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穿过青石铺就的庭院,抬手推开朱漆大门,只见贺福生已在门外静候多时。
这位年近不惑的汉子,如今已是村中“平安宝阁”的掌事。
那宝阁坐落在平遥村最繁华的十字街口,在这近千户人家的村落里颇负盛名。
此刻他身后跟着几名青衣小厮,手里捧着描金礼盒,正恭谨地侍立在周府门前的石阶之下。
“主家。”
贺福生含笑长揖,目光在宅院那巍峨的青石围墙上流连片刻,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艳。
虽已多日未见,他面上仍挂着那副令人如沐春风的和煦笑意。
周明快步上前,已扶住贺福生的手臂,声音清朗,在庭院中回荡:“贺掌柜别来无恙,快请入内用茶。”
话罢,贺福生微微颔首。
也不多作客套,带着几名小厮迈过门槛,径直往正厅行去。
青石板上响起一阵整齐的脚步声,惊起了檐下栖息的几只家雀。
周德志三人正在院中掘土修渠,贺福生见状眉头微蹙,当即侧首向身后递了个眼色:“这等粗重活计岂是少爷们该做的?主家早该差人知会一声才是。”
身后小厮会意,立时快步往工具房走去。
不多时便取了铁锹等物回来,麻利地接替了周德志等人的活计。
贺福生又温声道:“过两日,属下亲自去城中挑选两个伶俐的丫头送来府中,也好帮着照料。”
周德志二人正为这繁重活计发愁,闻言如释重负,连忙整衣作揖:“多谢贺伯照拂。”
“无事常来走动,伯贤他们时常念叨你们……”
寒暄过后,两个孩子恭敬作揖告退,韩翠翠抱着年幼的周德渊,引着二人往后院习武读书去了。
庭院中,周明与贺福生分宾主落座于青石凳上。
晨光熹微,贺福生带来的青年早已备好苦茶,此刻正垂手侍立在五步之外。
周明执起茶盏浅啜一口,盏中茶汤澄碧,映着他含笑的眉眼:“贺掌柜今日移步寒舍,想必有要事相商?”
贺福生闻言连忙起身拱手,衣袖带起一阵清风。
“主家这般说真是折煞我了,外人只道我这掌柜之位来得风光,其中渊源,您难道不是最清楚不过?”
话音未落,周明目光已落在身侧青年身上。
贺福生见状,忙欠身引见:“这是犬子伯云,十六岁便投效大周军伍,如今五年役满,方得卸甲归乡。”
贺伯云虽面带恭敬之色,眸中却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郁色。
这几年来鸿雁传书,家中事无巨细皆了然于心,自然明白周家对贺家的诸多扶持。
如今他双臂有千斤之力,一杆铁枪使得出神入化。
若非顾及高堂父母年迈,以他的本事,留在军中早该挣得个校尉之职。
见父亲在周明面前躬身行礼的模样,贺伯云心中郁结难平:“以贺家如今的产业声望,何须再行这等奴仆之礼?”
思索间,又想到临行前父亲那番严厉嘱咐犹在耳边,他只得强自按捺。
抬眼望去,那与自己同龄的周明端坐主位,气度俨然,贺伯云喉结滚动,终是压下心头不甘,抱拳低唤:“主家。”
闻言,周明指尖轻叩茶盏,淡然道:“不必多礼。”
“我与你父亲相识数载,情同手足,只是他太过恪守礼数,整日里……”
话音未落,贺福生已正色打断:“主家慎言!六年前贺家既已立誓效忠,这主仆名分断不可逾。”
他双手微颤,却挺直了腰背。
侍立一旁的贺伯云却听得心急如焚。
周明话中抬举之意昭然若揭,只要父亲顺势应承,贺家便可摆脱这仆从身份,偏生父亲这般固执。
“伯云…”
贺福生声音陡然一沉:“且去院外候着。”
见长子愤然拂袖而去,贺福生连忙躬身赔笑,额间渗出汗珠。
“主家海量,犬子少不更事,全因顾念属下心切。”
他声音发紧,格外慎重:“周家对贺家的再造之恩,那孩子都记在心上,当年若非主家寻来灵药,家母怕是……”
话到此处突然哽住,他慌忙用袖口拭了拭眼角,挤出几声干涩的笑。
闻言,周明神色从容,唇角噙着浅笑:“些许小事,贺兄不必挂怀,不知今日前来……”
贺福生会意,当即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内里夜银叮当作响,分量着实不轻。
“这是最近些月份的红利,请主家过目。”
话罢,周明坦然收下锦囊。
这平安宝阁初立之时,他既出银钱又出力,暗中为其扫除的阻碍不知凡几。
平遥村的百姓常见贺家马车出入官衙角门,却不知其中门道。
茶余饭后总有人嘀咕:“若不是背后有官老爷撑腰,那些个闹事的怎会接二连三地消失?偏生官府连个告示都不贴。”
自那以后,宝阁便改挂“平安宝阁”的匾额,这名字虽显俗套,却也朗朗上口。
“此外,尚有一事需主家知晓。”
周明神色一肃,静待其言。
“主家可知,平遥村即将破格升县,届时将设学府、公堂……”
闻听此言,周明微微一怔。
这些时日他专注操持家务,倒不曾留意坊间传闻。
见周明摇头,贺福生压低声音道:“府衙已派人暗中知会,朝廷文书已到,新任官员不日将至。”
“宝阁可会受牵连?”
周明心知人多口杂,不免追问详情,这宝阁每月红利少则数十夜银,好时更是获利颇丰。
“主家宽心,我早已安排妥当。”
贺福生说着,亲自为他斟满热茶,又细心拭去壶身水渍。
却听周明话音未落:“打点所费银钱,悉数入账,莫要自掏腰包。”
他素知贺福生为人,特意叮嘱道。
贺福生闻言讪讪一笑,连忙岔开话头:“如今两位小少爷已到垂髫之年,正是该进学的时候了。”
话罢,周明沉吟道。
“虽说我与夫人都读过些诗书,但稚子启蒙终需正经先生教导,免得走了歧路,只是如今村里虽人丁渐旺,可靠的塾师却难寻……”
平遥村地处大荒边陲,私塾本就稀少,即便偶有开设,送子弟入学者亦寥寥无几。
寻常百姓连温饱尚且勉强,哪有余钱供奉塾师?况且在这边陲之地,习武才是安身立命之本,重武轻文实属常理。
新晋武者立时便可荫庇家门,而满腹经纶者却难觅出头之日。
如今永夜临世,纵是学富五车的文人,也须有几分自保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