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格林童话:1812/1815初版合集(权威全译本)
- (德)雅各布·格林(德)威廉·格林
- 4067字
- 2025-03-04 17:54:08
前言
我们发现,当风暴或其他灾难摧毁整片麦田的时候,边上的树篱或灌木丛中会有一小片幸存之地,一株一株的麦穗挺立其中。当阳光再次照耀之时,它们默默地生长。人们不会早早割下它们,放入偌大的粮仓,但在它们成熟、饱满的晚夏时节,贫穷而虔诚的人们会来寻找它们,将它们一穗穗割下,一点点扎起。与整捆庄稼相比,农民们更在意这些麦穗。带回家后,它们就是整个冬天的粮食,或许也是未来唯一的种子。当我们审视从前富饶的德意志之诗的时候,就总会这么想。我们发现那么多的诗都荡然无存了,甚至对它们的记忆也消失了,只留下一些民歌和这些纯真的家庭童话。火炉边、厨灶旁、阁楼梯上,欢庆的节日,宁静的牧场、森林,尤其是纯洁的想象是它们得以幸存和世代流传的树篱。
这是此刻我们在综观整部集子后的想法。一开始我们也以为这里的很多故事都遗失了,只有我们还记得的童话尚存,只是不同的人讲的略有不同而已。但是,当我们考察所有留下来的这些诗到底是什么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同一个故事的不同版本,继而有了一些新的发现。我们没有跋山涉水,但是搜集到的故事还是在一年年地增加。六年过去了,我们发现故事不少了。虽然我们也知道还有不足,但是一想到已经拥有了最多、最好的故事还是很开心。除了个别作了标注的之外,几乎所有故事都来自我们所在的黑森以及哈瑙伯爵领地的美因河-金齐希河地区,都来自讲述者的口授,所以每个故事都连着一个美好的回忆。很少能有图书在这样的欢乐中诞生,我们想在此对所有的讲述者公开致谢。
或许真是到了留住这些童话的时候了,因为那些记得它们的人越来越少(当然,还记得它们的人记住的内容是相当地多,因为对于讲故事的人来说听故事的人在消亡,对于听故事的人来说,讲故事的人却并未消亡),因为讲故事的风尚越来越弱,就像家里、花园里的所有私密地方都消失了一样,取而代之的是空有的华丽设施,这些设施如同人们在谈论它们时候的微笑一样,看上去很美,其实并没有什么价值。在童话还存在的地方,人们不会想它是好是坏,品味是高是低,人们知道它、爱它,因为人们就是这么接受它的,无需理由就很开心,这是多么好的风尚!这种诗与一切不朽之物有一个共同点:即使你和它想法不一样,你也会爱它。此外,人们很容易就能发现:童话只在能敏锐接受诗或未被生活抹杀了想象力的地方驻足。因此,我们在这里不会为童话唱赞歌,更不会因为有人反对它而为它辩护,它本身的存在就是对它自身的辩护。它在方方面面一次次地为人们带来喜悦、感动与教诲,是有其内在必然性的,它一定是从那滋润一切生命的永恒之泉而来,哪怕只是落在了接起它的小叶上的一滴,也会在第一缕晨曦中闪光。
