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张星落终于真正的踏入到了杏林巷。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两侧院墙低矮破败,多是土坯和残缺的篱笆。门窗紧闭,感受不到一丝活人的气息。
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偶有几丛枯黄的野草顽强地从石缝钻出,更添少许荒凉。
按照老乞丐的指点,那位费先生应该住在巷子最深处。
张星落吸了一下鼻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的气味。
这里不像有活人居住的地方,倒像是……一座巨大的坟茔。
那个老乞丐说的地方,是这里?
一个圣手会隐居在如此破败不堪的地方?
张星落有点怀疑,但是还是继续向前。
终于,一个略显规整的小院出现在眼前。
院墙是竹篱笆围成,虽不簇新,却修葺得一丝不苟。院门是两扇普通的木板门,严丝合缝地关闭着。
与其他荒废院落不同,篱笆内隐约可见一片药圃,里面的药草被分门别类,打理得井井有条。
“咚,咚咚。”
他用指关节,轻轻叩响了木门。声音在这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突兀。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
张星落的心又悬了起来。
耐着性子等了片刻后,他再次叩门,这次稍稍加重了力道。
“咚咚,咚咚。”
依旧是一片死寂。
难道里面没人?
还是……不愿开门?
他正待敲第三次时,门内终于传来了一点细微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被碰倒了,紧接着是极其轻微的脚步声,迟疑地靠近门口。
等到门被缓缓地完全拉开后,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没有仙风道骨,也没有精明强干。
眼前只是一个看起来比他还要小上一些的……
女孩?
或者说是药娘?
她脸色蜡黄,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宽大衣衫,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在发后,任由额前几缕枯黄散落。
就在张星落打量她的时候,那个女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她快速低下头,躲开了他的视线,“你……你找谁?”
张星落此刻有些焦急,因为已经耽搁了大半天了。
他急忙上前一步,冲着小药娘拱了拱手,“请问……这里可是费先生的医庐?在下张星落,从城外而来,家父病重垂危,恳请先生出手相救!万望通传!”
女孩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向后缩了半步。
张星落心急如焚,刚想伸手去抓她的胳膊,却发现她警惕的将药铲举在胸前。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连忙后退一步鞠了个躬。
见到眼前的男人恢复了冷静,小药娘才放下了心。
她怯生生的道,“在,在的。”
“求先生救命!”
张星落看到了希望,心里也激动了起来。
“你把症状和我……说说。”小药娘轻声道。
张星落组织了一下言语,然后尽可能详细的把所有的事情述说出来。
“我去……我去禀告费先生……你……你在这里等着。”
说完,她不敢再看张星落,慌乱地转过身,快步走进了院内。
门内。
穿过庭院,小药娘走进一间弥漫着药香的厅堂。
厅堂正中,一个身着靛青色长衫,须发半白的老者正背对着门,凝神看着墙上一幅人体经络图。
“师父。”
小药娘低声禀报,“门外有人求医,说是……从城外来的,父病垂危。”
老者头也没回,声音平淡无波,“城外来的?多远?”
“听口音,像是……几十里外的乡镇。”小药娘斟酌着词句,她想了一下,补充道,“看他样子风尘仆仆的,想是连夜赶路。”
“病症呢?”
小药娘尽可能客观地复述了一遍,“……高热不退,咳喘带血,神志不清,城中的医工均束手无策。”
老者听完,终于缓缓转过身。
他眼中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听的是一段寻常的记述。
“高热,咳血,神昏……这听着像是痨症末期,或是疫疠重症。无论哪一种,都已是油尽灯枯之相。既然城中的医官都束手无策,那多半是回天乏术了。”
小药娘心中一紧,忍不住加了一句,“但求医之人……看着十分恳切,似乎……似乎不愿放弃。”
她不敢直接说请师父出手,只能旁敲侧击。
老者瞥了她一眼,眼神锐利,“华清棠,我立的规矩你忘了!非疑难不治,非有缘不治,非顺心不治。这病症听着麻烦,病家又远在城外,来回奔波,耗时费力,还不一定能救活。何苦去惹这个麻烦?”他摆摆手,“你出去打发了吧。”
“……是,师父。”华清棠心中一沉,知道师父已经做了决定。
她不敢再多言,只能躬身退下。
再次打开门时,华清棠有些不忍。
“姑娘,圣手他老人家……?”张星落满怀希望。
小药娘于心不忍,但也只能如实转达,“我家先生……他说令尊的病症恐已沉重,他……他不便出手。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不便出手?!”
张星落如遭雷击。
他踉跄一步,几乎站立不稳,“姑娘!求求您!帮我求求先生!无论多少诊金,多少酬谢,我砸锅卖铁也一定奉上!只要能救我爹一命!求圣手开恩啊!”
他激动之下,声音不由得提高,就要往门里闯。
华清棠连忙拦住他,“你……你别这样!先生他……他有他的规矩……”
“规矩?”
张星落惨然一笑,“人命关天,还有什么规矩比救人更重要?姑娘,让我见见先生吧!求求您。”
看着眼前的少年的坚持,华清棠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里屋传来老人略带不耐的声音,“吵吵嚷嚷,成何体统?滚进来!”
华清棠这才松了口气,连忙让开身。
张星落也顾不上道谢,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庭院。等来到厅堂门口时,一眼就看到了那位老者。
“小子张星落!求先生大发慈悲,救救家父!”
老者打断他,语气淡漠,“你的情况,清棠已经和我说了。病入膏肓,药石恐难为力。老夫精力有限,不愿做无谓之功。你回去吧。”
“不!”
