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担心,我这两日就住在山里,叙亲也不急于一时,等会儿我回身就直接去李府歇下了,你不必等我,把这把‘银钩’剑你且佩着傍身,想做什么都可以,记得别冷落了那小囡。”
说完陈故就转身跟上了那前行十数步的黄衣先生,相随而去。
陈腴回身只看到神会和尚,问道:“神会师傅,我师爷他不会有事吧?”
神会摇头,捡起带上的银钩,递给陈腴,“放心托胆即可。”
陈腴有些怅然,自嘲是面见没过世面的山里郎,一日经历太多,才会有些无措。
好在他觉得,晚上的席面之上各位前辈高人都赏光现身了,虽有意见上有些龃龉,但总体是平安无事的,如今也算客走主人安。
他不知陈故的想法,乃是觉得今晚这场席是虎头蛇尾潦草收场了。
一群人拌嘴,小孩家家酒一般插科打诨,各失身份。
陈故对于这个相安无事、一团和气的结果很是不满。
一个阴神修士玩人丧德,虽然罪该万死,但能吸引这么多人物注视,好似会审一般,只能说是除他以外的诸位都乐见其成了。
也算变相表明态度,各有坚持,和而不同。
陈故对此没有气愤,事态发展不如人意,这是十有八九的。
就算是老夫子,当初也有各方奔走,累累如丧家之犬的时候。
他只想着明早就带着徒孙动身,去一一拜访。
着重还是那施郎中和吕长吉,申培反正态度明确,也犯不着先文后武那一套了。
反正陈腴和凤栖早就是夫子学生,如今再和自己的名分已定,以后都是自家人了,打断骨头连着筋的。
他也不好再为难陈腴就是了。
陈腴手握名为“银钩”三尺长剑,倒是没有任何异相。
神会却是微微颔首,草木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而神器有灵,不鸣便姑且算作认可了。
陈故并不需要自己或者一把仙剑来护持,陈腴却是需要的。
陈腴回看庙殿之中只有一张紫檀大桌,胖婶和姬月还立着。
陈腴返回殿中,关心问道:“姬月姑娘,你还好吗?”
姬月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神会和尚也是行至,说道:“生死犹昼夜,循环本自然。莫为逝者空悲切,应念无常法性宽。”
陈腴一愣,怎么感觉这位神会师傅比自己还不会安慰人?
沉默片刻,姬月摇头,轻声道:“我没事的。”
老喻的声音忽然在陈腴心中响起。
“没事就给她找点儿事情做做,别教小囡胡思乱想,今天庚申,你现在有仙剑恃持,可以再去一趟镜子窟了。”
陈腴点头,又对姬月问道:“姬月姑娘,等会我去五香汤浴,你还可以帮我吗?”
姬月点头,轻“嗯”一声。
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纤毫金缕,那是刘伶的半部度牒。
有了这东西的护持,自己才能行动自如。
夜将过半,马上就是二月初六了,不到两天,刘伶应该就会回来了。
自己那时又该何去何从?
她不敢想,多半是不由她的。
陈腴道了声谢,兀自入座,竟然开始以残肴剩酒啖饱。
胖婶侍候一边,本来还想讨好地给陈腴倒上一杯酒的。
可陈腴动作极快,片刻就扫清馂余,不给她献殷勤的机会。
胖婶俯身过去,一脸谄媚,笑道:“小腴哥,你白天答应过我的,若是今天的黄菜安耽结束,就……”
陈腴点头,直接打断道:“等会儿就随你去镜子窟,捞点太阴真水,回来接着修行存思三气法,练出帝流浆。”
胖婶愣在原地,没想到自己厚颜一说,陈腴竟然真这般爽快答应。
以至于都不知道该欣喜还是该内疚了。
胖婶喃喃道:“这是二五耦投上真心相待的明主了?”
陈腴听得真切,摇头一笑。
少些自作多情,他全依老喻的意思。
陈腴只是又看向姬月,问道:“姬月姑娘也同去?”
姬月这次利落点头,没有思虑,帝流浆的妙用她已经亲身体会过来,对她而言有大裨益。
胖婶缓神,滋个花牙子乐呵道:“同去,同去,咱仨可谓同侪契友,携手共进,缺一不可。”
陈腴心想,目前看来,老喻和这胖婶,或者胖婶背后那位暂时同路,或许可以相互倚仗。
可怜自己狐埋狐搰,像个丑角,偏偏知道老喻不会加害自己,只得像个算盘子一样,由他拨拨动动。
陈腴起身,对神会和尚问道:“神会师父,如果没有什么事情的话,我这打算动身去镜子窟修行了?”
