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烛与旌5

宴席散去,星辰悄然升上高空,奥莫尔上空终于宁静。

雷恩推开卧室门,火盆早已点好,室内铺着柔白的羊毛毯与灰织披垫,墙角炉火静燃,透出金橘色的光。

桌上放着温酒与一碟蜜渍干果,一切都有条不紊,不显奢华,却妥帖得像一场旧梦。

他缓步走入,解开披风,将金属扣放在边架上,回身时,科林也已经脱下外袍,轻放于铜钩之上。

她没有穿婚礼的长袍,只着一身浅色丝绸内衣,手指纤细地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辫。

两人之间一时间没有说话。

火光在两人影子之间摇曳,温度却在渐渐升高。

雷恩终于开口:“我……不太会应付这些。”

“你是说婚礼,还是——新婚之夜?”

科林看着他,眼角微扬,微笑着调侃到。

雷恩一怔,随后摇头一笑。

“我想说的,是你。你比我想象的,更……”

他停了一瞬,回想着科林在婚宴上的表现,在脑海里寻找着合适的词语。

“更适合坐在那个位置?”

她接道,“你不必客套。我母亲说我从小就是为婚盟养大的。”

“不是。”

雷恩低声道,“我想说你比我更像一个掌握局势的人。”

科林没有接话。

她走到炉边,倒了一杯温酒递给他,又斟一杯给自己。

“我小时候练剑时,教官总说我太锋利。”

她忽然道,

“锋利的刃容易折。”

她低头轻抿了一口酒,杯中烛影微动。

“我小时候,第一次拿起剑,不是为了荣耀。”

她声音轻缓,却藏着一道更深的波澜,“是因为家里只有我能继承那把剑。”

雷恩看着她,没有插话。

“我的父亲,他死在与帝国人的一场山隘冲突里。不是大规模的战役,只是一次巡边交火。他连尸体都没被送回来,只剩下一面被血浸透的盾和半块刻着我族印章的箭羽。”

她顿了顿,手指摩挲着杯壁。

“从那以后,家族就只剩下我和母亲。我虽然是王族,却从不允许讲琴与花。我的家人让我每日练刀,射箭,背地图,读《林誓十节》。”

“母亲说我终有一日要为我们家复仇,要站在山神与林誓之下,对抗帝国。”

“然后我就一路往前学,往前打,从猎鹰谷打到雾林边,从一个又一个其他家族的挑战中赢出来。”

她轻轻吸了口气,眼神望向火盆深处,

“直到有人开始说芬·格鲁芬多克家的女儿,恐怕是要嫁给帝国人了。’”

雷恩低头看着杯中酒光:“你后悔吗。”

“不会。”她轻笑一下。

她回头望向他:“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决定接受这桩婚事吗?”

雷恩轻声:“什么时候?”

“是我第一次听说你的名字。”

“在奥莫尔吗?我们见面的那次?”

“不是的。”

她顿了顿,

“不是奥莫尔的地牢,不是在巴坦尼亚的朝议上,是在马鲁纳斯的酒馆里。“

“我们遇到一个伤兵,他是从西帝国与阿塞莱的战场中逃出来的。他说了俄耳堤西亚城外的战事,说一个叫雷恩的帝国骑士,从尸堆里爬出来,以一敌百的故事。”

雷恩没说话,会想起那个夜晚的漫天雪花和怀里的余温,缓缓将酒一饮而尽。

“我一开始只是以为那只是一个醉鬼的胡话罢了。”

科林继续说到:“直到那天在奥莫尔遇到你,然后你又将父亲从巴尔加德救了出来。”

“一个带领军队攻城掠地的将军,一个勇闯敌人地牢救人的游侠,我想每个女孩都会梦想嫁给一个骑士吧。”

“我想嫁给一个人,一个比我更强,可以驾驭我的人。那天起我在想,如果那个人不是我选的,但他是这样的人,那我也可以选一次顺从。”

“幸运的是,你全都符合。”科林眼睛闪闪发亮的看着雷恩。

雷恩有点不知所措,只好尴尬的为两人续上下一杯酒。

屋中静了几息。

科林忽然抬头,目光落在他脸上,眼神仍平静,却更深了一层。

“那个库塞特女孩,”她轻声问道,“她喜欢你吧。”

