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山峦起伏如蛰伏的巨兽,地光透过层叠的树冠投下斑驳的灰影,寒潭幽幽,溪流顺着光滑的石壁缓缓流淌。
丛林之间,周明与任青山目光交错,戒备着林中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
王长阳拨开挡在面前的树枝,带着四个随从走出密林。
看到周明时,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露出赞许的神色:“明哥儿的箭法确实了得。”
王长阳缓步走到倒地的麋鹿旁,拔出那支染血的箭矢,随手抛给身后的青年。
“这两头麋鹿够吃好些日子了,你们先下山吧。”
他站在原地未动,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嘴角带笑,右手却不自觉地摩挲着剑鞘。
任青山连忙上前打圆场:“多谢王少爷,我们这就回去。”
周明心中疑惑:“山中到底有什么,竟让王长阳这般反常?”
但他面上不显,只是憨厚地笑笑,和任青山各自扛起一头麋鹿往山下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任青山忍不住开口。
“明哥儿,山里到底有什么东西?王家向来待村民不错,今日王长阳怎会突然赶我们走?”
周明摇头道:“具体不清楚,或许是寻到了什么值钱的异宝。”
任青山叹了口气:“要是以后都不让进山可怎么办?这头麋鹿最多吃几日,如今又要突破新生境,食量更大,根本不够啊。”
闻言,周明安慰道。
“别担心,这深山老林辽阔无边,王家再有能耐也封不住,再说附近几个村子还有不输王家的势力。”
周明扛着三百余斤的麋鹿健步如飞,肩头衣料已被血水浸透,腥气在山风中飘散。
两人不敢稍作停留,生怕引来山中猛兽。
任青山落后两个身位,望着前方步履稳健的身影,不禁诧异。
他分明记得周明往日最多只能负重三百斤,眼下这头麋鹿已近极限重量。
先前因王长阳之事分了心神,此刻细想,愈发觉得蹊跷,频频侧目打量。
任青山见周明步履稳健,终于忍不住开口。
“明哥儿,前面歇会儿吧,我实在扛不动了。”
周明闻言停下脚步,将麋鹿卸下。
两人坐在一块青石上喘息,任青山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他脸上,神色间透着不解。
他又擦了把汗:“明哥儿,你现在能扛多重?看着比我轻松多了。”
“约莫四百斤,多亏阿爷指点。”
周明警觉地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说来惭愧,这婚事还是爹娘做主的好。”
话罢,任青山若有所思:“难怪进境这么快,照这个势头,离新生境不远了吧?”
任青山自然知晓韩永年。
平遥村中的武者不过百余人,彼此都熟识,更何况是那位年过六旬仍性烈如火,动辄拔刀相向的老人。
“未修意气功,只能听天由命了。”
周明轻叹,他心知自己困在瓶颈已久,单凭机缘突破,终究难如登天。
若再蹉跎数年,待气血衰败,即便得了意气功法也难有寸进。
韩永年便是前车之鉴,年轻时错失良机,后来购得的功法又被人调包作假,如今年过六旬,始终未能突破新生境。
林间鸟鸣忽远忽近,春风里夹杂着腐叶的气息。
周明侧目看向沉思的任青山,忽然提议:“不如我们合伙买本功法,一同参悟如何?”
“好主意!”
任青山眼前一亮。
虽然意气功多是家传秘法,但眼下突破境界要紧,也顾不得这些规矩了。
任家这一代就他一个习武之人,更不必拘泥旧例。
况且他与周明自幼相识,深知其为人可靠,不似村中某些骗子,收了银钱便信口胡诌。
任青山至今记得,儿时偷了只小狗,怕被找上门来,便谎称是周明所为。
周明最终挨了顿狠打,却始终没把他供出来。
“那我今日回去就托人打听功法的事。”
有了这个打算,周明顿觉轻松许多。
两人稍作歇息后重新上路,这次任青山走在前面,他则缓步殿后。
村口处,贺福生浅夜刚至就蹲守在此。
家中老小等着他养活,一刻也不敢耽搁。
他远远望见两人扛着猎物归来,朝周明喊道:“好本事!这大清早就猎到山货,这鹿子够肥,怕是有三百多斤吧?”
闻言,周明摇了摇头:“贺兄见谅,今日就这一头,自家吃食都紧巴,万万卖不得,晌午若得空,来家里用顿饭?”
