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蝉蜕

六点四十三分，煤球炉的青烟在弄堂里织成纱帐。苏暖蹲在老虎灶前扇火，陶制药罐咕嘟声里混着英语磁带机械的朗读声。陆沉舟捏着两枚温热的鸡蛋糕踱过来时，正听见她在背“supply and demand“的变调发音。

“把《宏观经济学原理》夹在生物书里，苏叔叔发现会没收的。“他倚着斑驳的砖墙，看晨光爬上少女挽起袖管的手臂。那里有昨夜试制枇杷膏留下的新鲜烫痕，形状像枚歪斜的月亮。

苏暖猛地把书合在膝盖上，泛黄的书页间簌簌掉出几片玉兰花瓣：“这是帮王奶奶从旧书摊淘的...“她突然噤声，盯着少年手中印有凯司令logo的油纸袋，“你哪来的钱买西点？“

陆沉舟用脚尖拨弄着青石板缝隙里的蜗牛壳：“昨天帮陈阿婆修好了收音机。“其实是用阁楼藏着的三极管换了五块钱，老式海燕牌收音机的电路图还烙在他四十岁的大脑皮层里。

七点零九分，陆家餐桌正在经历小型地震。陆建国举着半根油条，酱汁滴在“证券市场整顿“的新闻标题上：“你要四百块买邮票？你当钱是大风刮来的？“

王秀兰的筷子悬在腌冬瓜上方：“上个月说买《黄冈密卷》，结果抱回两本武侠小说...“突然朝门外努嘴，“小暖来得正好，管管这混小子。“

苏暖端着药罐僵在门槛，蓝印花布围裙口袋里露出半截体温计。陆沉舟突然抓住她手腕：“爸，记得上回暖丫头急性肺炎吗？就是小暖用集邮换的钱买的进口药。“

这倒是实话。1993年苏暖高烧不退，正是他偷偷卖掉两张梅兰芳舞台艺术邮票才凑够医药费。此刻少女腕间的红绳擦过父亲长满老茧的手掌，陆建国盯着儿子校服第二颗纽扣——那里别着苏暖送的雷锋徽章。

“三百。“父亲最终从饼干罐数出三叠泛潮的纸币，“剩下的一百算你借小暖的。“陆沉舟接过钱时，听见母亲在厨房嘟囔：“这孩子最近说话老气横秋的...“

九点十七分，蝉鸣在法国梧桐的浓荫里沸腾。陆沉舟蹲在公用电话亭阴影里，看苏暖对着小圆镜练习表情管理。少女把马尾辫盘成发髻，用他给的万宝龙钢笔（从父亲书桌暂借）在介绍信上描摹公章。

“记住，你是沪城信托林主任的侄女。“陆沉舟用红砖在地上画出交易流程图，“先说帮同事问行情，等老刀拿出放大镜看齿孔，你就叹气说叔叔更想要整版厂铭...“

苏暖的塑料凉鞋碾着蚂蚁队伍：“要是他报警呢？“

“那就哭着说家里等着钱做手术。“陆沉舟从裤兜掏出滴眼液，“必要时用这个。“

他们没注意到二楼晾衣杆在晃动。张婶抖着湿漉漉的床单朝下喊：“小两口又琢磨什么坏事呢？“苏暖瞬间从耳尖红到锁骨，抓起帆布包就跑，留下陆沉舟对着满地阳光碎斑发怔——三十年后这栋石库门将变成他的私人图书馆，而张婶的孙子会成为他的首席律师。

十点五十五分，沪西工人文化宫西侧长廊。穿梦特娇POLO衫的邮贩老刀正在擦拭他的德国目镜，玻璃柜台里躺着几套编号凌乱的生肖票。苏暖的高跟凉鞋声（向母亲借的）惊起一群白鸽，她按着胸口默念陆沉舟教的台词：“请问...有没有T46整版？“

