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裹挟着冰冷的露水和芦苇腐败的腥气,沉甸甸地压在蒙狰的背上,也压在他几乎要断裂的心弦上。每一次沉重的脚步陷入泥泞,都伴随着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和伤口撕裂的剧痛。
左臂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被草草捆扎的布条早已被血水浸透,每一次颠簸都带来钻心的抽痛和一阵阵失血的眩晕,视野边缘的金星疯狂闪烁,仿佛随时会彻底沉入无边的黑暗。
背上的萧烬,身体冰冷而僵硬,如同一块刚从寒潭深处捞出的沉铁。蒙狰甚至感觉不到他胸腔的起伏,只有那微弱到几近断绝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他脖颈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痒意——那是维系着蒙狰最后一丝理智的、随时会断的细线。
“兄弟…撑住…”蒙狰嘶哑地低语着,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声音破碎在芦苇丛呜咽的风声里。
他不知道自己背着萧烬在这片死亡迷宫里走了多久,也不知道方向是否还正确。他只知道,不能停。停下,就是兄弟俩一起葬身在这片腐烂的泽国。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剧痛、失血和巨大精神压力的撕扯下,摇摇欲坠。眼前的黑暗开始扭曲、旋转,幻化出光怪陆离的碎片——是铁壁关都尉府暖阁里飞溅的鲜血和赵德彪扭曲的胖脸;是渔寮内冰冷尸体眉心的那一点妖异嫣红;是神秘女子那双平静得令人心悸的清澈眼眸……
“砰!”
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蒙狰魁梧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向前扑倒!沉重的惯性带着他和背上的萧烬,如同两截朽木,狠狠砸进一片冰冷刺骨、腥臭扑鼻的浅水泥洼里!
浑浊腥臭的泥水瞬间灌入口鼻,呛得蒙狰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痛得他眼前发黑。冰冷的污水如同无数钢针,狠狠扎进他左臂的伤口,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几乎让他当场晕厥。
他挣扎着,用仅存的右臂支撑着身体,从泥水中抬起头,吐出满口的污秽。浑浊的水流顺着他的头发、脸颊流淌,混合着血水和污泥。他喘息着,如同离水的鱼,艰难地转动着僵硬的脖颈,看向身侧。
萧烬的身体半浸在污浊的泥水里,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脸色在浑浊的水光映衬下,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败。他双眼紧闭,嘴唇青紫,胸膛…胸膛似乎彻底没有了起伏!那微弱的气息,消失了!
“兄…兄弟?”蒙狰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伸出沾满泥污血污的右手,颤抖着,探向萧烬的鼻息。
没有。
一丝温热的气息都没有。
冰冷。死寂。
蒙狰的手僵在半空,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如同黑水河最深处的寒流,瞬间将他彻底淹没、冻结!
他背着他,从铁壁关杀到黑水河,从官差的刀口下抢回他,在冰冷的河水中捞起他,在渔寮里硬扛追兵,在黑暗中亡命奔逃…他用命去拼,用血去换,赌上一切,只为了那最后一线渺茫的生机!
可现在…没了。
什么都没了。
他背着的,只是一具冰冷的、正在被泥水吞噬的尸体。
“呃…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从蒙狰紧咬的牙关中挤了出来。他布满血污和泥水的脸剧烈地抽搐着,那只完好的独眼,死死地盯着萧烬灰败的脸,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碎裂、崩塌。
冰冷的泥水浸透了他的膝盖,浸透了他的伤口,却远不及心头那万分之一寒意的万一。支撑着他一路走到现在的所有意志、所有力量、所有希望,都在这一刻,随着萧烬那最后一丝气息的断绝,轰然倒塌!
“啊——!!!”
一声撕心裂肺、饱含着无尽痛苦、绝望与愤怒的咆哮,如同受伤孤狼最后的悲鸣,猛地撕裂了芦苇荡死寂的夜空!这咆哮不再是战场上的怒吼,而是灵魂被彻底碾碎时发出的、最原始最凄厉的哀嚎!
蒙狰猛地昂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脖颈上青筋暴起如同虬龙!他紧握的右拳,狠狠砸向身下冰冷的泥水!
“砰!砰!砰!”
泥浆四溅!如同绝望的泪雨!