这部诗内在透着一种儿童般美妙而幸福的纯洁。像孩子一样有着白中透蓝、无瑕、明亮的眼睛(小孩子是那么喜欢摸眼睛44),孩子的眼睛不会再生长,虽然四肢还因为柔弱有待成长,还不胜尘世之职。童话里的大部分情景都很简单,很多人大概都能在45生活中看到。和所有的真理一样,它们历久弥新、令人动容。父母没有面包了,在此困境下不得不将孩子抛弃:或者狠心的继母让孩子们受苦46,甚至还想毁了他们。孩子们独自待在森林里,怕狂风、怕野兽,但是无论怎样,彼此不离不弃:小哥哥找到了回家的路;或者小姐姐在小弟弟被魔法变成小鹿的时候为他找来花草、青苔作床铺;或者小妹妹默默不语地坐在那里47,48用星星花为哥哥织衣衫以解除魔咒。童话里的人物是设定好的,有国王、王子、忠实的仆人和正直的手工业者,特别是有渔夫、磨坊主和伙计、烧炭人和牧羊人这些最接近自然的人,其他人不属于童话。童话也和神话一样谈及黄金时代。那时整个自然皆有灵:太阳、月亮和星星可亲可近,还会赠与礼物,甚至还能被织进衣服,山中有挖矿的矮人,水中有睡着的仙女,鸟儿(鸽子最受喜爱、最爱帮人)、植物和石头会说话、会表达同情,血液自己就能喊能说。童话拥有这样直接叙述的权利,而之后的诗却只能靠比喻来表达。巨大与极小之间那纯洁的信任有着不可言传的可爱之处。比起天体音乐49,我们更愿意倾听森林里那可怜的孤儿与星星的对话。一切美的皆是金的,而且还镶着珍珠。童话里甚至还出现了金人。不幸是一种暗黑的势力。但食人巨怪终将被战胜,因为有一位善良的女性在,她知道如何转危为安,而且这种史诗总是以无尽欢乐的开始作结尾。恶也不是微不足道、司空见惯的,而是可怕的、黑暗的。恶不是因为人们能习惯它才是最坏的,而是因为它全然不同于司空见惯的东西,人们绝不能靠近。同样可怕的是对恶的惩罚:或者成为毒蛇、毒虫的牺牲品,或者得穿着滚烫的铁鞋跳舞跳到死。很多故事本身就承载着意义:孩子被家中精灵用一个怪物调了包,母亲一让怪物发笑,亲生的孩子就重新回到了她的身边。孩子的生命是在笑中开始,在欢乐中延续的,而孩子在睡梦中微笑是因为天使在和他说话。每天都有那么一刻钟,魔力会失效,人物能够重获人形、自由活动,魔力似乎无法完全笼罩我们,这就让人每天都有几分钟的时间能够甩掉一切魔咒,以自己的真面目示人。与此相反的情况是魔力没有完全消失:天鹅的一只翅膀没有变回臂膀;因为落了一滴泪,一只眼睛也随之没了。或者世俗聪明之人被羞辱,而被所有人嘲笑、被忽视的傻瓜却可以独获幸福,因为他有一颗纯洁的心。正因为这些特点,人们可以轻而易举地从童话中找到适用于当下的教诲。但这既不是童话的目的,也不是它产生的原因,正如好的果实来自健康的花朵一样,自然而然,无需人为。真正的诗从不会失去和生活的联系,因为它自生活中来,又会回到生活中去,就像云朵在润湿大地之后又回到诞生地一样。
童话的性质就是这样。外表看来它和所有民间故事、传说一样:不固定在一处,四处为家,几乎尽人皆知,还可以变化,但万变不离其宗。它肯定不同于讲述某地、某历史英雄的地方性民间传说,这类故事我们也搜集了,但会另外出版,这里不收录。同一故事的不同版本我们也列出了,不太重要的版本见附录。我们尽可能精确地记录下收集到的故事。还可以肯定的是童话会随着时间的发展而不断更新,也正因如此,它的根基一定是非常古老的,有些因为在菲沙尔特和罗伦哈根50那里有记载,所以可被证明有将近三个世纪的历史。当然,它们本身肯定更古老,虽然因缺少记载而无从考证。唯一确凿的证据可以通过它与51宏大的英雄史诗、52与本土的动物寓言的关系得知,在这里不宜详述,但在附录里可见一斑。
