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们都有点嫉妒伯富,也怪自己运气不好,找不到女朋友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运气好,可以进各种名单,大名单小名单。在板桥,这些都不是秘密。
我们厂的劳资组组长老包有个女儿,女大当嫁,老包托隔壁机修分厂的劳资组组长老徐寻找作风正派有上进心的男青年。两个组长既是同行也是酒友。机修分厂劳资组的老徐就打开职工的档案卷宗,看青工的档案,坐这个位子,这是有利条件。档案里面有照片,不光看相貌,还要看家庭出身,老徐从中挑了几个出来,让我们厂的老包挑选。经过一番比较,老包选中了一个。机修分厂的劳资组组长老徐,就是徐巧灵的爸爸,也让我们厂劳资组的老包提供候选名单。两个组长觉得在自己厂里招女婿,影响不好,将来也难以处理翁婿关系,就采取隔山打牛的方法,互相帮助。据说板桥只要家里有女儿的干部,都采取这种隔山打牛的形式招亲。老包提供给老徐的候选名单上,起初子良也在列的。淘汰到最后,只剩伯富和子良了。子良相貌英俊,伯富长相忠厚,各有千秋。之所以伯富最终胜出,据说是因为子良父母成分不够好,而伯富的父母双职工,父亲是仪表厂电工,母亲是纺织厂挡车工,响当当的工人家庭。其实伯富取胜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他走路的姿势。
说明一下,上面提到的劳资组,相当于劳资科,以前叫科,后来也叫科,但这个时候叫组,组长相当于科长。特殊时期,叫法不一样。比如总厂领导,那时候叫指挥、副指挥。总厂下面的处室,叫大组,诸如生产大组、供销大组、后勤大组等等。分厂的领导也不叫厂长副厂长,叫委员会主任、副主任。就此提过,不再赘述。
我们厂劳资组的老包曾经在老徐的要求下,安排了一场秘密的面试。他把伯富叫到他的办公室谈话,老徐就坐在一边的椅子上暗中观察。伯富听到老包叫他去,有点受宠若惊。除了进厂报到那次,他再也没有跨进过厂部大楼,当下免不了会有一番胡思乱想,难道要调动工作了,要提拔他当干部了,以工代干?即便内心波涛汹涌,伯富表面上依然不悲不喜,两臂自然摆动,迈着沉着稳健的步子走进去。老包不咸不淡地和伯富聊了几句,然后拍着他的肩膀送他出门,鼓励他好好干活,前途大好。老包回头问老徐:怎么样?老徐两眼放光说,看他走路的样子,觉得这小青年不错,牢靠。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青工,走路的步态如此稳重大方,做人也一定是稳重妥当的。我拍板了。老包说,还要不要再看看赵子良?老徐回答得爽气:不看了。两个老朋友当即大笑着击掌相庆。
伯富最得意的,就是他走路的姿势。伯富是冷作工,出去干活要和电焊工搭档,有时要帮着推氧气瓶和电石桶。这种时候他比较无奈也比较痛苦,他的两只手要握车把,受拘束,不能摆动。只要一放下推车,他就活了。伯富说他走路的姿势是跟电影《南征北战》里的高营长学的,专门下过工夫的。伯富学的是老版的《南征北战》里的高营长。这部电影后来重拍过,我们也都去看了,伯富看到一半就逃出去了,重拍片的高营长换了个演员,完全是另一种走相,走得毫无章法,伯富受不了了。伯富说他不敢再看下去了,再看下去,他走路也要走不来了。