子,指尖弹落衣摆上的雨珠,金丝福纹在廊灯昏光里泛着冷光:“罢了,本世子自会去会会那位千金台的东家。“他转身时玉冠流苏甩过陆仪亭低垂的额角,“但若让本世子知道,你这双手既沾了赌局的骰子,又碰了俞州的账本...“尾音消失在游廊转角,唯有檐角铜铃在风雨里叮当作响,惊起满池碎银般的涟漪。
陆仪亭跪在原地,听着渐远的靴声混着雨声,后襟已被冷汗浸透。石阶缝隙里的青苔正贪婪吮吸着世子留下的血迹,殷红在雨水中晕染成妖异的暗紫,像极了他昨夜在千金台押错的那注“血本无归”。喉间泛起铁锈味,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初入仕途时,恩师握着他的手在《盐铁论》批注上写下“公生明,廉生威”,此刻那些墨迹却在记忆里洇成一团模糊的黑。
指节无意识地抠进砖缝,粗糙的触感让他想起今早账簿上被涂改的数字。福王车架被困俞州的消息,与肃王世子护着蔡姑娘出逃的传闻,在脑海里绞成乱麻。他望着廊下陈忠渐行渐近的灰影,老人腰间晃动的断刃纹章像把悬在头顶的铡刀——二十年前漠北战场上,这枚纹章的主人亲手砍下敌将头颅,而如今,他陆仪亭的项上人头,或许也只在福王世子一念之间。
雨声愈发急促,檐角铜铃疯狂摇晃,惊起的寒鸦掠过积雨云,翅膀拍打声混着远处千金台传来的丝竹靡音。他突然笑出声,笑声惊得陈忠手中茶盏晃出涟漪。这笑比檐下的雨水更凉,比账本上的墨渍更黑,原来所谓“户部侍郎”的乌纱,不过是悬在虎穴的诱饵,而他,早已在赌局与权谋的夹缝中,成了随时可弃的残子。
昨夜,俞州城。
西城门方向,惊蛰的引雷剑正与遮雨硬碰硬。紫电与墨色水幕在城头相撞,将整座箭楼劈成两半。琴仙的桃花瓣穿过硝烟,轻轻落在蔡姑娘发间,他指尖抚过焦尾琴断裂的琴弦,忽然轻笑:“姑娘可知,这琴弦是用桃花剑仙当年送我的漠北蚕丝所制?遇血则鸣,遇雷则振——“话未说完,琴弦突然绷直如剑,将偷袭的青蚨刃钉在城墙上,“就像公子府的人,纵是断弦,也要护着该护的人。“
此刻短刃发烫,烫得掌心生疼,她却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死死攥着。雨水顺着发梢滑落,打湿了她半旧的月白绫子外衫。
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闺阁小姐。蔡家虽是商户,父亲却极重视她的教养,请了老儒教她读《论语》《孟子》,甚至偷偷塞给她《史记》和《资治通鉴》,说:“女子未必不如男,至少要明白这世道的道理。“所以她懂,这场从扬州蔓延到俞州的雨,从来不是天灾,而是有人在棋盘上翻云覆雨。
只是她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成为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姑娘,“琴仙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带着雨水的清冷,“再不走,青蚨阵的毒烟就要漫过来了。“琴仙的琴弦突然缠住她手腕,蔡璐却反手抓住琴弦,指尖在丝线上摸到暗纹:「这是漠北冰蚕丝,比寻常琴弦多三道缠线——先生究竟是谁?为何帮肃王府?」雨水冲花她脸上的血污,眼神却亮如寒星。「世子给我的短刃,刃底也刻着同样的缠线纹路。」“蔡姑娘抬头,看见琴仙发间玉冠的珍珠碎光,想起在都护府后园初见时,他正坐在石凳上抚琴,身边放着本《庄子》。那时她还打趣说:“琴仙先生,您这是要做'逍遥游'吗?“他只是笑着摇头:“人生在世,谁不是困在'人间世'里的蝴蝶?“
如今这只蝴蝶,却为她劈开了一条血路。
暴雨不知何时变成了冻雨,打在城砖上发出细碎的响。蔡姑娘望着渐渐模糊的驿站火光,忽然想起公子曾说,都护府每片瓦当都刻着不同的福兽,唯有后园那片残瓦,刻的是半只展翅的玄鸟。而远处驿站方向,最后一道雷光闪过,映出肃王世子独自站在废墟上的身影——他的衣摆已被血浸透,却仍像柄断刃般,直直插在俞州城的雨夜中。
她忽然明白,肃王府的瓦当,无论刻着蚩龙还是玄鸟,终究都是落在同一片天空下,被同一场雨,洗尽铅华。而她蔡璐,一介商户之女,能做的或许不多,带着对那个在梧州都护府里,或许正望着残瓦出神的人的牵挂,活下去。
冻雨顺着睫毛滑落,她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泪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声响,像是有人在低低啜泣。她猛地转身,却只看见黑暗中,一只受伤的夜枭扑棱着翅膀,消失在雨幕里。
“走吧,“她轻声对自己说,声音比雨声更坚定,“去该去的地方,做该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