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如墨,带着浓重的鱼腥和朽木腐败的气息。蒙狰背着萧烬,如同负伤的巨熊,每一步都沉重地陷进潮湿的淤泥里,破阵戟的戟头在泥水中拖曳,发出沉闷的“哗啦”声。青鸢指引的方向如同黑暗中的微弱萤火,支撑着他早已透支的身体和摇摇欲坠的意识。
西行三里,在芦苇荡边缘一处稍稍隆起的土丘旁,蒙狰终于找到了那处废弃的渔寮。
与其说是寮,不如说是几根歪斜的木柱勉强支撑着一片早已腐朽塌陷的芦苇顶棚。棚子大半浸在浑浊的水洼里,露出水面的部分也爬满了滑腻的青苔,散发着刺鼻的霉味。几块断裂的船板半埋在泥中,几张早已烂成絮状的破渔网挂在朽木上,在夜风中如同鬼魅的招魂幡般飘荡。
蒙狰一脚踹开半挂在门框上、早已腐烂的苇席门帘。里面空间狭小逼仄,地面是湿冷的烂泥,角落堆着些早已辨不出原貌的破烂杂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唯一干燥些的地方,是靠近塌陷顶棚边缘、一块稍微高出水面的土台。
他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萧烬放下来,让他侧靠在相对干燥的土台壁上。萧烬依旧昏迷不醒,但呼吸比起在冰冷河水中时,似乎平稳了一丝,只是脸色依旧惨白得吓人,嘴唇干裂起皮。肩胛和大腿处被桑皮线缝合的伤口,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但至少不再有污血渗出,青黑色的死气似乎被暂时压制住了。
蒙狰自己也几乎到了极限。他靠着另一根歪斜的木柱滑坐在地,粗重地喘息着,如同破败的风箱。左臂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在方才的奔逃和背负中再次崩裂,鲜血混合着泥水,顺着黝黑的手臂不断滴落。
失血和疲惫带来的眩晕感一阵阵袭来,眼前阵阵发黑。他摸索着掏出怀里那个小小的瓷瓶,倒出一粒神秘女子留下的黑色药丸,看也没看,直接塞进自己嘴里,用牙齿狠狠嚼碎!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极苦和辛辣的怪味瞬间充斥口腔,刺激得他精神猛地一振,眩晕感稍稍退去。
他又倒出一粒,俯身撬开萧烬紧咬的牙关,小心翼翼地将药丸塞了进去,然后捧起渔寮角落泥坑里浑浊的积水(这是他唯一能找到的“水”),凑到萧烬唇边,一点点地喂下去。动作笨拙而小心,与他平日里的粗豪判若两人。
做完这一切,蒙狰才撕下自己身上还算干净的一块里衣布条,胡乱地包扎着自己左臂的伤口。疼痛和疲惫如同潮水般不断冲击着他,但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独眼(另一只眼在之前的混战中被流矢擦伤,肿得只剩下一条缝),却死死盯着渔寮外那片摇曳的、如同鬼影般的芦苇丛,耳朵如同猎犬般竖起,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
追兵的吆喝声和趟水的哗啦声,如同跗骨之蛆,并未远去。他们在芦苇荡里迷失了方向,如同无头苍蝇般乱撞,但声音时远时近,显然并未放弃搜索。火光偶尔在远处芦苇缝隙中一闪而过,如同窥伺的鬼眼。
时间在沉重的黑暗和紧绷的神经中缓慢流逝。渔寮内弥漫着死亡、腐朽和药味交织的诡异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靠在土壁上的萧烬,身体突然开始微微颤抖起来。起初很轻微,如同寒风中的落叶,但很快,那颤抖就变得剧烈而无法控制!他的牙关开始格格作响,脸上惨白的肤色迅速被一种病态的潮红取代,豆大的汗珠从额头、鬓角滚滚而下,瞬间浸湿了破烂的衣领。
“冷…好冷…”昏迷中的萧烬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身体本能地蜷缩起来,仿佛置身于冰窟之中,连骨头缝里都透着刺骨的寒意。
蒙狰心中一紧,立刻扑过去,用手背探向萧烬的额头——滚烫!如同烧红的烙铁!
高热!神秘女子警告过的高热,来了!
“该死!”蒙狰低骂一声,手忙脚乱地去解自己的外衣,想给萧烬盖上保暖。可他的外衣早已被血污和泥水浸透,冰冷潮湿,根本无济于事。
就在这时,蜷缩着的萧烬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如同被投入沸水般剧烈地抽搐起来!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脸上的潮红迅速加深,变成一种诡异的紫红色!裸露在外的皮肤下,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活物在疯狂窜动,青筋暴起如虬龙!一股灼热的气浪,毫无征兆地以他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瞬间驱散了渔寮内湿冷的寒气!
蒙狰被这股突如其来的热浪逼得后退一步,脸上满是惊骇!他清晰地看到,萧烬肩胛和大腿处刚刚缝合的伤口,皮肤下的肌肉在疯狂地痉挛、跳动!缝合的桑皮线被绷得笔直,伤口边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鼓胀起来,隐隐有暗红色的血水混着黄色的脓液渗出!
邪毒反扑!高热焚身!
神秘女子的警告在蒙狰脑中炸响:“十二个时辰内若高热不退,或伤口再次溃烂流脓,神仙难救!”
“兄弟!撑住啊!”蒙狰目眦欲裂,扑上去死死按住萧烬剧烈抽搐的身体。他能感受到萧烬体内仿佛有一座压抑了千年的火山正在疯狂爆发!滚烫的皮肤下,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正在以他的身体为战场,进行着惨烈的厮杀!