陈腴对师爷昵称的法兄之人自然没有提防,看似询问,其实报备。
神会和尚点了点头,只是做了个口型。
陈腴心领神会。
那是一句“万德庄严,护佑平安。”
陈腴不是个执拗之人,想不通的事情暂且不想,反正蒙在鼓里都这么些了年。
事情总是往好处走的,就像自己现在手中的“银钩”,掌中的“卍”字,这会儿去镜子窟就不会再畏首畏尾了。
陈腴心头一动,想要尝试将银钩收入假龙吟中。
却是掌心兀地一疼,银钩发出剧烈的震颤。
神会见状,说道:“仙剑有灵,不喜暗陬。”
陈腴点头,是他少条失教,轻慢了这“银钩”。
只得是提在手中,与神会告别道:“神会师傅,那我就先告辞了,庙小,招待不周,您多担待。”
神会摇头一笑,“没事的,喻公善谈,他一直在招呼我呢。”
胖婶最为殷切,摇身一变,又是变成一头短短胖胖的“无脚黑猪”。
姬月骑上胖婶的背,陈腴坐在后头。
粗短的身姿游弋,行迹飞掠。
陈腴吃风不已,感叹好一头矫健的草上飞。
刚想叫她慢些,却发现不断倒退的路程已过小半。
露筋娘子身子本来就轻,已经劲风出得狠狠压在陈腴怀中,抠都抠不下的那种。
看来那一滴帝流浆胖婶真没白吃,甚至出自伥鬼之手炼化的帝流浆,品质更高也说不定。
半盏茶时间就到了镜子窟边。
陈腴翻身下蛇,无奈说道:“也不必这么赶急的,我有点想吐,还想放屁。”
胖婶赔笑道:“不急不行啊,还有一个时辰不到,这庚申日就要过去了。”
陈腴点点头,无奈道:“那就开始吧。”
他心想,那申培老先生,大抵是个色厉内荏的,总得吃人嘴软,不至于一直和自己过不去吧?
陈腴脱了上衣垫在地上,将矜贵的银钩横卧上头。
万一这银钩遗落水中,可没处捞去。
三人又是如法炮制,姬月先下水,陈腴腰缠一条蛇皮带,一个猛子扎入水中。
这一次陈腴没有留力,明知潜不到底,就一气下沉了大概百丈。
感受着腰间传来阻力。
胖婶的身子已经被拉成了细丝。
冰冷刺骨的水灌入身躯之中。
窒息之中的陈腴感受着体内阳气被压制一团,这才毫无阻滞地导出元阳。
之后半吊子元神出窍。
又是继续脱离肉身继续下潜。
很快就来到了之前的收获之地。
月华精气下润之所,一片姣姣皓皓,不需冥视。
陈腴浸淫在太阴真水之中,初具形状的元神抬手,掌中一个“卍”字犹在。
便是开始太阴炼形之法。
关隘之所以被称为关隘,便是突破之前好似天堑,之后回头,便是平常道。
一念空时万境空,重重关隔豁然通。
这一次,太阴真水迅速充斥陈腴元神。
不消几息时间,便是盈满而溢。
可怜那些“它灵”一厢情愿想要帮助陈腴搬运太阴真水,却是还没开始助力,就愣在一旁。
陈腴一念返回肉身,身躯灌满了太阴真水,漂浮镜子窟之上的姬月身子微微一沉。
胖婶便知是上货了。
飞速收线。
陈腴肉身被抛上岸边,被胖婶勒紧肚子,吐了几口腹中积水。
元神就站立一旁,神思尚且清灵。
黑蛇立刻趴在地上,舔舐着带着太阴月华的酸水,舔完地上,又是去舔陈腴的身子。
半点不觉膈应。
每一口都是修为啊。
陈腴略微皱眉,自己看着自己被一条黑蛇交缠,总归是有些别扭的。
黑蛇同时不忘溜须拍马道:“小腴哥!你也太神了,这才过了半刻不到,咱还有很多时间的。”
意思自然是叫他再下去一次。
陈腴也是爽快点头。
不过这一次,他想换个方法。
阴神飘忽极快,先将这满满当当的太阴真水送回喻公庙中,塞入老喻的金身。
折返也不过三五息。
还包括了和神会师傅颔首致意的时间。
陈腴元神归窍。
那种束缚之感又是席卷全身。
好似他本就不该有肉身桎梏,就该无形无质,没有羁绊一般。
不过这种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
陈腴回过神来,一摊手,手中忽然出现一架太古遗音琴,将其转置杂佩之中。
掌中冒出一个金灿灿的小铜碗。
胖婶一见,蛇眸中的竖瞳一缩,本能地心悸,旋即又是恢复如常。
陈腴内视这小库房般的假龙吟中的空间。
笑道:“一趟一趟跑也太慢了,这次试一下吃不了,兜着走。”
陈腴再次跳入镜子窟中。
一连下潜至于胖婶所能伸展的极限。
陈腴导出元阳,这一次,那已经被晕染的玉莹莹的元神之中,却是暗含了一个小铜碗。
陈腴元神下潜,来到太阴真水所在之所。
心念一动,开始月浴。
这一次,太阴真水并没有顷刻填满陈腴的元神。
而是不断往元神之中的假龙吟中泄入。
陈腴见状大喜,真的可以兜着走啊。
那可是赚大发了!
