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养心殿很久,商昱泽才完全平静下来。
讲实话,他对商墨尘有着天然的恐惧,这恐惧来源于他卑微的出身,来源于压抑痛苦的童年,更来源于商墨尘身上浓重的冷情和杀伐之气。小时候他也曾渴望过父皇的疼爱,渴望某一天父皇能看见他、看见母妃,可商墨尘一次都没来看过他们,没有关心过他们,他像是忘了宫里还有一位四殿下,忘了宫里还有一位为他生下了皇子的宫妃,他对他们不闻不问,即便是在一年难得的除夕家宴也吝啬于施舍给他们半个眼神,任由他和母妃腐烂在冷寂的深宫。
后来二皇兄发现了他的窘迫,对他们施以援手,让他的童年不至于全是悲惨的色调,可随着二皇兄的惨死、母妃的病逝,他的境况变得比之前还要差,对于这个血缘最浓厚的亲人也越发恐惧,最后滋生出了深深的厌恶。
二皇兄带给了他物质上的丰饶,短暂地富足了他的精神土壤,也让他彻底看清了父皇的无情。他不再渴望他的关注,不再渴望他的疼爱,他明白那些东西是无法从这个人身上获取的,也不想再做梦从他身上获取这些东西,即便现在这个人开始对九妹妹倾泄出了他从没有给出的疼爱和怜惜。
“对不起,泽哥哥,我没想到因为我们的事你会这么为难。”等到商昱泽心绪彻底平定,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一直沉默不语的许凌烟抿了抿唇,小声表达了自己的歉意。
她知道商昱泽不受宠,但万万猜不到商墨尘这么双标,商玖玖说要傅尘轩当伴读便眼也不眨地同意,商昱泽要选他们俩却被否决和训斥。
虽然最后不知道为什么这位暴君改了主意,但商昱泽受到的难堪大抵不会被完全安慰。
谁知商昱泽却低头朝她露出一个笑,揉揉许凌烟毛茸茸的发顶,一脸无所谓甚至还有些开心的道:“没事,父皇对我总是不假辞色,我都习惯了。”
“反倒是你们,肯定被吓坏了吧?”跟两个小豆丁混熟了,商昱泽在他们面前说话也随意起来,毫无顾忌一样,压低声音同他们讲商墨尘的坏话,“我父皇发火的时候很可怕吧?而且不是那种直接骂你打你的可怕,是不说话给你压迫感,让你不知道下一秒他会怎么惩罚你的那种可怕。我有时候觉得父皇挺歹毒的,左右他都要给你一刀的,偏不痛快,让人白白提心吊胆,害怕着害怕着噩梦就成真了。”
“也不知道父皇今天抽哪门子的风,明明昨天我都告诉赵公公我来是要选伴读了,赵公公昨日肯定禀报过他了,今日刚说了目的父皇也很爽快地答应了,很明显他也不想过多去管这件事,怎么突然抓着你们的身份说不行?”
商昱泽面上表情疑惑一瞬,许凌烟本来也在心中腹诽商墨尘,闻言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双标狗呗!”
话落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另外两人虽然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那个“狗”字他们是知道的,于是心里也是一紧。原本皱着脸的三人全都紧张起来,左顾右盼去看周围有没有人,见最近的宫人也离他们有几十米的距离,顿时松了口气。
“快跑快跑。”
解除了危机,商昱泽舒了一口气,但因为心虚的原因拉着两个小包子狂奔起来,三人气喘吁吁跑了老远,拐过一个拐角才终于肯扶着旁边的大树歇一歇。
午后的皇宫静得人心恬淡,一大两小三个孩子迎着微凉的风跑了一路,脸上的郁色渐渐被吹散,换成了有些肆意的笑容,最后居然跑出了一额头的汗。
“双标狗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四下无人,商昱泽喘匀了气,看着身旁抬手给自己扇风的小豆丁,忍了又忍还是没抵挡的住那该死的求知欲,凑过去小声问她。
许凌云也抬头看过去,许凌烟咬着唇,思考了一下,斟酌好语气说:“就是他喜欢一个人,这个人干什么他都觉得是对的,都很支持,然后其他人干了和他喜欢的人一样的但他从心底不认同或者本来就不太对的事,他就态度很不好,很不支持。”
“加个狗其实就是表示加重语气。”许凌烟小小声道。
商昱泽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兴高采烈道:“这个词语好贴合啊,但听着好像不是能被写到书上的,是凌烟妹妹从哪里听来的吗?”