一股,是神秘女子注入的、带着勃勃生机的温润暖流,如同涓涓细流,努力修复着破损的经脉,抚平躁动的气血。
而另一股,却如同沉睡的凶兽被剧痛和死亡危机彻底惊醒!冰冷!锐利!充满了毁灭一切的狂暴杀意!那是萧烬自身修炼《烬世劫》功法所凝聚的、兵家杀伐与法家精准结合的锐金之炁!这股炁息在萧烬濒临崩溃的身体里,如同失控的野马,在破碎的经脉中左冲右突,疯狂地撕裂着本就脆弱不堪的生机!它本能地抗拒着外来的、温和的生机暖流,将其视为入侵者,疯狂地攻击、排斥!
两股炁息在萧烬狭小的经脉战场中激烈碰撞、绞杀!生机暖流试图修复,锐金之炁却本能地破坏!每一次碰撞,都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萧烬的体内穿刺、切割!带来的痛苦,远胜于青鸢刮骨疗伤时的十倍、百倍!
“啊——!!!”
昏迷中的萧烬,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点的惨嚎!他双目圆睁,眼球赤红凸出,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瞳孔却涣散无光,仿佛承受着来自灵魂深处的酷刑!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疯狂撕扯、扭曲,每一次剧烈的抽搐都伴随着骨骼不堪重负的“咯咯”声!伤口崩裂,暗红近黑的脓血混着黄水汩汩涌出,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蒙狰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整个人都压在了萧烬身上,才勉强控制住他疯狂的挣扎。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萧烬体内那两股力量的狂暴对冲,那是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濒临彻底崩解的绝望挣扎!
“怎么办…怎么办…”这个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也未曾皱过眉头的铁汉,此刻看着兄弟在生死边缘承受着非人的痛苦,眼中第一次充满了无助的恐慌。青鸢的药丸已经喂下,却似乎毫无作用!他不懂炁,不懂经脉,他空有一身蛮力,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渔寮外,追兵搜索的声音似乎更近了些。一支火把的光亮,甚至透过腐烂苇席的缝隙,在渔寮内壁上投下晃动跳跃的鬼影!
“这边!仔细搜!刚才好像有动静!”一个粗嘎的声音隐约传来。
内忧外患!死亡如同冰冷的镰刀,已经悬在了头顶!
就在蒙狰绝望地以为萧烬的身体即将被那两股狂暴的炁息彻底撕裂崩解之时——
异变再生!
萧烬那双因剧痛而赤红凸出、涣散无光的瞳孔深处,一点冰冷到极致的幽芒,如同寒夜中的孤星,骤然亮起!那光芒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自他灵魂最深处,那被无数次苦难和杀戮磨砺出的、如铁石般坚不可摧的意志核心!
“呃…啊…!”
一声低沉压抑、如同从九幽地狱挤出的嘶吼,从萧烬紧咬的牙关中迸发!伴随着这声嘶吼,他那因剧痛而疯狂抽搐的身体,竟出现了一瞬间的僵直!体内那狂暴肆虐、横冲直撞的锐金之炁,仿佛受到了某种来自本源的、绝对意志的强行约束!
《烬世劫》!焚尽旧世,重铸乾坤!其核心,是杀伐,更是绝对的控制!对敌人,亦是对自身!
这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到极致的意志力,如同无形的枷锁,猛地套在了那匹失控的锐金野马身上!强行勒住了它疯狂破坏的缰绳!虽然只是短短一瞬,那狂暴的锐金之炁并未被驯服,依旧充满了毁灭性的力量,但它那无序的、破坏一切的本能冲撞,被强行遏制了!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刹那!
神秘女子注入的那股温和而坚韧的生机暖流,如同找到了决堤缝隙的洪水,瞬间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它不再与锐金之炁硬撼,而是灵巧地、如同最精密的织工,沿着锐金之炁被意志强行约束、短暂“凝固”出的路径缝隙,迅速渗透、流淌!它所过之处,破碎的经脉被小心翼翼地连接、抚平,躁动的气血被安抚,伤口深处那翻腾的邪毒如同遇到了克星,被那股充满生机的暖意包裹、压制、缓缓消融!
生机暖流与锐金之炁,并未融合,却在这绝对意志强行开辟出的、极其狭窄的“安全通道”内,形成了一种诡异而脆弱的动态平衡!
锐金之炁如同被关在笼中的凶兽,依旧冰冷暴戾,在萧烬的意志枷锁下不甘地咆哮冲撞,却无法再肆意撕裂生机。生机暖流则如同润物无声的春雨,在凶兽咆哮的间隙,顽强地修复着满目疮痍的战场。
萧烬身体的剧烈抽搐如同被瞬间抽掉了力量,猛地停止。他绷紧如弓弦的身体缓缓松弛下来,软倒在蒙狰的压制下。脸上的紫红潮热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力竭后的、近乎透明的苍白。呼吸虽然依旧微弱急促,却不再带着破风箱般的杂音。肩胛和大腿的伤口虽然依旧红肿,但渗出的不再是脓血,而是相对鲜红的血水。
他依旧昏迷着,但眉宇间那因剧痛而扭曲的狰狞已然消失,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脆弱。只是,在他紧闭的眼皮下,那双瞳孔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冰冷幽芒的余烬。
蒙狰感受着身下萧烬身体的变化,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和虚脱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脱力般地瘫坐在地,靠着冰冷的土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独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后怕。
渔寮外,追兵搜索的脚步声和吆喝声似乎就在咫尺之遥!一支火把的光亮透过苇席的破洞,清晰地照亮了蒙狰布满血污和汗水的脸。
“头儿!这里有个破棚子!”
“进去看看!仔细搜!别放过任何角落!”
沉重的脚步声和兵器碰撞声,朝着腐朽的渔寮门帘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