这不抵他来来回回跑上几百次的功夫?
不过片刻时间之后,陈腴便隐隐察觉出一些不对劲。
感受到自己的元神之中假龙吟越来越重,竟拉扯着自己的元神不断下坠。
陈腴后知后觉,才乐极生悲地发现,这片太阴真水依旧汤汤茫茫,虽然受限于镜子窟中的狭隘,却只是变为向下延伸。
自己不知何时,已经下坠许久了。
陈腴也是惊慌一瞬。
现下自己弄巧成拙,唯有用太阴真水盈满元神,才能归窍,涤荡形骸。
他心念一动,想要阻绝这掌中佛国的神通,却发现自己已经力不从心了。
而这元神之中的假龙吟,距离填满,还有一时半刻,此刻元神还在不断下落。
陈腴又是很快平复心情,并非遇着生死关头,只要元神复位,肉身便能起死回生,而且此刻还缠上自己腰肢的胖婶感知到他久久不曾出水。
多半也会先一步将他的肉身打捞出去的。
安心之后,陈腴继续抓紧月浴。
将太阴真水不断引入假龙吟中。
尚未充满一半之时,元神所受的压迫之感却是越来越大。
不过元神的下沉之势好似也有减缓,触感却是愈加稠腻。
元神好似嵌入一团琼膏之中。
陈腴四顾探寻,自己周匝,太阴真水成琥珀、颇梨之状,又好似雾里看花,看不真切其中,却有一点,其中有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阴影悬浮。
陈腴恍然,之前的镜子窟水轻,所以难以浮物,而重物下沉,便积于底,身下这水中沉积的月华愈加浓郁,故而水重。
终于许久之后,陈腴忽有脚踏实地之感。
当然,元神本就无形无质,只是此刻填充了太阴真水,才会有形。
都说这镜子窟鹅毛不浮,却是有不少好事者投物尝试,也有说它至清无鱼、藻荇不生,原来是活物死物都淀在了此处了。
再下不去,渐渐积成一片水中陆地。
他之前看到的太阴月华还只是冰山一角,而今才是置身宝地。
陈腴转头,觌面与一庞然大物对视一眼。
远在数百丈之外的肉身都是汗毛竖立,脊背发凉。
元神如泥潭挣扎般吃力后退。
一条扭曲狰狞的森森蛇骨,就在眼前。
骨骼森白,连贯交锁不断,勾结如锁、纫缀之状。
陈腴愣住。
难道这就是那胖婶的妹妹——与自己追逐、奔命之时,一同掉入镜子窟中,因此丧命的玖玖?
不对,她虽然能有大小变化,却不至于这般庞大吧?
眼前这副蛇骨,即便拧成一团,也几乎有百丈长了。
陈腴这才发现,不止这一副蛇骨,因着它硕大无朋,自己才忽略了许许多多细小的蛇骨,粗略一看,不可计数,千数万数都有可能。
陈腴忽然感到一股恶寒。
虽然都是蛇骨,但他却好似被成千上万双蛇眸盯着一般发怵。
自己这是掉进蛇窝了?
陈腴心道此地不宜久留。
越加求快,以月浴之术搬运太阴真水。
许久之后,才将假龙吟中的小库房填满,不过其中也不可避免的混杂了些“骸骨杂质”。
这假龙吟被神会师傅拍入手中的时候陈腴就能感觉着些许分量,随着填满太阴真水之后,也是愈加沉重。
到底是假手于人的神通,还是有所掣肘的。
陈腴脚下沉积的累累白骨好似砂砾流动,元神竟然再一次陷落。
陈腴一惊,当即运转太阴炼形之法。
小小元神,三五息就被真水充盈。
元神顷刻就要归位。
肉身异状也被胖婶感知。
迅速将其捞起。
陈腴的元神穿过累累骸骨,包藏其中的假龙吟好似兜住一物。
微微受阻。
陈腴却来不及感知,眨眼就已逃出生天,元神站立镜子窟岸边。
神念已经有些浑噩不清了,来不及去到喻公庙中便瞬间归位,庚申日的亥时也刚好过去,变为辛酉日的子时。
陈腴的肉身随着元神中的太阴真水浸润,涤荡形骸。
瞬间收肉育血,生液成津,由死转生。
假龙吟落在地上,没有翻滚,而是因着骇人的分量,直接嵌入了地表半寸。
陈腴翻身弓背,呕出一大滩月精之水。
不过这一次,胖婶却是没有急着过来舔舐。
陈腴缓神,转头看去。
胖婶盘踞一团,抬头看他,眼神莫名。
陈腴赤裸的上身,有湿冷黏连之感传来,伸手一摸,却是扯下一张沾水的美人画卷。
胖婶语气幽幽道:“小腴哥还怪好心哩,顺手把我那死鬼妹妹的皮囊给捞了出来……”
陈腴一愣,原来是这人皮纸啊,都有些泡囊了。
那还真是机缘巧合了。
旋即陈腴又是狐疑。
她怎么知道她妹子是葬身镜子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