“啊,哈哈,是我偶尔听几个宫女聊天说的,应该是她们那里的家乡话,我根据语意猜出了它的意思。”
许凌烟本来想说自己家乡的人都这样说,但一旁的许凌云盯着,她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顺着商昱泽的话茬快速编了个瞎话。
两个人都信了,这一小会儿商昱泽也休息好了,急忙跟他们告别,匆匆往宫门的方向去了。
*
大乾国师喜静,因此国师府不在靠近皇宫的城东,也不在繁华热闹的城北,而是处于百姓聚集的城南。
远离了达官显贵聚居区的喧哗与浮华,国师府便多了几分寻常巷陌的烟火气。但到底是大乾皇帝亲封的国师,亏了地段,便在建造上多多费心弥补回来。
朱红色的大门高大巍峨,上面金色的门钉在日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门口守着的石狮子威严庄重,雕琢讲究,就连石狮子嘴里衔着的石球上也雕刻着祥瑞图案,越发衬的国师府邸贵气逼人。
一进国师府,映入眼帘的便是宽敞的前厅,地面由平整的青石板铺成,两边隔着一米便栽着一株矮矮的花草。
商乾尧绕过前厅,走过抄手游廊,穿过月洞门,来到了一处幽静清雅的小院。院子一角种了几棵翠竹,顶着秋日的凉风长得郁郁葱葱,屋舍前一棵腊梅挺拔,灰褐色的老枝比起去年更加粗壮,脆嫩的绿色枝条从上面抽条、成长。
下人在房屋门口停止脚步,低着头恭敬道:“国师大人,太子殿下求见,小人按照您之前的吩咐直接将太子殿下带来了。”
陆雲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来,如同山间清泉坠入玉潭,清幽悦耳:“请殿下进来。”
下人应声,上前开了门之后恭敬立在侧边。商乾尧跨步进去,那下人便将房门关好,自觉走出了院子。
屋内布置同屋外一般清雅,没有什么华贵的饰物,商乾尧绕过一扇檀香屏风,便见陆雲端坐在小桌前饮茶,身旁坐着一个身姿挺拔的少年郎。
“皇兄来的也太晚了,弟弟我这一盏茶都要饮完了。”少年是当今三皇子商若琛,生的好看是好看,就是见了人没给正形,见了商乾尧进来,起先因为陆雲气质所染坐的端正的身子立刻歪了下来。
他放松了身子,一只手吊儿郎当拨弄着茶盏的边缘,扬起下巴不满地看向将他视为空气,反而恭谨朝国师拱手的商乾尧,鼻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气音,“切,装模作样。”
商乾尧没理他,倒是陆雲似乎对他这种大不敬的行为很是头痛,好笑地劝了两句。
“三殿下性情率真,这点臣颇为羡慕,但太子殿下是您兄长,更是大乾储君,您不该这般不敬。”
说完又对商乾尧颔首回礼,“太子殿下坐吧。正巧这壶新茶泡了出来,太子殿下尝尝味道如何。”
“我同皇兄手足情深,不愿整日同他生疏,相信皇兄也会感动于我的真情流露,不会与我计较。”商若琛扯开唇角,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他一句,转而看向落座在他对面的商乾尧,狭长凤眸里笑意深深,“是吧?皇兄。”
商乾尧看他一眼,并没有开口,只是端起面前茶水啜了一口,面上微微露出点不甚明显的笑意:“茶里有股淡淡的红梅香…国师用去年红梅上的雪水煮的茶?”