老刀的抬头纹里藏着二十年江湖经验：“小姑娘集邮？“他注意到对方捏着牛皮信封的手指在抖，腕表却是少见的精工五号，“整版猴票现在要碰运气...“

“林主任说上个月港岛拍出十五万。“苏暖突然提高音量，这是陆沉舟教的“虚张声势开关“。果然看见老刀后颈肌肉抽动，那是听到行话时的条件反射。

经过四十七分钟拉锯战（期间苏暖去了两次厕所，补了三回口红），当老刀终于从保险箱取出泛黄的整版猴票时，长廊尽头的陆沉舟正在教流浪汉折纸飞机。他数到第二百三十七步时，听见苏暖用刻意尖利的嗓音说：“这右下角厂铭明明被剪过！“

这是计划中的转折点。老刀举着放大镜的手开始出汗，他没想到这个看似雏鸟的姑娘竟知道“厂铭张“的专业术语。苏暖按着陆沉舟教的“三秒原则“突然起身：“我还是去静工集邮社问问。“

“等等！“老刀扯松金利来领带，“价钱好商量...“

十二点零八分，八千元现金分装在两个黑塑料袋里。苏暖走出文化宫时，发现陆沉舟正在喂流浪猫。少年把火腿肠掰成均等的三十六段，这是他在华尔街养成的风险对冲习惯。

“成功了！“她挥舞塑料袋的样子像举着奥运火炬，发髻散落成马尾。陆沉舟却盯着她小腿上的蚊子包：“你出来前没涂百花牌清凉油？“

午后两点的阁楼像个蒸笼。陆沉舟在记账本上画资金流向图时，苏暖正用檀木梳挑开发丝间的梧桐絮。突然，少女指着窗台惊呼：“你的茉莉花！“

原本晒成琥珀色的花串正在渗出鲜红汁液，像某种远古巫蛊。陆沉舟伸手触碰的瞬间，整串花突然化作齑粉。与此同时，楼下传来瓷器碎裂声——父亲最珍视的紫砂壶毫无征兆地炸成碎片。

“没事的。“他按住苏暖颤抖的肩膀，却发现自己掌心浮现出蝴蝶状红斑，“可能是...天气太潮了。“

傍晚六点二十分，陆沉舟在豫园商城与广城走私商接头。穿花衬衫的阿飞哥嚼着槟榔打量他：“学生仔要Walkman？“

“三十台，七成新，要索尼EX型号。“陆沉舟拍出四千元现金，“说明书和保修卡要做成九三年的批次。“他故意露出书包里露出的《沪城青年报》，头版正是市长视察海关缉私局的照片。

暮色渐浓时，陆沉舟在十六铺码头清点货物。翻新机的塑料味混着黄浦江的腥气，他突然想起该提醒苏暖修自行车闸。前世这场暴雨里，她因刹车失灵摔进建筑工地，脚踝上的钢钉直到2010年才取出。

晚九点零七分，苏暖家的八仙桌上摊着认购证收据。陆沉舟用圆珠笔在挂历背面画K线图：“记住，下月7号去兑奖时要穿那件荷叶领衬衫。“

“为什么？“苏暖把话梅核吐在印着牡丹花的铁皮罐里。

“兑奖处主任的女儿刚考上复旦新闻系。“陆沉舟在“延中实业“旁画了个星号，“你假装对新闻感兴趣，他会多透露些内幕消息。“

台灯突然闪烁起来，苏暖手腕上的电子表发出尖锐鸣响。他们同时看向窗外——晾衣绳上的蓝白条纹床单在夜风中剧烈摇晃，像艘即将启航的幽灵船。

“该回家了。“陆沉舟把认购证塞进她的《临床医学概要》，“明天记得带伞。“

“你最近很像《天若有情》里的刘德华。“苏暖突然说。

陆沉舟在门槛绊了一下。三十年后，当他们在香港文华东方酒店看4K修复版时，苏暖会靠在他肩头说：“当年你推着自行车的背影，比华仔骑摩托还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