那部老版的《南征北战》他一共看了几遍已经无法计算了,就是为了学习高营长走路,亦步亦趋。他说我和小辫子的走相太难看了,一点派头也没有。说我走路时肩胛一高一低还晃来晃去,太吊儿郎当,男人走路要稳重,不可以这样轻飘飘的。说小辫子肉背太厚,走路的时候两只脚不肯抬高,在地上拖,看上去像是只狗熊。说子良的走相比我们还要难看,两只手插在裤袋里,眼珠骨碌碌四处看,腿还有点抖,立定不动的时候腿还是抖,一副贼腔,好像偷了东西随时随地准备逃走。伯富说他研究过,《南征北战》里高营长的走相,是东方男人最标准的走相。他就是高营长的走相,基本一模一样。他说着就示范给我们看,两肩平垂,挺胸收腹,头摆正,不能歪,下巴稍微朝里收一点,脖子要带一点点僵直,这样就可以了,然后朝前走,两臂左右自然摆动,摆动的幅度要一样。这样走路特别神气。
我不想伤伯富的自尊心,像他这种头型,典型的铲刀头,就像泥水匠在他后脑勺抹了厚厚一层水泥,然后找好基准用瓦刀刮平。高营长的头被水泥抹过刮过吗?伯富最应该研究的其实不是走相,而是发型。我看到小辫子两臂摆动,学得十分认真,走出一圈很华丽的内八字,更加像只狗熊,实在忍不住了,朝他飞起一脚。
我和伯富、小辫子在一个车间,炼球分厂的检修车间。我没写错,是炼球分厂。板桥四大主要生产单位,炼铁分厂,炼焦分厂,还有我们炼球分厂,还有铁矿。不过我们出去一般都不说自己是炼球分厂的,炼球这两个字听起来有点怪,别人会笑的。有次碰到个熟人,嘲笑我说,炼球分厂?炼个球啊。
伯富是冷作工,我是钳工,小辫子开始是行车维修工,后来改行当管子工。我们三个都是技术工种,上常日班。子良比较倒霉,分在辅料车间当操作工,三班倒,日夜颠倒。
有一阵厂里抓劳动纪律,组室干部轮流,半夜两点半在厂里集合,然后呵欠连天地到几个生产车间去检查,抓在岗位上睡觉的人。每次都抓住子良。把他拍醒,他眼皮惺忪地抬一下头,说,不要吵,让我继续睡。说完倒头继续睡,再喊就喊不醒了。屡教不改。这种人不能留在生产岗位,弄不好要出生产事故的,就把他调到食堂。食堂里也有夜班的,轮到他做夜班,要把几袋面粉倒到搅拌机里打成面团,发酵,等早班来接班了,做馒头,菜馒头肉馒头豆沙馒头。早班来接班了,几袋面粉连口也没有打开,子良靠着面粉袋还在睡,其中一袋面粉上面沾了不少口水,面粉都结块了。子良脾气好,食堂管理员再骂他,他依然笑嘻嘻,不顶嘴的。他的人缘好,食堂里几个老阿姨都喜欢他,为他打掩护。后来子良调到大五金仓库去,老阿姨们还不舍得他,流眼泪,一路抹着眼泪送他到大五金仓库去报到。到了大五金仓库,子良交好运了,碰到好人了。师傅苗发对他说,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是瞌睡虫投胎,不能怪你的。到了这里你放心睡,一觉睡到天亮。厂部派人半夜里来查劳动纪律,我不开门。阿三在,厂部的人不敢硬闯的。阿三要咬人的。
阿三是苗发养的狼狗,跟苗发一起看仓库的。
子良碰到个好师傅。
伯富也碰到个好师傅。伯富的师傅是冷作工段的工段长。伯富肯钻研技术,上手快,他师傅很喜欢他。只是有一点,他师傅不太满意,就是伯富走路的样子。有时他师傅叫他把廿四磅大榔头拿来,制作好的工件要敲几下,整整形。也就几步路,小跑过去拿了榔头过来就是了。伯富不一样的,绝不马虎,不走寻常路,依旧一路高营长,走回来的时候因为拖着一把大榔头,技术动作有点变形。除此之外,他师傅对他很满意。