商乾尧的生母皇后自闺阁之中便钻研茶道,所以跟在她身边长大的商乾尧能喝出泡茶的水是雪水并不稀奇,但他能猜出雪水是红梅上的雪和年份,还是让陆雲小小的惊讶了一下。
陆雲微微一笑:“是,去年御花园的红梅开的好,臣一时兴起便收了一些藏起来,放着放着便也忘了,今日看到院里腊梅抽条茂盛才想起来。”
“殿下若是喜欢,待会臣让人给您带一罐回去。”
“不用。”商乾尧放下手里的茶杯,“我不喜欢喝茶,而且比起雪水,我更喜欢用山泉水泡出的茶。”
“山泉水泡出来的茶更醇厚甘甜,皇兄这是觉得生活苦的紧,又吃不到糖,所以喝点甜茶解解苦?”商若琛笑眯眯插话。
满意地看到商乾尧没了笑,他又跑去挑衅陆雲,“雪水泡的茶也就那样,国师封此雪煮茶,劳心劳力,难道就图它所带的一丝梅花香?那倒不如直接用梅花泡茶了,或者国师想追求意境,干脆将水同红梅一起封存,这样想喝随时能拿出来一大罐,不用像现在一样等上大半年,还要抠抠搜搜分出来一小罐送出去。”
“三殿下所言不无道理。”陆雲还是笑眯眯的,只是笑容里却多了一分无奈,“花费精力收集雪水,再傻傻等上一两年,确实有些傻,可没办法,风雅之人想要寻些风雅之事总是如此耗费力气,一不小心还要惹得不懂此事的俗人发笑,实在艰辛。”
他这一番话说的真诚,商若琛被他内涵却不好反击,只能咬牙哼笑一声:“国师这张嘴,还真是厉害!”
陆雲噙着笑受了他的“夸赞”,把他气的牙痒痒。
闲话说完,商乾尧谈起了正事:“国师今日亲自去见了那起死回生的天命之人,可曾看出些什么?”
一旁的商若琛沉默下来。
天命之人,这是他们目前最为关注的事情。
自一月前珍妃落胎一事,他和商乾尧就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东西似乎发生了变化。先是冷情冷血的父皇突然因为商玖玖一番卖萌讨巧无理由地升起对她的疼爱,后有他们同商玖玖打了个照面便无故升起对她的好奇心,宫宴上更是突然觉得低着头扣手的商玖玖很像个粉色团子,可爱乖巧。
这个想法在两人脑子里形成的瞬间,便让两人后背起了一阵寒意。
原因无他,他们在此之前连商玖玖长什么模样都记不太清,不可能有这样的感悟,而且这种想法来的太无缘无故,来的太蹊跷,不像是从心里浮出来的,倒像是突然被人强塞进脑子里。
后来两人做了一个梦,梦境开头便是珍妃一事,此后商玖玖得了父皇的喜爱,得了他们几个皇子公主的喜爱,得了朝臣和百姓的喜爱,登基为帝,一统天下,和天钺送来的那个质子傅尘轩一起流芳百世。
醒来两人一阵嗤笑,梦里的他们居然就那样喜爱上了商玖玖,甚至因为她和父皇关系改善,一家人和和美美生活在一起,真是一个愚蠢的梦境。
毕竟他们,恨不得活剐了他们的那位好父皇。
第二日两人碰头,商若琛无意间提起这个奇怪的梦境,起先还是笑着的,但当知晓他商乾尧居然也做了个一模一样的梦时,立刻便觉得不太对劲,但这种事情涉及神鬼诡谲之力,查是查不出来的,于是他们便结伴来了国师府。
正巧碰上国师一脸凝重,说星象有异,星斗如陨,恐生乱想。他们便猜测变故出在商玖玖身上,将事情说了,国师卜了一卦,说这是前世之事,他们两个身怀龙运,前世内心深处对此结局不满,所以逆转了时刻回来,赶在事情发生之前觉醒。
国师说,这是天命,天命落在商玖玖身上,要她被所有人喜欢,要她顺风顺水,谁也改不了。
但也有一线生机,那就是另一个异界之人。
因为这次时空逆转,有另一个异界之人被牵连,跟着商玖玖来到了这里,来到了定京。
两人查来查去,查到了宫里被遗忘的南庆质子。
宫里的眼线说,南庆公主明明已经病死,却奇迹般醒了过来,之后一月性情大变。
商乾尧那时还不能太过确定,直到同他们交好的四弟这一月内对商玖玖完全不同于梦境中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