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亡之相?!”
华清棠大吃一惊,“师父的意思是说……他本该是活不长的?”
“不错,正是这样。”
费玄之语气肯定,“观此子面相,其眉骨中断,山根低陷,人中短促,唇色隐青,种种迹象,都指向命途多舛,气血难继,本应是少年夭折的定数。”
顿了顿,继续道,“尤其是他的印堂之间,隐隐有一道极淡的悬针纹雏形,这通常是历经大劫难或是性情过于刚硬,思虑过甚之兆。若再配合其他部位的相理来看,这大劫,极可能便是生死之劫。”
说到这里,老者皱起了眉头,看向了门外,“可是不对啊,如果按照推论,那生死劫……应该在几年前就应验了才对!”
华清棠听得心惊肉跳。
她知道师父从不轻易断言人之生死祸福,一旦出口,必然有十足把握。
“但是,师父,他现在明明……活生生地站在我们面前。”华清棠感到难以理解,“这……这又当如何解释?”
她没敢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您说他该死了,可是他还活着。
是不是看错了?
费玄之看出了她的想法,冷笑一声,“为师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他的相与气,本身就存在着巨大的矛盾。相是根基,是先天之数与过往经历的印刻,显示他本该早已不在人世,或者至少也是个病弱缠身,命不久矣的样子。但他的气,却是此刻神完气足,目光如炬,意志坚韧,甚至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稳和狠厉。”
“这股生气,强行支撑着、甚至可以说是覆盖了他原本的衰败之相。”
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就像……一株本该枯死的树木,却硬生生被注入了强大的外来生机,不仅活了过来,还开出了花。这种违和,老夫行医几十载,观人无数,也是第一次遇见。太怪了……太奇怪了……”
华清棠沉默了。
她无法理解师父所说的这种玄妙的矛盾,但她相信师父的判断。
一个本该夭亡的人,却生龙活虎地活着。
这太不符合常理了。
费玄之沉吟片刻,“至于他的锐气,并非是少年人的莽撞,倒更像是一种经历沉淀。还有他说话条理清晰,直指要害,逼迫我们就范,这也不是一个普通的铁匠铺学徒能轻易做到的。”
“师父,这是怀疑他的身份?”
“身份只是其一。”
费玄之踱回到窗边,“我更好奇的是,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才导致了这种相与气的悖逆?是有什么奇遇?还是……有什么隐秘?”
他顿了顿,语气严肃,“这种违逆天命定数的情况,往往伴随着极大的变数。”华清棠闻言,心头一紧,“师父,那……我们还要去吗?”
“去,当然要去。”
费玄之打断了她的话,“如此奇特之人,如此凶险之症,说不定是一次考验,一次……窥见命运歧途的机会。”
他最后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华清棠似懂非懂。
但是既然已经决定,她只有照做的份。
费玄之道,“准备好你就去吧!”
“是,弟子去了。”华清棠应下,背着药箱出了门。
老者看着女徒离去的背影,眉头再次微微蹙起。
“夭亡之相,勃发生机……命数歧路。”
“人为乎?天意乎?”
夜色已深,寒风更添了几分刺骨。
两人出城时,遇到了少许麻烦。
因为这个时候,城门早已经关闭了。
不过好在有华清棠在,利用自己的身份三言两语便说通了守卫,放了二人出城。
还关切的叮嘱了几句注意安全。
张星落提着灯盏,努力照亮着前方。
华清棠则是背着沉重的药箱,默默地跟在后面。她的眼神专注地看着脚下的路,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回去的夜路,走的是官道。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了好一会。
张星落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毕竟是他硬把人请来的。
他回头看了一眼,借着微光,只能看到华清棠清瘦的轮廓和被风吹动的衣角。
“华……华姑娘。”
张星落斟酌着开了口,“这天寒地冻的,还要劳烦你走这夜路……实在是对不住。”
华清棠低着头赶路,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清冷,“不用道歉,救人如救火,时辰要紧。”
回答简洁明了,毫无个人情绪。
这份直接反而让张星落心中安稳不少。
“老爹,他……情况看着很不好。”
张星落低声道,“咳得厉害,还……还发热不退。之前请的医工也没什么好法子。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他没有直接问有没有把握,只是陈述着自己的担忧。
华清棠的目光依旧看着前方的路,似乎在判断方向。
过了一会儿,她才平静的回道,“初步情况已经知晓了,师父也交代了少许。至于病况如何,还需得亲见病人,诊脉查验之后方可知晓。你心急,我能理解,但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赶到。”
小药娘没有给出任何空洞的安慰,也没有进行任何猜测,只是强调了事实和行动。
这种务实的态度,反而比什么都更加真实可靠。
张星落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点了点头。
他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脸上立刻露出一丝尴尬和担忧。
“那个……华姑娘,之前家里有个老婶子在帮忙看护,可能……因为你年轻,会有些闲话,若是言语有得罪,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张星落有些难以启齿,“乡下之人,都没什么坏心的,你多担待担待。我爹的病,可全拜托你了!”
他这话带着恳求,也带着提前打预防针的意味。
华清棠终于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油灯的光芒在她的眸子里跳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医者眼中,唯有病人。”
她淡淡地说道,“旁人的看法,与我无关。你信我,便好。”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沉稳和自信。
张星落看着她坚定的侧脸,虽然依旧清冷,但那份笃定,着实的让他的心踏实了不少。
“我自然是信的!”
张星落用力地点头,语气斩钉截铁。
说完,他不再多言,只是将油灯提得更稳,脚步也加快了几分。
窗外的夜风,带上了一丝寒意,卷动着后堂微弱的灯火。
铁匠铺内,空气压抑到凝固。
张老憨躺在简陋的床铺上,脸色灰白呼吸微弱。
他的每一次喘息都伴随着令人心悸的摩擦声。
王婶满脸愁容,拿着一块湿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张老憨滚烫的额头。
“咣当!”