我也碰到个不错的师傅。师傅是钳工一班班长。师傅经常请我和师兄到家里去吃饭。其实不是师傅请我们去,是师娘请我们去。师娘人长得难看,但人好,烧的菜也好吃。
说起来,我师傅不是钳工出身,属于半路出家。师傅部队复员后,在上海一家设计院的传达室看大门。那时在干部中提倡“四个面向”,面向工矿面向边疆什么的,其实就是下放劳动,户口跟了人走。设计院有二十多个人要“四个面向”到板桥钢铁厂。出发那天,排队点名的时候,有个设计师把行李往传达室一放,人逃走了。设计院门口停着大客车,人基本到齐了,就差一个人。带队的工宣队师傅不停地四处张望。大客车司机也不停地按喇叭。师傅提着那个逃掉的家伙的行李,跑上前去想说明情况。带队的工宣队骂骂咧咧,一脚把师傅踢上车,师傅一点解释的机会都没有。所以师傅是拿着别人的行李,顶着别人的名额来板桥的。门卫本来是工人编制,到了板桥因为是“四个面向”来的,师傅就算是干部编制了。也说不上是因祸得福,干部编制不见得有什么好处,而且干的也还是工人的活。师傅先去东北的一家钢铁厂实习了半年,算是速成班。师傅肯吃苦,肯用心,到板桥后,技术并不比别人差多少。我进厂的时候,师傅也像其他老师傅一样,教徒弟练锉刀,练钢锯,练凿子,这是钳工的基本功。师傅没有吃过钳工三年学徒的萝卜干饭,他的锉刀是锉不平的,中间高,两头低;师傅锯出来的钢板也是斜的,不像别的老师傅锯出来的笔直,一条线;师傅的凿子也凿不平,像狗啃的一样,一个个缺口。这方面我完全得到师傅的真传。在我们这批学徒里,我的基本功是最差的。我本来还有点情绪低落,师傅安慰我说,我们是检修钳工,锉刀钢锯用不着的,会用榔头扳手就可以了,设备坏了就换个新的上去,都是现成的。师傅用宁波官话又强调了一句:基本功差点,没有关系的,关键是工作态度。我扭头看师兄,师兄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我本来以为,看了电影学电影里的人走路的样子,大概只有伯富一个人,想不到还有一个人,就是我师傅。那时候正好在放一部电影《火红的年代》,描写炼钢工人的。里面有个炼钢炉炉长叫赵四海,男主角,三四十岁了还没有讨老婆,英雄人物。因为我们也是钢铁企业,专业对口,所以那部电影在板桥电影院连续放映了两个月。师傅看得入迷了,前前后后看了十多场。电影里的赵四海身材魁梧,我师傅身高只有一米六三,是个矮胖子,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学赵四海走路的样子:两只手虚握成拳,手臂张开和身体形成三十五度角,走起路来不看人的,朝天看,带一股杀气。我师傅厉害的地方是,他不光学赵四海走路的样子,连面部表情也学。每天早上开班前会,分派检修任务,师傅以前是坐着主持的,但看了电影就不一样了,站着主持,一条腿踩在凳子上,瞪着眼睛把班组里的所有人都扫视一遍,扫视的速度很慢,然后眯缝起眼睛做出沉思状,威风凛凛,气势逼人,弄得大家都很紧张,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这种时候,我总是在心里暗暗为师傅喝彩。师傅是浓眉大眼,连腮胡子,这点很重要,弥补了他身形矮胖的缺陷,真的很有赵四海的神韵。师傅姓许,本来他的绰号是“许大马棒”,从此以后大家都叫他“许四海”。我师傅对此表示认可。你喊他许四海,他答应得快。
