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为了让大家理解,围绕着这具遗体背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侯莨并没有着急讲述开棺的事情,而是讲述着一些大家不知道的背后故事。
比如,当年发掘1号墓的时候,经费极其有限。
各方面,都不太理解大家都忙着挖防空洞,省博方面跑去发掘墓葬,算什么回事。
社会上,普遍对墓葬发掘,抱有偏见。
马王堆汉墓上的封土,又特别厚,仅仅凭借省博的人员,根本没法发掘。
于是,只能跟教育部门求援,结果,却没得到支持,侯莨只能绕过他们,直接去学校。
当时,报纸上刊登山西大同制作的两套幻灯片《赵劳柱家史》以及《万*坑》,在社会影响巨大。
于是,他就让人把它们买下来,拿到市区各大中小学去放映,同时,利用馆内文物搞“**教育展览”,这一举动,大获成功。
使得市内,九所中学三所大专院校同意支援发掘。
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学生的加入,才使得发掘速度大大加快。
同样,春季,长沙多雨。
五花土跟雨水混合,粘性大,粘在簸箕箩筐的框壁上,极难倒掉。
同学们用手指去扣,经常被竹篾刺得**淋漓。
说到这,侯莨都有些动情。
“要不是,有这些学生的加入,我们根本就挖不动1号墓。”
五花土、白膏泥、火坑墓这些熟悉的术语,终于出现在苏亦的耳中。
过去,他参与发掘的都是史前遗址。
这种盗墓小说常出现的词汇,确实跟他无缘,现在听了侯莨讲解的马王堆汉墓,都有些恍惚。
马王堆1号墓的发掘轰动世界,随之电影制片厂拍成《考古新发现》的影片还曾经在世界各地放映参展,不过让人遗憾的是,并没有具体的发掘过程,这些画面,并没有被拍摄其中,主要是因为摄影师觉得发掘人员狼狈的模样有损国人形象,不愿意把他们拍入镜头当中。
这也成为前世不少考古人的遗憾,因为相比较定陵的《地下宫殿》马王堆1号墓的拍摄,确实缺失了很多关键过程。
马王堆1号墓的发掘,持续好几个月。
在这几个月之中,各种意外不断。
首先是墓葬被意外发现,接着就是湖南博物馆方面组织人手的艰难发掘。
这个阶段,大抵还是平安无事的。
然而,等待椁室被发现的消息被泄露出去,社会各方,就开始骚动起来。
首先是媒体记者蜂拥而至,然后就是市民闻讯赶来。
领导也来了。
然后,市民太多,都不得不让部队过来维持秩序,尽量不让围观的市民妨碍发掘现场。
也因为受到重视,促使省博方面不得不跟京城求援。
夏鼐派白荣金和王㐨两人过来支援。
王野秋派胡继高和王丹华两人过来支援。
他们来的比白荣金和王㐨晚一些,他们是在椁室被发现之后,才赶到的长沙,但这两位也是真的专家。
胡继高和王丹华都是60年代留学波兰哥白尼大学文物保护专业的硕士生,一个主攻漆木器脱水,一个主攻古纸保护,对其他课题也有较深的研究,算是文物保护方面年轻的专家。
当时,王野秋就判断,如果墓中的文物没有损坏,估计肯定有漆木器出土,他们去正合适。
其中,侯莨本人,为了1号墓的发掘,付出巨大的心血。
本人当时正患有肝病,依旧是昼伏夜出,在工地苦干,每天一大清早起来,就骑着破旧的自行车从家中赶往马王堆,每天早出晚归,其中因为挑土,衣服都磨烂了好几件,堂堂一个大馆长,就把自己搞得像民工队长。
不仅如此,甚至当时的第一个副馆长崔志刚,也因为赶进度,想要快点挖到墓底,亲自带队发掘,却遇到塌方被掩埋,险些丧命。
也就这个讲究奉献的年代了。
到后世,让这些大馆长干这种民工的活,想别想。
甚至,在考古圈一张流传广泛的图片,非常直观的反应这种现象。
整个工地,唯一干活的就是技师,其他的专家,都是作壁上观、指手画脚。