雷恩手中酒杯未动,眼神也没有变化。他只是停了一瞬。

“我不知道。”他说。

科林注视着他:“你其实知道,只是不想说。”

雷恩沉默片刻,然后点头。

“看得出来,她应该是从小习武,箭术很好,这样的人眼里不放过半点虚伪。”

科林轻声道:“她应该和我一样,我们不甘落于人下,也不轻许人言。我们这样的人,只会爱能胜过她的人。”

“她遇到了你。”她顿了顿,“就像我也遇到了。”

雷恩缓缓坐下,将酒杯放回桌上:“我没想过这些事。”

“但是你做了。”

科林走近一小步,声音不高,“你没强求谁爱你,也没强迫自己回应谁。”

“我看得出你的朋友和部下都很爱戴你,你留在了所有人的心上,这比爱更难。”

雷恩看着她。

火光照在她侧脸,映出一抹淡金色的柔光。

那一刻,她不再是巴坦尼亚贵族的女孩,也不再是今日婚礼中的王族新娘,而是一个终于卸下婚书与使命的年轻人。

他低声问:“我还不知道怎么做一个丈夫。”

科林轻轻的摇头。

“没关系。我比你更清楚这场婚事代表什么。我们今天坐在一起,是因为爱,也是因为命运。”

她没有说完,只是看着他,眼神充满温柔。

“我也不知道如何成为一个好的妻子,但是我们可以一起成长,一起面对,你说呢?”

雷恩终于说:“我愿意。”

“我也是。”她答。

窗外风雪轻敲窗棂,屋内火光未减。

奥莫尔的酒馆

炉火映着铜器,酒香混着肉汤的气息弥漫在低矮屋檐下。

屋中士兵和平民们挤坐在粗木长凳上,呼声震天,赌骰、划拳、谈笑无忌——他们刚从漫长的苦战与重建中抽身出来,此刻,在婚礼的余温里,在一杯热酒中短暂忘却现实。

角落一处阴影下,一道身影独坐在墙边的座位上。

她披着灰蓝色骑士披风,头发略显凌乱,未着盔甲,只穿着贴身的皮甲。

毛皮外套和弯刀靠在身旁木椅边,刀鞘上仍滴着未擦尽的雪水。

酒杯空了一半,眼神却早已空了一整天。

是萨日娜。

她没有加入任何桌子的喧闹,也没理会那些谈及雷恩婚礼的讨论,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动作沉默而机械,仿佛每一口酒都能压下心中翻涌的东西。

忽然,一只手在她面前放下一瓶酒与一盘热腾腾的炖肉。

萨日娜眼中醉意瞬间褪去,手已探向背后的弯刀。

那只手却顺势落在她肩头,声音轻松又熟悉:

“安啦,是我。”

是赞亚。

她金色的发辫搭在肩头,斗篷裹着冷风走来的雪气。

她一屁股坐到萨日娜对面,掀开瓶塞,替两人各倒了一杯。

“怎么,一个人喝闷酒啊?怎么不叫上我。”

萨日娜没有回头,只将手从刀柄上慢慢松开。

她盯着杯中漩涡般旋转的酒液,低声问:

“你怎么来了?”

赞亚耸了耸肩:“雷恩忙着洞房花烛,没时间陪我们喝酒,只好出来找乐子了。”

萨日娜眉头轻动,抬眼看她:“你们?”

“是呀,还有——他们。”

赞亚扬手一指。

前台,阿提斯正笑着抱了一整桶酒往里走,斗篷湿了一半,脸上却充满温暖。

艾琳、凯恩和埃尔德端着菜盘跟在他后头,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

艾莎则一手抱着几只木杯,另一手朝萨日娜挥着,笑盈盈的看着她。

“怎么样,我们能加入你吧?”

赞亚单手撑在桌子上,歪着头看着萨日娜。

萨日娜看着赞亚深蓝色的双眸。

半晌,她低下了头,把脸埋在阴影里。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