再说小辫子。小辫子换过一个师傅。小辫子开始是行车修理工,带他的师傅是个女的,叫牛玉芬,脸很白净,身材凹凸有致,三十多岁。那天牛玉芬带小辫子去修露天堆场的行车,行车离地有三十多米高。其中一道步骤是调整卷扬机钢丝绳的松紧,调整好了,只要把基座的几个螺栓扳紧就可以了。小辫子说,师傅,我来。牛玉芬说,不要换来换去了,就几个螺栓,我来吧。行车天桥上地方局促,周转不便,小辫子就没有再坚持,站在师傅对面看。牛玉芬蹲在地上紧螺栓,小辫子居高临下,看到随着扳手一下下扳动,牛玉芬的胸口也一下一下地抖动。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说实话已经很难考证了。据小辫子说,他从牛玉芬敞开的衣领里看进去,看到两坨白肉一抖一抖,上面落了一根长头发,像是两座山峰之间搭了一座独木桥。小辫子说,师傅,一根长头发。牛玉芬哦了一声,没有在意。小辫子就伸出熊掌过去捞头发,第一次没有捞到,第二次也没有捞到,第三次才把长头发捏在手里。这时牛玉芬抬起头看看他。小辫子这才意识到什么,慌了,就逃了。三十多米的高空,一路都是贴着墙用角铁圆钢和网格钢板烧焊出来的简易梯子,小辫子虎背熊腰逃得飞快,那样笨重的身躯居然没有失足摔死。那天小辫子躲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角落里,知道大祸临头了,再怎么解释也解释不清了。牛玉芬是自己师傅,自己像是被鬼摸过头了,稀里糊涂做出了大逆不道的事,简直是十恶不赦,拖出去枪毙也不过分。
牛玉芬修好行车回来,直接去了车间办公室。小辫子躲了一阵,没有手表,也估算不出时间,正好一大片云层遮住太阳,天色有点晦暗,他以为快下班了,便偷偷溜出来打探消息,正好看到他师傅牛玉芬走进车间办公室。小辫子的心一下子就沉到底了,没有丝毫犹豫耽搁,回宿舍换了身干净衣服,直接就逃回上海了。
其实事情并没有小辫子想象的那么严重。牛玉芬走进车间办公室,对车间主任卸克说,卸克,小辫子这个徒弟我不带了,退给你们。卸克问她为啥?牛玉芬说,不要问为啥,跟你讲也讲不清楚,反正我不要了,每个月五块的师傅津贴我也不要了。
牛玉芬后来和一个要好小姐妹闲聊,说,我最恨这种小男人,看上去身材魁梧,其实是个缩货,男人不像男人。男人就要敢作敢当,占了一点小便宜就逃,算啥个男人啊,气煞人。那个小姐妹和牛玉芬一样,也是思路不清的女人,顺着她的话说,你还想怎样啊,把你扑倒啊?他是你徒弟,传出去难听吧。牛玉芬说,至少说明他是个正常男人。小姐妹坏笑着说,要是真的把你扑倒,你会怎样啊?牛玉芬说,要死了,我这天是刚刚换上去的干净的工作服,躺在地上工作服还不要龌龊的啊。而且天桥上铺的是网格钢板,把我当肉垫啊,我这种细皮嫩肉还不要卡出血槽来啊。说完,两个女的一起放肆地笑了。
小辫子赖在上海不敢来上班。按照规定,事先不请假,就是旷工,旷工三天,就开除出厂。工人阶级是有纪律的。小辫子已经旷工五天了。车间准备打报告,把他除名了。
我和伯富商量,想叫伯富的师傅帮忙,伯富的师傅毕竟是工段长。想不到伯富的师傅看上去仪表堂堂,实际是只缩卵,不肯担肩胛。我只好去求师傅。
