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散去,星辰悄然升上高空,奥莫尔上空终于宁静。
雷恩推开卧室门,火盆早已点好,室内铺着柔白的羊毛毯与灰织披垫,墙角炉火静燃,透出金橘色的光。
桌上放着温酒与一碟蜜渍干果,一切都有条不紊,不显奢华,却妥帖得像一场旧梦。
他缓步走入,解开披风,将金属扣放在边架上,回身时,科林也已经脱下外袍,轻放于铜钩之上。
她没有穿婚礼的长袍,只着一身浅色丝绸内衣,手指纤细地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辫。
两人之间一时间没有说话。
火光在两人影子之间摇曳,温度却在渐渐升高。
雷恩终于开口:“我……不太会应付这些。”
“你是说婚礼,还是——新婚之夜?”
科林看着他,眼角微扬,微笑着调侃到。
雷恩一怔,随后摇头一笑。
“我想说的,是你。你比我想象的,更……”
他停了一瞬,回想着科林在婚宴上的表现,在脑海里寻找着合适的词语。
“更适合坐在那个位置?”
她接道,“你不必客套。我母亲说我从小就是为婚盟养大的。”
“不是。”
雷恩低声道,“我想说你比我更像一个掌握局势的人。”
科林没有接话。
她走到炉边,倒了一杯温酒递给他,又斟一杯给自己。
“我小时候练剑时,教官总说我太锋利。”
她忽然道,
“锋利的刃容易折。”
她低头轻抿了一口酒,杯中烛影微动。
“我小时候,第一次拿起剑,不是为了荣耀。”
她声音轻缓,却藏着一道更深的波澜,“是因为家里只有我能继承那把剑。”
雷恩看着她,没有插话。
“我的父亲,他死在与帝国人的一场山隘冲突里。不是大规模的战役,只是一次巡边交火。他连尸体都没被送回来,只剩下一面被血浸透的盾和半块刻着我族印章的箭羽。”
她顿了顿,手指摩挲着杯壁。
“从那以后,家族就只剩下我和母亲。我虽然是王族,却从不允许讲琴与花。我的家人让我每日练刀,射箭,背地图,读《林誓十节》。”
“母亲说我终有一日要为我们家复仇,要站在山神与林誓之下,对抗帝国。”
“然后我就一路往前学,往前打,从猎鹰谷打到雾林边,从一个又一个其他家族的挑战中赢出来。”
她轻轻吸了口气,眼神望向火盆深处,
“直到有人开始说芬·格鲁芬多克家的女儿,恐怕是要嫁给帝国人了。’”
雷恩低头看着杯中酒光:“你后悔吗。”
“不会。”她轻笑一下。
她回头望向他:“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决定接受这桩婚事吗?”
雷恩轻声:“什么时候?”
“是我第一次听说你的名字。”
“在奥莫尔吗?我们见面的那次?”
“不是的。”
她顿了顿,
“不是奥莫尔的地牢,不是在巴坦尼亚的朝议上,是在马鲁纳斯的酒馆里。“
“我们遇到一个伤兵,他是从西帝国与阿塞莱的战场中逃出来的。他说了俄耳堤西亚城外的战事,说一个叫雷恩的帝国骑士,从尸堆里爬出来,以一敌百的故事。”
雷恩没说话,会想起那个夜晚的漫天雪花和怀里的余温,缓缓将酒一饮而尽。
“我一开始只是以为那只是一个醉鬼的胡话罢了。”
科林继续说到:“直到那天在奥莫尔遇到你,然后你又将父亲从巴尔加德救了出来。”
“一个带领军队攻城掠地的将军,一个勇闯敌人地牢救人的游侠,我想每个女孩都会梦想嫁给一个骑士吧。”
“我想嫁给一个人,一个比我更强,可以驾驭我的人。那天起我在想,如果那个人不是我选的,但他是这样的人,那我也可以选一次顺从。”
“幸运的是,你全都符合。”科林眼睛闪闪发亮的看着雷恩。