张星落猛地抬头,“先生!只要您老肯出手,我,可以答应任何条件。”
老人捋了捋胡须,眼中闪过一丝不耐,“老夫已经说了,我这里有规矩,不出诊便是不出诊!你这娃娃恁地纠缠不清!速速离去,莫要扰我清净!”他猛一挥袖,转身便要回屋关门。
一股寒意瞬间涌上来。
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
一旦这扇门关上,养父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电光火石间。
“铮——!”
一声轻微金属摩擦声响起。
老人刚要踏入内室的脚步猛地一顿,他难以置信地缓缓回过头。
张星落坚定的看着他。
他的手中多了一柄小短斧,此刻,那粗糙的斧刃横在了老人的脖颈前寸许之地!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旁的华清棠险些惊叫出声,但是很快的捂住了小嘴。
生怕激怒了这个少年。
杏林巷的寂静在这一刻变得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两人之间。
“我……”
张星落嘶哑着声音,带着决绝,“先生,得罪了!家父性命危在旦夕,我,别无选择……所以今日,您必须……跟我走一趟!”
老人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有些错愕。
他行医多年,见过生死,也见过人性百态。
所以他知晓,眼前这个少年是真的敢做出任何事的!
他也很愤怒,行医多年,活命无数!
哪个对他不是恭恭敬敬的,就连当今的郡县里的几位大人,都要客客气气的喊他费老!
老者喉结滚动了一下,脖颈处的皮肤能清晰地感受到斧刃的威胁。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惊怒。
因为与一个亡命之徒硬抗显然不智。
沉默片刻后,老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你若多求一番,或许我会答应。但你以为你刀斧加身,你以为老夫会妥协吗?!老夫从来不受任何威胁!”
张星落的手没有丝毫的颤抖。
他冷笑了一声,“你可以不在乎生死!但是……她呢?!”
张星落一把抓过一旁的小药娘,大拇指和食指紧紧的扣住她的喉咙处。
“你敢!”老者怒道。
张星落缓缓道,“我们来做笔交易吧!两条命换一条命!我的养父活,你们活!如果我养父死了,那你们……就给他陪葬!”
老者看着眼前决然的少年,眼中闪烁不定。
张星落的手很稳,小药娘一脸惊恐。
犹豫了片刻,老人只能恨恨的叹了一声。
“……好!”
“不过老夫年事已高,不便远行。但我这劣徒,尽得老夫几分真传,让她随你去吧。”
老人冷冷地瞥了张星落一眼,对着小药娘吩咐道,“清棠,你带上针囊药箱,随这位小哥走一趟吧,尽力施为就好。”
语气生硬,不带丝毫感情。
华清棠虽然心中疑惑惊惧,但师命难违,只得低声应下。
张星落松开了手。
她看了一眼张星落,然后迅速回屋收拾去了。
终于!成了!
张星落紧绷的身体微微一松,但持斧的手并未立刻放下,只是斧锋稍稍移开少许,目光在老者和华清棠之间逡巡数次。
“可以将老夫放开了吗?”
“……多谢先生,请教尊名?”
张星落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缓缓的收起了斧子。
老人拂袖冷哼,转身走上了台阶,顿了顿。
“费玄之!”
华清棠站在药柜前,正在有条不紊的收拾着药箱。
她的身子还在颤抖。
方才外面那个少年带来的冲击,在身上并未完全消散。
她依然还记得张星落那股杀意。
如果当时师父不答应的话,自己会不会……
华清棠不敢继续往下想了。
正在这时,身后传了脚步声。华清棠转过身,轻声叫了声“师父”。
费玄之哼了一声,算是应答。
然后坐在靠窗的太师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自己的胡须。
目光落在窗外,良久。
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清棠,你觉得如何?”
华清棠放下了药箱,思索片刻,“师父问的是……外面那个张星落,还是……”
“都说说看。”费玄之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弟子身上。
华清棠知道这是师父在考教自己,于是赶紧整理了一下思绪,认真回答,“那位张小哥……我觉得不太简单。看起来年纪不大,但刚才的眼神里那股狠劲和决断,可不是一般人有的。而且我感觉到,他似乎在笃定我们一定会去,也笃定我们有能力救。还有……他似乎有什么凭借……”
费玄之“嗯”了一声。
她顿了顿,继续道:“至于他养父的病,听他描述来看,这症状来势凶猛,高热、神昏、咳血……再结合他的身份,像是‘尘劳’之症。”
费玄之微微颔首,“分析得不错。”
他端起桌上已经微凉的茶水,啜了一口,目光再次变得幽深起来:“不过,我更好奇的是这个人的本身。”
华清棠有些不解。
老者放下茶杯,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笃笃轻响,“你随我学医多年,可知医者除了望闻问切,亦需察言观色,甚至……需要略懂人之气数?”
华清棠恭敬道,“弟子知道。师父曾教诲,医者不仅医病,亦医人。观其气色神态,有助于判断病情虚实,体察病患心绪,亦能辅助治疗。师父于望诊一道,尤其精通面相、气色之学,弟子一直在努力学习,只是资质愚钝,尚未得其精髓。”
费玄之摆摆手,“非你愚钝,此道玄微,需岁月沉淀,更需几分天赋与机缘。为师观人望气数十年,少有看走眼的时候。”
他话锋一转,声音低沉了几分,“这个张家小子……面相,甚是古怪。”
“古怪?”
华清棠更加好奇了,“弟子愚钝,只觉他眉宇间英气勃勃,虽有焦急之色,但眼神锐利,不像是有疾之人。”
“正是如此,才显古怪。”
费玄之站起身,在屋里踱了两步,“单看他的神气分明是生机勃勃之象,甚至……可以说,气运不弱。”
他停下脚步,眼中带着困惑,“但是,你若细看他的根骨,尤其是他的命宫、疾厄宫一带的气色,以及整体面部骨骼的走向……按照相法而言,那本该是一副……”
“夭亡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