他耸了耸肩膀,将下滑的麋鹿往上托了托,脸上带着笑意。
两人扛着猎物站在路边与贺福生寒暄,想起前日说过要请他喝酒,今日倒是巧遇。
贺福生走南闯北多年,见惯了虚情假意的客套,本没当真,闻言又追问一句:“当真要去?”
“这还能有假?”
贺福生爽朗大笑:“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此时离村中武者归来尚早,不会耽误正事,三人便结伴同行。
老槐树下,斑驳树影间散落着七八个竹凳,围成个不甚规整的圆圈。
穿蓝布衫的老太正用蒲扇拍打腿上的春虫,她突然前倾身子,枯瘦的手指戳着空气:“昨儿祠堂梁上那窝雀,叫得比刘家媳妇还闹心!“
旁边叼旱烟的老头噗嗤笑出声,烟袋锅在树根上磕出闷响。
他缺了门牙的嘴漏着风:“你年轻时不也隔着墙学猫叫?“
树下顿时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正当众人闲谈时,周明三人扛着麋鹿从远处走来。
听到隐约传来的私语,两人的腰背都不自觉地挺直了几分。
“这山货怕是有三百多斤?周家那小子竟扛得动?”
“他才多大?十六?难怪连叶青桓都奈何不了他。”
“那任哥儿也是天赋异禀之人啊!”
“……”
回家的路上,几个留守在村里种田采药的老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路过任青山家时,他高声喊道:“等我片刻!”
只见他将麋鹿扔进院中的木盆,发出“哐当”一声响动,惊动了屋里的双亲。
角落里那只癞皮狗摇着尾巴,慢条斯理地舔食着滴落的鹿血。
“爹、娘,我去明哥儿家,晚些回来。”
任青山匆匆交代一句,顺手带上门。
屋内传来二老的笑语:“这鹿肉下酒正好!”
———————
院中,韩翠翠倚在竹椅上,椅子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虫鸣时远时近,清风拂过,晾衣绳上的婴儿襁褓轻轻摆动,几只芦花鸡踱步而来,低头啄食地上的菜叶。
她轻抚腹部,饶有兴致地看着三人忙碌的身影。
贺福生原不想插手处理麋鹿,可见两个年轻人手法生疏,只得亲自操刀。
“青山,去打些酒来。”
周明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正要递过去,却见任青山已经跑出院门。
“我马上回来。”
话音未落,人已不见踪影。
他又将铜钱收回怀中,摇头笑了笑,转身开始生火做饭,灶房里很快便响起锅铲翻炒的声响。
酒过三巡,众人围坐院中,言笑晏晏。
周明见时机正好,正色道:“贺兄见多识广,不知可否请教一事?”
贺福生闻言放下手中鹿肉,擦了擦油渍,神色认真起来。
周明斟酌着开口:“贺兄可知何处能购得意气功法?”
一旁的任青山凝神静听,略作迟疑:“小兄弟这是要突破新生境?”
他打量着周明年轻的面容,语气中带着几分不确定。
周明心知瞒不过,坦然道:“近来确有所悟,新生境在望,只是双亲早逝,未得家传功法,这才冒昧请教贺兄。”
此言一出,贺福生顿时酒意去了大半。
“小兄弟今年贵庚?”
“已满十六。”
“后生可畏啊……”
贺福生低声喟叹。
他年已三十有四,虽能负重四百余斤,又修习意气功多年,却始终未能突破新生境,如今气血渐衰,早已断了这份念想。
贺福生心中思绪翻涌,忍不住问道.
“不知如今能负重几何?”
话刚出口他便觉失礼,连忙赔笑道:“酒后失言,小兄弟莫要介怀。”
说罢自斟一杯,仰头饮尽。
见状,周明摆手笑道:“贺兄不必见外,这又不是什么隐秘事。”
他深知要得人看重,总要显出几分本事,却也不愿尽数托出,六百斤的底细还是暂且按下不提。
周明默不作声地走到院中,俯身握住那五百斤的石墩。
只见他双臂绷紧,青筋暴起,将石墩缓缓提起悬空。
坚持数息后,脸色已然涨得通红。
任青山与贺福生对视一眼,先后上前尝试。
任青山使尽全力,石墩却纹丝不动,贺福生憋得面红耳赤,勉强挪动分毫,却差点扭伤腰身。
贺福生瞳孔猛然收缩,眼中难掩震惊之色。
“了不得!”他脱口而出。
任青山仍有些难以置信:“明哥儿,这石墩分量不轻吧?”