因为童话接近最原始、最简朴的生活,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它为何会有如此广泛的传播,因为几乎没有一个民族完全没有童话。甚至西非的黑人都会给他们的孩子讲故事,斯特拉博也明确提到过希腊人给孩子们讲童话(注释见文末,同时也证明了一点:童话能够直接说到人心坎上,知道童话这一价值的人很重视童话)。还有一个很值得注意的现象就是德语童话流传很广,不仅仅是达到了英雄传说“屠龙者西格弗里德”的流传程度,甚至比它的流传范围还要广,因为我们发现在全欧洲都流传着一模一样的童话,这就表明最高贵民族之间具有亲缘关系。在北欧我们只知道丹麦的英雄史诗,里面有这里提到的很多童话,虽然是歌谣,但却不太适合儿童,因为是唱出来的,但是它和童话之间的界限与和较严肃的历史传说之间的界限一样难以确定,它们当然有很多交叉点。英国塔巴特53的集子并没有很丰富的故事,但威尔士、苏格兰和爱尔兰有很丰富的口传故事。单说(刚印的)威尔士的《马比诺吉昂》54就实属珍品。挪威、瑞典和丹麦同样也有很丰富的故事。南方国家似乎相对较少,我们对西班牙的故事一无所知,但是塞万提斯的著作里有一处无疑可以证明童话的存在与传播55。法国现有的故事肯定比夏尔·佩罗56记下的还要多,夏尔·佩罗还是将这些故事视为儿童童话(与模仿佩罗不怎么成功的多尔诺瓦夫人57、缪拉58不同),他只记录了九个故事,当然是最著名、最优美的九个。他的功劳在于没有额外添加什么内容(小的改动可以忽略),故事本身是怎样的,他就怎样叙述。他能够尽可能简单地描述,这一点很值得称赞。从当今的遣词造句习惯来看,法语本身几乎就能自动拼出语录和精雕细琢的对话(从一簇发王子里盖和蠢公主的对话中就可以看出,还有《小拇指》的结尾),对法语而言,没有什么比单纯、直接的表述更难了。也就是说,法语实际上并不适合儿童。除此之外法语还很繁冗。据某版本前面的分析,这些故事是佩罗(1633—1703)先编出来,然后才在民间流传的。甚至还有人认为小拇指的故事是对荷马的有意模仿,为的是让孩子理解奥德赛面对独眼巨人时的困境,若阿诺对此另有高见。最丰富的当数意大利的故事集,它们比佩罗的故事更早。首先是斯特拉帕罗拉的《愉悦之夜》59,这里有一些好故事,然而更好的是巴西耳的《五日谈》60。它在意大利家喻户晓,深受喜爱,然而在德国却无人知晓。这部用那不勒斯方言写成的著作从各个方面来看都是一流的。在内容上既没有漏洞也没有画蛇添足之笔;在风格上更是妙语连珠。若要将其译得栩栩如生,得是一位菲沙尔特61,还得处于他所属的那个时代。但我们还是计划在第二卷童话里翻译这部集子以及其他外来故事。
我们致力于最大程度地展示童话的原貌。很多故事里插有韵脚和诗节,有些甚至是明显的头韵,但是讲的时候不曾被唱出,而这些恰恰是最古老、最棒的一部分。这里没有任何随意的添加、美化或改变,因为我们不敢扩充这么丰富的传说连同它的变体故事,它们不容随意编造。在德意志还从未有一部这样的集子,因为人们总是把它们当作长篇叙事的原料来用,任意扩充、改变,这样的故事也许有别的价值,但是孩子们没法看,这些人抢走了孩子们的故事,却没有给孩子们一个替代品。即使有人想着给,也不忘混入当下文学的风格。几乎没有人辛劳地收集,偶然收集的几篇马上就刊发了62。如果我们有幸能用某种方言来讲述,一定会更具特色。在这里,所有后天习得的教养、讲究和语言艺术都自愧不如,人们会觉得纯净后的书面语,无论在他处如何更灵巧、明晰、透彻,在这里却变得更乏味,而且无法直击核心。
我们把此书交到心怀善意之人的手中,他们的手具有赐福的力量;贫穷而知足的人们会像珍视面包屑一样珍爱它,愿那些想要剥夺人们这份权利的人,根本就不知道此书的存在。
卡塞尔,1812年10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