当年,湖南博物馆方面,不管是省博的领导以及省博的工作人员几乎都全体出动,并不局限于考古人员,没法子,需要大量的人员来搬土,就算省博内的那些女讲解员也都需要出动,每天弄的脏兮兮的。
不仅如此,因为围观的人员太多,白天无法干活,他们只能晚上加班。
正是因为如此,媒体记者都不愿意把他们拍入纪录片以及相机当中,偏偏王㐨带过去的相机并没有闪光灯,没有办法拍摄,这些都是非常遗憾的事情。
王㐨遗憾没有办法拍摄侯莨等省博工作人员勤苦发掘的场景,而侯莨本人也遗憾无法拍摄那些过来支援的学生参与发掘运土手指被竹篾刺破鲜血淋漓的场景。
这场发掘,每一个人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遗憾。
然而,真正的乱象,并不是在发掘的过程之中。
而是在发掘之后,是在木棺运送到省博馆内的时候。
大家都非常期待,马王堆1号墓内棺被运回馆内的故事。
虽然都知道被挖掘出来的是,一具千年不腐的遗体,还知道遗体的身份是辛追,但是就想亲耳听到当事人把经过再次复述一遍。
因为当事人口中讲出来的,会涉及到很多细节,甚至还有很多新闻媒体上不合适刊登出来的秘辛。
侯莨也确实也没有让大家失望。
也确实讲了一些,在外面没法讲述的内容。
比如,内棺被吊回馆内之后,乱象就开始了。
因为1号墓属于366医院,不属于地方系统,这样一来,非地方系统的领导以及家属们,都希望第一时间看到棺材内的东西。
然后,三更半夜就把白荣金和王㐨喊起来开馆,主要是想看现场开馆直播。
而且,不顾文物保护的规矩,直接命令开馆。
最终,白荣金和王㐨两人迫于压力,只能开。
顷刻间,一股腐烂的恶臭气味,就扑面而来。
观众都跑了一大半。
然后,发现尸体被丝织品覆盖着,白荣金和王㐨不想破坏这些丝织品,最后,决定在尸体头部来一个“开天窗”,直接从脑袋处用刀把这些丝织品切成两半,好在这两位也没有真正屈服于压力,一边用手术刀切开一边磨洋工,最终,折腾到凌晨四点,终于糊弄过去,择日再揭!
听到这里,大家多少觉得荒唐。
又有只能无奈叹气。
那个年代,这种事情太常见了。
比这些更加荒唐的事情都存在着。
侯莨又讲述着第二天把遗体从棺材之中搬出去的过程。
第二天的时候,没有领导家属们来围观了,主要是棺内恶臭太浓郁,谁也不想靠近这玩意。
同样,大家也得到期待已久的答案。
“遗体保存完好,皮下松,结缔组织有弹性,纤维清楚,股动脉颜色与新鲜遗体动脉相似,注射防腐剂时软组织随时鼓起,以后逐渐扩散……”
这点,确实没假。
因为熊传新就亲自参与给遗体注射防腐剂。
前世,经过媒体的渲染。
对于遗体的描写,尽是各种夸张的词汇。
栩栩如生,一些夸张的词汇,不要命的往遗体上堆砌,整得对方好像是“精绝女王”似的。
然而,遗体出棺之后,乱象才开始。
把王野秋喊过去一顿臭骂。
实际上,王野秋比较冤枉,他并没有事先得到消息,是省博方面迫于压力提前展出,并没有经过他的批准。
也说明一件事,他对此事重视不够。
这样一来,他只能赶往长沙坐镇。
整件事,直到王野秋坐镇长沙,才回归正轨。
甚至,在遗体的保护过程之中,也尽是扯皮之事。
因为当时这样遗体全国仅有,省博没有保管经验,只能给湖南医学院存放。
医学院方面也不想接手这个烫手山芋。
因为在那个时候,辛追夫人的遗体就是一个地雷,一不小心就会爆炸。
当初市民为了一睹芳容,就差一点踏破省博。
要是医学院存放遗体的消息泄露出去,又是一番风波。
最终,医学院迫于压力,也只能同意存放,没法子,当时全市符合存放条件的地方,也只有他们这里。
围绕着遗体的风波,还真的不少。
比如,当时社会上就谣传,上面要把遗体转移到京城,导致市民同仇敌忾,遗体他们还没有看到呢,就被送到京城,这算怎么回事?
