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百姓开始称他为“光明的胡僧“。
每日清晨，高文还未踏出暂居的破庙，门外就已挤满了人——瘸腿的老兵抱着溃烂的伤腿，枯瘦的母亲搂着高烧的孩子，饿得两眼发绿的汉子攥着空荡荡的米袋。他们跪在石阶上，额头抵着泥土，仿佛他不是骑士，而是一尊会行走的神像。
“法师，求您......“
高文沉默着拔出剑，十字架在晨光中泛起白金色的辉芒。他像过去七天一样，将剑尖刺入地面，让光芒如涟漪般扩散。伤者的溃烂渐渐愈合，孩童的烧热缓缓退去，空米袋里凭空生出半捧粟米。
人们欢呼着扑向那些奇迹，却没人注意到高文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青史台上，洛基歪着头，血红的眼珠倒映着这一幕。
“多么讽刺......“它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呢喃，“越是无私的英雄，越容易被贪婪吞噬。“
第十天，阴云密布。
第十一天的黎明没有到来。
浓黑的雨云压得极低，几乎贴着长安城的檐角翻滚。高文在破庙的草席上惊醒，冷汗浸透了粗麻内衫。他下意识去摸床头的剑，却抓了个空——昨夜为最后一个垂死的孩童治疗时，他连握剑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将剑靠在墙角。
雨声。
密集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像千万只细小的脚在屋顶奔跑。高文撑着墙壁站起来，右膝突然一软，险些跪倒在地。他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手掌，那些曾经在阳光下闪耀着圣光的掌纹，此刻苍白得像是被水泡过的羊皮纸。
“没有......太阳......“
他踉跄着走到庙门口，推开斑驳的木门。暴雨立刻劈头盖脸砸来，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眉骨流进眼眶。西市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被雨水冲散的粥棚残骸在泥浆里沉浮。
“法师！“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巷口窜出来，是经常跟在施粥队伍后面的小乞儿阿丑。他光着脚在雨里奔跑，破麻衣吸饱了雨水，拖得他步履蹒跚。
“张婶要生了，可稳婆说胎位不正......“阿丑拽着高文的衣角，指甲缝里全是泥，“您快去看看吧！“
高文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的十字架。往日这个时候，晨光应该已经为十字架镀上一层金边，可现在它只是块冰冷的铁片。
“我......“
“求您了！“阿丑突然跪下，额头重重磕在积水里，“张婶昨天还省下半块饼给我......“
雨水顺着孩子的脊梁流下，混着泥土在他背上画出道道褐痕，像鞭子抽过的伤疤。
高文闭了闭眼，转身回屋抓起长剑。剑鞘触手的瞬间，他险些脱手——没有阳光加持，这柄曾经轻若无物的骑士剑此刻重得像块墓碑。
雨幕中的贫民窟比往日更显破败。茅草屋顶被雨水压塌了大半，露出里面发黑的梁木。张婶的窝棚搭在污水沟旁，此刻十几个妇人正挤在门口，见高文来了，纷纷让开一条路。
“法师来了！“
“有救了有救了......“
“快让开！“
窝棚里弥漫着血腥气和霉味。张婶躺在潮湿的草堆上，脸色灰白得像具尸体，只有高高隆起的腹部还在微弱起伏。接生婆满手是血，看见高文时浑浊的眼睛亮了一瞬。
“法师快施法吧！“她撩开产妇被汗水浸透的头发，“再拖下去要一尸两命了！“
高文单膝跪在污水中，长剑横放在地。他双手握住十字架，开始低声祷告。拉丁文的祷词混着雨声在窝棚里回荡，可十字架依旧黯淡无光。
“光明之主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产妇的呻吟渐渐微弱，接生婆开始偷偷抹眼泪。围观的妇人中传出压抑的啜泣。
“怎么不灵了？“有人小声问。
“昨天李家的孩子不是还......“
“该不会是骗——“
“闭嘴！“阿丑突然尖叫，“法师在努力！“
高文的额头抵在十字架上。汗水混着雨水滑落，在鼻尖凝聚成摇摇欲坠的水珠。他想起卡美洛特的教堂，想起彩绘玻璃投下的光斑如何在自己剑尖起舞。那些光曾经那么听话，那么......
“啊！！“
张婶突然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鲜血从她身下涌出，在草堆上晕开刺目的红。接生婆手忙脚乱地去按她抽搐的双腿，却被喷了满脸血点。
高文猛地站起身，长剑哐当一声掉进血水里。他跌跌撞撞地后退，撞翻了门口的陶罐。碎片扎进掌心，可这点疼痛比起胸口的窒息感根本不值一提。
“骗人的......“
“我早说了胡僧不可信......“
“张家媳妇完了......“
议论声像毒蛇般钻进耳朵。高文抬头，对上阿丑绝望的眼睛。孩子脸上的期待已经变成了某种更可怕的东西——那种被最信任的人背叛后的空洞。
雨下得更大了。
当高文浑浑噩噩地回到破庙时，发现门口堆满了东西——烂菜叶、臭鸡蛋、甚至还有块带血的裹脚布。庙里的草席被人用刀划得稀烂，墙角供他饮水的陶罐碎成几瓣。
他靠在斑驳的壁画前，慢慢滑坐在地。壁画上的菩萨低眉浅笑，可金漆剥落的脸上只剩一只眼睛，另一只成了黑洞洞的窟窿。
雨声里突然混入了脚步声。
“就是他！“白天的壮汉带着五六个泼皮闯进来，蓑衣上的雨水在庙里积成小洼，“装神弄鬼的胡狗！“
高文甚至没来得及站起来，第一拳就砸在了他鼻梁上。温热的血立刻涌进喉咙，咸得发苦。
“我娘喝了你的符水，今早断气了！“
“还我儿子的腿！“
“妖僧！骗子！“
拳头、脚、甚至还有擀面杖。高文蜷缩在菩萨脚下，像个婴儿般护住头脸。有根木棍重重敲在他右肘，他听见“咔“的一声轻响，接着整条手臂就失去了知觉。
“滚出长安！“壮汉揪着他的头发往墙上撞，“再让我看见你，打断你的狗腿！“
他们走时还踹翻了供桌，香灰撒了高文满脸。他躺在废墟里，听着雨声和骂声渐渐远去，突然发现胸前轻了许多——十字架不见了，只剩半截断链在渗血的胸口晃荡。
庙外，一只乌鸦站在槐树枝头，喙里叼着个闪亮的东西。它血红的眼珠转了转，振翅飞入雨幕。
第十一天，暴雨倾盆。
高文蜷缩在破庙的角落，浑身发抖。没有阳光，【青史回响】的加持弱得可怜。他试着举起剑，却连最微弱的光都激发不出。
“为什么......“
他望着黑沉沉的天幕，突然想起卡美洛特的雨季。那时他发着高烧，却仍坚持巡视贫民区。一个老妇人偷偷塞给他一块蜂蜜蛋糕，说：“骑士大人，您比太阳还温暖。“
而现在，长安的雨水灌进他的口鼻，和血一起呛进肺里。
“亚瑟王......“他对着虚空喃喃，“您说的'人民值得守护'......到底是指什么？“
没有人回答。
只有雨越下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