雷恩有点不知所措,只好尴尬的为两人续上下一杯酒。
屋中静了几息。
科林忽然抬头,目光落在他脸上,眼神仍平静,却更深了一层。
“那个库塞特女孩,”她轻声问道,“她喜欢你吧。”
雷恩手中酒杯未动,眼神也没有变化。他只是停了一瞬。
“我不知道。”他说。
科林注视着他:“你其实知道,只是不想说。”
雷恩沉默片刻,然后点头。
“看得出来,她应该是从小习武,箭术很好,这样的人眼里不放过半点虚伪。”
科林轻声道:“她应该和我一样,我们不甘落于人下,也不轻许人言。我们这样的人,只会爱能胜过她的人。”
“她遇到了你。”她顿了顿,“就像我也遇到了。”
雷恩缓缓坐下,将酒杯放回桌上:“我没想过这些事。”
“但是你做了。”
科林走近一小步,声音不高,“你没强求谁爱你,也没强迫自己回应谁。”
“我看得出你的朋友和部下都很爱戴你,你留在了所有人的心上,这比爱更难。”
雷恩看着她。
火光照在她侧脸,映出一抹淡金色的柔光。
那一刻,她不再是巴坦尼亚贵族的女孩,也不再是今日婚礼中的王族新娘,而是一个终于卸下婚书与使命的年轻人。
他低声问:“我还不知道怎么做一个丈夫。”
科林轻轻的摇头。
“没关系。我比你更清楚这场婚事代表什么。我们今天坐在一起,是因为爱,也是因为命运。”
她没有说完,只是看着他,眼神充满温柔。
“我也不知道如何成为一个好的妻子,但是我们可以一起成长,一起面对,你说呢?”
雷恩终于说:“我愿意。”
“我也是。”她答。
窗外风雪轻敲窗棂,屋内火光未减。
奥莫尔的酒馆
炉火映着铜器,酒香混着肉汤的气息弥漫在低矮屋檐下。
屋中士兵和平民们挤坐在粗木长凳上,呼声震天,赌骰、划拳、谈笑无忌——他们刚从漫长的苦战与重建中抽身出来,此刻,在婚礼的余温里,在一杯热酒中短暂忘却现实。
角落一处阴影下,一道身影独坐在墙边的座位上。
她披着灰蓝色骑士披风,头发略显凌乱,未着盔甲,只穿着贴身的皮甲。
毛皮外套和弯刀靠在身旁木椅边,刀鞘上仍滴着未擦尽的雪水。
酒杯空了一半,眼神却早已空了一整天。
是萨日娜。
她没有加入任何桌子的喧闹,也没理会那些谈及雷恩婚礼的讨论,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动作沉默而机械,仿佛每一口酒都能压下心中翻涌的东西。
忽然,一只手在她面前放下一瓶酒与一盘热腾腾的炖肉。
萨日娜眼中醉意瞬间褪去,手已探向背后的弯刀。
那只手却顺势落在她肩头,声音轻松又熟悉:
“安啦,是我。”
是赞亚。
她金色的发辫搭在肩头,斗篷裹着冷风走来的雪气。
她一屁股坐到萨日娜对面,掀开瓶塞,替两人各倒了一杯。
“怎么,一个人喝闷酒啊?怎么不叫上我。”
萨日娜没有回头,只将手从刀柄上慢慢松开。
她盯着杯中漩涡般旋转的酒液,低声问:
“你怎么来了?”
赞亚耸了耸肩:“雷恩忙着洞房花烛,没时间陪我们喝酒,只好出来找乐子了。”
萨日娜眉头轻动,抬眼看她:“你们?”
“是呀,还有——他们。”
赞亚扬手一指。
前台,阿提斯正笑着抱了一整桶酒往里走,斗篷湿了一半,脸上却充满温暖。
艾琳、凯恩和埃尔德端着菜盘跟在他后头,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
艾莎则一手抱着几只木杯,另一手朝萨日娜挥着,笑盈盈的看着她。
“怎么样,我们能加入你吧?”
赞亚单手撑在桌子上,歪着头看着萨日娜。
萨日娜看着赞亚深蓝色的双眸。
半晌,她低下了头,把脸埋在阴影里。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