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渐歇时,破庙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高文没有抬头。他的金发被血和泥黏成一绺一绺,铠甲缝隙里嵌着碎瓷片,每呼吸一次都能闻到铁锈味。靴底传来湿冷的触感——不知是雨水还是自己的血。
“胡僧?”
声音清朗如击玉,带着几分书卷气。一双磨破的麻鞋停在眼前,鞋面上沾着新泥。
高文缓缓抬眼。逆光中站着个青衫男子,身形瘦削似竹,腰间悬着个酒葫芦。最令人惊异的是他的眼睛——右眼清亮如少年,左眼却沉淀着看透世事的沧桑。
“伤得不轻。”男子蹲下身,酒葫芦“咚”地搁在地上。他从袖中取出个小瓷瓶,拔塞时飘出苦涩的药香,“能自己喝吗?”
高文下意识摸向腰间——剑还在,但十字架不见了。这个认知让他胃部抽搐起来。
“别找了。”男子用牙齿撕开布条,动作娴熟得像做过千百次,“你的圣物在刘大手里,那泼皮正拿去当铺换酒钱。“他忽然轻笑,”当铺掌柜吓得差点报官——说胡僧的十字架会发光。”
药汁灌入喉咙时,高文呛得咳嗽。男子拍着他的背,力道恰到好处:“慢些。这是孙真人的'还魂汤'方子,我加了点西域没药。”
药效发作得极快。灼热感从胃部扩散到四肢,断裂的肋骨发出细微的“咯咯”声。高文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三十出头,眉间有道细长的疤,像是被利刃所伤。
“你是......”
“陆龟蒙。”男子用布条缠住高文渗血的手腕,“江湖人称'甫里先生',不过...“他指了指自己满是补丁的衣襟,“现在就是个逃犯。”
高文瞳孔骤缩。他在神明给予的历史知识中见过这个名字——晚唐诗人,与皮日休并称“皮陆“,因上书谏止“羡余税“被贬。史书记载他最后隐居松江,但眼前人分明还在漩涡中心。
“不信?”陆龟蒙突然吟道,“'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他晃了晃酒葫芦,“这诗我二十岁时写的,现在倒应景。”
庙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陆龟蒙闪电般捂住高文的嘴,另一只手按灭了药炉。火光熄灭的刹那,几个提刀的身影从破窗前掠过。
“是刘大的人。”耳语带着温热的酒气喷在高文耳畔,“他们发现十字架当不出价钱了。”
等脚步声远去,陆龟蒙才松开手。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硬如石头的胡饼:“吃吧,掺了麸皮,但能吃。”
高文机械地咀嚼着。饼渣混着血腥味卡在牙缝里,让他想起卡美洛特庆功宴上的蜂蜜蛋糕。
“为什么救我?”
“恰巧路过。”陆龟蒙用树枝在地上画了只乌龟,龟壳上刻着奇怪的符号,“今早听说张婶难产死了,她男人是替我送信的驿卒。”树枝突然折断,“刘大那帮人,专抢赈灾粮的。”
高文猛地攥紧饼渣,掌心被指甲刺出血痕。他想起了那个拽他衣角的小乞儿——阿丑现在在哪?是不是也躺在某处等死?
“你的光...”陆龟蒙突然指向高文空荡荡的胸口,“靠太阳,是不是?”
惊愕让高文呛住了。对方却自顾自从行囊里取出盏铜灯,灯座刻着八卦纹。他用火石点燃灯芯,豆大的火苗在雨后的潮湿空气中摇曳。
“看。”
陆龟蒙将灯推到高文面前。火光映照着两人之间的空地,那里有只蚂蚁正拖着片比它大三倍的树叶。
“我观察这小东西有一会了。”他用草茎轻触蚂蚁的路线,“它巢穴在北墙根,每次都要绕过大半个庙才能回家。”草茎突然转向,在蚂蚁前方划了道浅沟,“但如果给它搭座桥...”