但不管如何,有了王野秋坐镇长沙之后,这些乱象,总算是给刹住车了。
众人听完也是一阵揪心。
当然,最重要的部分,实际上是辛追夫人遗体的解剖过程。
这个部分侯莨留了一个钩子,“今天时间不够,而且诸位舟车劳顿,也需要休息,下一次有时间,我找彭隆祥教授过来跟大家讲解这个部分,他是遗体解剖的主刀人,现在也算是古病理学的权威,到时候,找彭教授过来讲解,更加专业!”
而且,有趣的是,侯莨在讲述辛追的时候,还习惯称呼为“老太太”,实际上,辛追去世的时候,年龄都没他大,但不妨碍老先生用“老太太”来形容对方。
甚至到了最后,他还说,“这个老太太虽然不老,但一身病,这个方面我真的讲不明白,还真的要等彭教授过来!”
话都说到这份上,大家也只能期待着下一次彭隆祥教授的讲解了。
实际上,很多敏感的话题,侯莨并没有讲述。
整个过程之中,他尽量避重就轻。
比如,前世苏亦就读过《马王堆考古手记》,这本书是他的孙子侯弋写的,整理了大量侯莨日记、工作笔记、文章和著作,苏亦个人认为内容比岳南写的《西汉孤魂》更加有研究价值。
此外,书写马王堆发掘的人还有不少。
马王堆汉墓的故事,对于很多人来说,就是一座随时随地都可以发掘的金矿,只要沾边都可以去发掘,就算不沾边,比如岳南这类的职业作家,也可以去发掘。
前世,熊传新出了一本《长沙马王堆汉墓》,他在参与发掘的时候地位偏低,跟负责统筹发掘工作的侯莨不一样,两人的地位不一样,接触的层次也不一样,书写的视角自然也不一样。
此外,何介均同样写了一本《马王堆汉墓》,他还参与马王堆1-3号墓考古报告的编写。
其实,考古学者周世荣、傅举有都有科普著作问世,甚至,侯良先生先后写有四本,真可谓蔚为大观。
他们都是马王堆1号墓的发掘者,都可以从各自的角度去书写马王堆。
拿这几位当事人的书对照观看,再对比一下岳南的《西汉孤魂》,很容易就感受出不同的情感色彩。
苏亦一边在听侯莨的讲解,一边跟前世观看的各种资料作对比。
总体来说,整个讲解,还是避开了很多敏感的东西。
他之所以,如此清楚这些,还得益他前世对这些资料的整理。
不过,离开之前,大家还是好好参观一下遗体的“芳容”,然而,存放在玻璃棺内的遗体并没有媒体此前形容的那样栩栩如生,吹弹可破,反而有些皱巴巴,宛如老树枯柴,多少有些名不副实。
甚至,多少有些落差感。
也直到这个时候,大家才理解侯莨的良苦用心。
眼前的遗体,普通人确实很难看出来有什么特别之处。
遗体曾经在湖南医学院存放,但是后来遗体解剖之后,就再次拿回省博这边了。
主要是为了存放这些出土文物以及遗体,国家特意拨款建造了一座具有恒温恒湿设备的现代化文物库房,既能保存文物又可以供人参观。
这座库房,别说在国内,就算是在整个亚洲,也是一流水平的文物仓库。
大家此前进入其中的时候,也都被震撼到了。
中午,大家结束参观的时候,都纷纷感慨不虚此行。
回到宾馆的路上,师姐许婉韵还在感慨,“当年侯莨先生他们发掘1号墓,还真的不容易!”
苏亦道,“确实不容易,好些东西侯先生都避重就轻了,一些沉痛的片段,他都没有展开,比如他们前期发掘的艰辛,比如侯先生本人有肝病,王㐨有严重的肾炎,崔志刚馆长曾经因为塌方被活埋,差一点丧命,馆内的女讲解员因为发掘累瘫过去,这些他都没有讲述,当时的发掘过程,比他刚才跟我们讲述的部分,还要更加艰辛。”
许婉韵好奇的望向他,“这些你怎么知道的?”
苏亦笑,“当然是跟俞老师打听的啊,来之前,我可是做了好多功课的!”
对此,许婉韵也只能选择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