门被用力的推开,张星落喘着粗气闯了进来。
“王婶,怎么样了?”他的双眼布满血丝,满眼担忧。
“稍微好一点,至少现在还平稳许多。”
王婶赶忙站了起来,“哎呦,赶紧关门,老头子说了不能再吹寒风了。”
张星落狠狠的吸了口气,连忙让开了身位。
小药娘背着药箱,款款的走了进来。
“华姑娘,麻烦您了。”
张星落轻声道。
华清棠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客套,直接迈步走进了昏暗的铁匠铺。
“这位是……?”
王婶子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姑娘,有些迟疑。
“婶子,这位是华姑娘,是位医术高明的……”张星落连忙介绍起来。
“医术高明?”
王婶子上下打量了眼前的小姑娘,满眼怀疑,“我说张家小子,你爹都病成这样了,你怎么找了个……找了这么一个小丫头来看病?这……这不是胡闹吗?她这年纪,怕是连药材都认不全吧!”
张星落顿时一惊。
果然被他猜着了。
这话很直接,但也符合一般人的认知。
在这个时代里,医术通常与年龄挂钩,年龄等于经验。
一个如此年轻的小姑娘居然是医者,这本身就很难让人信服。
张星落正想替华清棠辩解,却看到她轻轻的摇了摇头。
她没有生气,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变化。
只是平静地看向王婶,“老人家,医术高低不在年龄,而在所学与所能。目前病人病情危重,争论无益,还是让我先看看病人吧。”
说着,她不再理会,径直走到床边,将药箱放在一旁的小凳上。
张星落探头瞧去。
里面并非寻常郎中药箱里的草药,而是排列整齐的、长短不一的银针,以及一些用小瓷瓶装着的药粉和药膏,散发出淡淡的异香。
华清棠先是仔细观察了张老憨的面色呼吸状态,又伸手翻开了他的眼睑看了看。伸出纤细的手指,搭在了张老憨的手腕上,开始诊脉。
她的动作从容不迫,显得极为专注和熟练。
这种沉稳的气度,让张星落一直悬着的心也慢慢的回落了。
原本还想说什么的王婶也渐渐安静下来。
片刻后,华清棠收回手,眉头微蹙。
“情况比我预想的还要差一些。”
她轻声道,“你之前说,令尊常年打铁,吸入粉尘,咳嗽日久,近来咳血加重,伴有高热盗汗,形体消瘦,之前的王医工认为是痨病?”
“是……是的!”
张星看了眼王婶,还是如实说了,“是这么说的,我当时觉得也是这样……”
“理论上是没错的,常痨病确有类似症状。”华清棠轻声解释,“但是,结合令尊的经历,常年处于炉火烟尘之中,吸入大量铁屑、炭灰等物……”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药箱里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
“我觉得更像是尘劳之症。”华清棠走到了桌子旁,用旁边的火烛燎烤消毒。
尘劳?
张星落满脸疑惑。
华清棠继续道,“是的,肺叶积尘日久,气道阻塞,肺气失宣,以致痰瘀互结郁而化热。后期邪热深入,损伤肺络,所以咳血不止。如今高热神昏,已是热毒炽盛正气欲脱之兆了。”
虽然有些听不懂,但是感觉……
好厉害啊!
张星落看着眼前这个脸色有些蜡黄的姑娘,惊叹不已。
她的解释清晰,条理分明。虽然用了一些晦涩的中医术语,但核心意思却很直白。
这是常年吸入粉尘导致的肺部损伤。
这比王医工的笼统的“痨病”判断,更为精准和具体。
王婶子听得一愣一愣的,竟然忘记开口反驳了。
“那……这还有救吗?”
张星落手心全是汗,肉眼可见的紧张。
“有的!但是很难!”
华清棠认真道,“病已入里,积重难返。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泄热保津,固护正气,截断病势,稳住性命。”
说话间,手中银针已经准确地刺入了张老憨胸腹间的几个穴位。
捻转提插,手法轻柔精准。
王婶终于忍不住哎呀出声,“姑娘,这……这扎针能治病?”
“针灸之用,在于调和气血,疏通经络。”
华清棠继续施针,“此刻热毒壅肺,气机闭塞,针刺相关穴位,可助宣畅肺气,清泄邪热。此乃治标之法,先解燃眉之急。”
张星落连连点头。
针灸的神奇,他是一清二楚的。
那可是老祖宗传承了几千年的好东西。
随着几根银针刺下,原本呼吸急促喉间痰鸣不断的张老憨,似乎……呼吸真的稍微平稳了一些?
虽然依旧微弱,但那种挣扎的窒息感明显减轻了。
张星落和王婶子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施完针后,华清棠又从瓷瓶里倒出一些深褐色的药粉,用温水调开,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清凉气息。
“这是清金散,辅以几味解毒护阴之药。”
她小心地撬开张老憨的嘴,用小勺一点点将药液喂进去,“内服外治,双管齐下,得先将这股邪火压下去。”
做完这一切后,姑娘的额头上也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看似轻松的施针喂药,实则消耗极大。
“好了,今日暂且如此。”
华清棠开始收拾药箱,“接下来,需每日施针换药,观察变化。但此法只能暂时控制,要想真正改善,还需……”
她看向张星落,认真的叮嘱,“令尊的病根在于肺叶积尘损伤,必须脱离这个充满烟尘的环境去静养,再辅以长期汤药调理,慢慢清除积热,修复肺络才行。”
张星落点了点头。
华清棠却又叹了一口气。
“但这需要大量珍贵药材,花费巨大,而且时日漫长,最终效果……也难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