蚂蚁爬上草茎,顺利越过“鸿沟”。
“你明白吗?”陆龟蒙吹灭灯,“真正的光不是施舍,而是让人看见自己本就有的路。”
高文怔怔看着重归黑暗的地面。他突然想起亚瑟王在加冕礼上的话:“王者之责,非授民以火,而启其心中光。”
“可没有太阳...”高文嘶哑道,“我连自己都照不亮。”
陆龟蒙大笑,笑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他一把拽起高文:“那就去看看长安的太阳!”
黎明前的街道像浸在墨里。陆龟蒙架着高文穿过小巷,最后停在一座夯土高台下。台上搭着茅棚,隐约可见几个佝偻身影在忙碌。
“这是...”
“望火楼。”陆龟蒙压低声音,“武宗灭佛时拆了钟鼓楼,百姓就自建这个报火警。”他指了指腰间酒葫芦,“我在这教孩子们认字。”
高文眯起眼。晨雾中有个熟悉的小身影——阿丑正踮脚往陶罐里倒水,左脚的草鞋没了后跟。
“他...”
“那孩子每天丑时就来烧水。”陆龟蒙轻声道,“说等'光明的胡僧'回来,好有热汤喝。”
高文的喉咙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他看见阿丑小心翼翼地把陶罐挪到茅棚边缘——那里正对东方,是第一缕阳光会照到的地方。
“现在明白了吗?”陆龟蒙的声音突然严肃,“你以为自己在施舍光,其实他们早就是光了。”
东方泛起鱼肚白。高文突然按住陆龟蒙的肩膀:“帮我个忙。”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望火台上爆发出惊呼。阿丑手里的木勺“当啷“落地——破庙方向升起一道光柱,比他记忆中的更耀眼十倍。
“是法师!胡僧回来了!”
光柱中,高文高举长剑的身影若隐若现。没有十字架,剑身却燃着白金色的火焰。更神奇的是,凡被光照到的百姓,掌心都亮起微弱的星火——那是他们自己的光。
陆龟蒙站在阴影处,嘴角含笑。他脚边的沙地上写着新诗,墨迹未干:
“莫嫌举世无知己,
未有庸人不忌才。
——待到秋来九月八,
我花开后百花杀。”
最后一句被匆匆划掉,但笔锋里的杀气已经透纸而出。
高文的光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当光芒渐弱时,他惊讶地发现百姓们手中的星火并未熄灭——那些微光连成一片,在晨雾中如同星河落地。
“这就是我要教你的第二课。”陆龟蒙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手里提着刘大血淋淋的首级,“火种一旦点燃,就连暴雨都浇不灭。”
高文这才注意到对方衣摆下的血迹。陆龟蒙随意地擦了擦手:“刘大刚被'天罚'了——他抢米的仓库突然起火。“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高文,“奇怪的是,只有他呆的那间烧得最旺。”
远处传来号角声。一队官兵正朝望火台奔来,为首的举着“剿匪”的旗帜。
“走吧。”陆龟蒙把剑抛给高文,“皮日休在终南山等我们——他找到了黄巢当年藏兵器的地窖。”
高文握紧剑柄,突然发现掌心有一簇火苗在跳动——那是他自己的光。他望向长安城的方向,朱红的宫墙在阳光下像未干的血。
“我有个条件。”他追上陆龟蒙的脚步,“不杀降卒,不伤妇孺。”
陆龟蒙头也不回地摆摆手:“这话你该对'天补平均大将军'说去。“他忽然转身,右眼在晨光中清澈见底,“不过...我可以教你用唐诗骂人,效果差不多。”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晨雾中。望火台上,阿丑捧着陶罐,看着掌心的小小火光,突然咧嘴笑了。
“法师...”他轻声说,“我也有光了。”
青史台上,洛基的乌鸦发出一声刺耳的啼叫。天秤剧烈摇晃,一枚前所未有的透明砝码正在形成——那不是秩序,也不是变革,而是千万簇微小却倔强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