“为什么?!为什么啊——!!”他嘶吼着,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滔天的、无处宣泄的怒火!“贼老天!你瞎了眼吗?!他只想给那些被踩在泥里的人一条活路!他有什么错?!有什么错——!!”
魁梧如山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吞噬。他像一头失去了幼崽的母兽,俯在萧烬冰冷的身体旁,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滚烫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泥污和血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萧烬灰败的脸上,又迅速被冰冷的泥水稀释、冷却。
黑暗的芦苇荡仿佛也被这绝望的悲鸣所震动,呜咽的风声似乎更凄厉了几分。远处,隐约有被惊动的夜枭扑棱棱飞起的声音。
就在蒙狰的悲痛和绝望达到顶点,整个世界仿佛都只剩下冰冷的死亡和黑暗之时——
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悸动,如同沉睡在冰川深处的一点火星,极其艰难地,在萧烬那冰冷死寂的胸膛深处,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紧接着,又是一下!虽然微弱,却顽强而清晰!
蒙狰那沉溺于巨大悲痛中的感官,如同被这细微的悸动狠狠刺了一下!他猛地止住了呜咽,布满泪水和泥污的脸骤然抬起,那只独眼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盯住萧烬的胸膛!
错觉吗?是濒临崩溃的幻觉吗?
不!不是!
那微弱却坚定的跳动感,如同黑暗中的鼓点,清晰地透过他按在萧烬胸膛上的手掌传来!一下,又一下!虽然缓慢,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顽强的生命力!
“兄…兄弟?!”蒙狰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冰冷的绝望堤坝!他手忙脚乱地俯下身,几乎将耳朵贴在了萧烬冰冷的胸膛上!
“咚…咚…咚…”
缓慢而有力的心跳声,如同微弱的战鼓,穿透冰冷的胸腔和泥污的衣衫,清晰地传入蒙狰的耳中!虽然微弱,却无比真实!
萧烬没死!他还活着!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和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让蒙狰浑身都颤抖起来!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污泪水的脸上,绽放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却充满了无尽狂喜的笑容!
“哈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小子命硬!阎王爷都不敢收你!”他语无伦次地低吼着,巨大的喜悦甚至暂时压过了伤口的剧痛和失血的眩晕。他小心翼翼地将萧烬的身体从冰冷的泥水中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用自己还算干净的衣襟内衬,笨拙而轻柔地擦拭着萧烬脸上冰冷的泥污和血水。
就在这时,蒙狰那因狂喜而敏锐起来的耳朵,捕捉到了风中传来的、极其微弱却迥异于自然的声音!
不是追兵的吆喝,不是夜枭的啼鸣。
是…人声!
是压抑的哭泣,是绝望的呻吟,是木柴燃烧的细微噼啪声…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许多人聚集在一起才会有的、浑浊而温热的气息!
他猛地抬头,循着声音和气息的方向望去!
只见在芦苇荡深处,隔着重重摇曳的暗影,隐约可见一点微弱的光芒在黑暗中顽强地跳动着!那光芒极其微弱,在浓密的芦苇丛后时隐时现,如同风中的残烛,却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瞬间点燃了蒙狰眼中几乎熄灭的希望之火!
流民!是流民聚集的篝火!
希望,就在前方!
“兄弟!有救了!咱们有救了!”蒙狰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激动,他小心翼翼地将萧烬重新背起,动作轻柔得如同捧着易碎的瓷器。他看了一眼怀中萧烬依旧惨白但似乎有了微弱生机的脸,又望向前方那点微弱却象征着生机的光芒。
独眼中,那被绝望碾碎的凶戾和战意,如同被投入熔炉的寒铁,在狂喜和希望的淬炼下,重新燃烧起来!比之前更加炽热,更加坚定!那是一种经历了最深沉的绝望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后,淬炼出的、百折不挠的钢铁意志!
他不再犹豫。用破阵戟撑起身体,深吸一口气,那带着血腥、泥腥和远处篝火微弱暖意的空气灌入肺腑,仿佛注入了新的力量。他迈开脚步,背着萧烬,朝着那黑暗深处唯一的光点,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坚定地走去。
每一步,都踏碎身后的绝望。
每一步,都走向前方的微光。
那光芒虽弱,却足以照亮这漫漫长夜,照亮这条注定要用血与火铺就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