周明随手拍了拍石墩,淡然道:“还好,不算太重。”
“是…是啊。”
贺福生讷讷应道,暗自心惊,口中干柴般的鹿肉竟越嚼越有滋味。
他自负能扛四百余斤,此刻却连那石墩都挪不动分毫。
“看他游刃有余的模样,莫非未入新生便能负重五百斤?”
这个念头在心头闪过,令他愈发震撼。
任青山呆立原地,恍若梦中,直愣愣地望着周明:“王长阳未新生时,最多也就四百六十斤吧?”
贺福生自斟自饮间,趁人不备又给周明添满了酒。
未等回应,任青山又喃喃自语:“这么说…明哥新生后岂不比王长阳差不了多少?”
“嗯,或许稍逊一筹。”
周明含糊应道。
他仰首饮尽杯中酒,右手轻抚韩翠翠隆起的腹部,神色怡然。
见任青山仍不明就里,贺福生顺势接过话头。
“四百多斤的新生境,在这十里八乡也算拔尖了,况且……”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几分恍惚:“才十六岁啊。”
话落,周明举杯相邀:“来,这是入冬以来头一回痛饮,定要尽兴。”
随后起身走向墙角,又搬来一坛陈年清酒。
酒坛上积着薄灰,封泥犹存,显是珍藏多时,他拍开泥封,顿时酒香四溢。
“这是前年秋酿的桂花清,还是从岳丈那讨的。”
周明边斟酒边道:“今日得遇贺兄,正好共饮。”
席间觥筹交错,贺福生眉间的愁绪渐渐舒展,似是暂且放下了心事。
任青山已然喝得口齿不清,却仍举杯高声道:“祝明哥儿早日突破新生境!也盼着我…嗝…有这一天!来,干了!”
三人推杯换盏,不觉已是醉眼朦胧。
不到半个时辰,任青山已醉得不省人事,被周明搀进厢房歇息。
刚回到院中,却见贺福生神色清明,哪有半分醉态。
“小兄弟尽管放心,意气功的事包在我身上。”
贺福生正色道:“若是寻不到,这些年也算白走南闯北了。”
见对方诚心相助,周明也不再客套,抱拳道。
“贺兄果然痛快!这份情谊记在心里了,往后常来常往,有事尽管开口。”
话罢,贺福生连连摆手,开怀笑道:“客气了…太客气了!”
贺福生眯眼打量着周明,眼中笑意愈浓。
“这少年虽年纪尚轻,却处处透着与年龄不符的老成,言谈举止滴水不漏,处事分寸拿捏得当,与寻常莽撞少年大不相同。”
地光西斜时,贺福生方才起身告辞。
“小兄弟日后若有事,可到双叶村寻我,村口那株老桂树往东五十步,青瓦小院便是,随便找个人打听贺家,都认得。”
话罢,周明拱手道:“记下了,这几日我打算进山猎些灵物,届时还要劳烦贺兄……”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贺福生笑着摆手,身影渐渐消失在雾色笼罩的村道上。
周明一路相送,直至村口老槐树下,二人又驻足寒暄片刻。
待送别贺福生,他转道去了任家,向任氏交代了任青山醉酒之事,这才踏着夜雾回到自家院中。
他刚在竹椅上躺下,韩翠翠便端来一碗醒酒汤。
“趁热喝了,灶上温着,等青山醒了再给他盛。”
她轻抚孕肚:“我先去歇会儿。”
“慢着些。”
周明接过碗叮嘱道。
一碗热汤入腹,酒意顿消。
他暗自运转灵气,将残余酒劲逼出体外,到底比不得任青山那般实诚,醉得人事不省。
望着院外渐暗的浅夜,他盘算着明日进山的事。
“王长阳虽将我等逐出山林,可家中用度日增,安胎药所费不赀,火田每日需施灵肥,更遑论购置意气功的银钱,还有欠下的那枚白云丸……”
正思忖间,眼角余光忽瞥见火田里似有异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