我师傅那时候还没有出工伤,在车间里说话是有分量的。师傅曾经差一点点就成为冶金部劳模,是师傅一时冲动,让事情黄掉了。当时师傅评冶金部劳模已经铁板钉钉了,还要走个形式。总厂那边来了个人,在我们厂开了个座谈会,听取意见,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师傅只要端坐不动就可以了,最后再谦虚几句,这顶劳模的桂冠就是他的了。座谈会嘛,大家都是瞎说的,认识不认识都给师傅提意见,啰里吧嗦一大堆。师傅一只耳朵进去,另一只耳朵出来,很沉得住气。回收车间有个家伙,从到板桥第一天就是做长夜班的,一直做到现在,从来没有机会和我师傅碰面,两个人完全不认识,不知怎么把他也叫来参加座谈会。这家伙晚上盯着几个阀门看,白天在家里睡觉,一天轮不上说几句话,所以十分珍惜这次发言机会。他问坐他旁边的人,今天评议的人姓什么。旁边的人告诉他,姓许。他点点头,就开始说了,说老许这个人总的来说还不错,但有点傲,他每次在路上见到老许,都主动上前打招呼,但老许从来不理睬他,眼睛朝天上看。这家伙说到这儿,我师傅的眼睛还真的开始朝天花板看。总厂来的人就在本子上记了一笔,觉得老许不虚心。那家伙刚才那番话只是开场白,接下来滔滔不绝,说,要说老许的缺点嘛,好像有点斤斤计较,经常看到老许在农贸市场和人吵架,有一次还为了几分钱和摊贩打起来。那天他虽然站得远,但老许的身材比较有特征,他不会看错的。他说老许看到女同志特别会献殷勤,眼神特别暧昧,通俗点说就是色眯眯,这就不是工人阶级应有的品质。那家伙接下来打算举例说明,但我师傅已经站了起来,一拍桌子,大怒道:
无中生有,胡说八道。我许某人堂堂正正,不受冤枉气。这个劳模我不要了。
师傅不要,别人要的。后来不知道给谁了。
后来厂里和车间里的头头看到师傅,都觉得欠他的。
师傅眯缝起眼睛,做沉思状。我知道师傅开始装了。电影里的赵四海,好像也有这个镜头。电影里是特写镜头,我站在师傅面前,看到的也是特写镜头,连师傅鼻孔里的鼻毛也看得清清楚楚。我看着师傅装。还好,师傅只装了一分多钟,就不装了,同意了。我激动得想拥抱师傅,被师傅一把推开了。
师傅虚握双拳,略微张开双臂,两面的胳肢窝像是各夹了一把油布雨伞,向车间办公室走去。那天是师傅发挥得最好的一次,可以说,完全是赵四海附体了。正好是午休时间,几个车间头头在喝茶抽烟聊天,看到师傅进来时的凛然气度,都一愣,几秒钟后才认出是我师傅。车间主任卸克要给师傅搬凳子,师傅没理他,扫视了一下众人,沉声说道,牛玉芬不要小辫子,我要。把小辫子调到钳工一班来,我带他,我来调教他。几个车间头头不接腔。师傅说,小青年犯错误,要给他机会改正,何况也不算啥个大问题,最多是生活作风方面经验不足。回过头来讲,正正经经的老师傅,女同志,带男徒弟出去检修,会奶罩也不戴吧?这不是勾引小青年犯错误嘛。师傅顿了顿又说,小辫子缺勤的天数,算我的。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加班单,一共有三四十张,一张加班单可以调休一天。师傅把那沓加班单一撕两半,手腕一抖,抛撒在地上,动作极其潇洒。
几个车间头头看到我师傅这股气势,不同意也只好同意了。
加急电报打到上海,小辫子就回来上班了。
小辫子最终没有到我们钳工一班来,调到管子班去当管子工。他的新的师傅绰号叫“温吞水”。温吞水看上去死样怪气,但性子暴烈,说翻脸就翻脸,不过人很好,处处护着小辫子。有次一个开刨床的家伙当众开玩笑,拿牛玉芬和小辫子说事,添油加辣,玩笑开过头了。温吞水闻讯,拿了一根一米长的白铁管冲过来,要敲开那个家伙的头,几个人拦都拦不住。温吞水说,敢欺负我徒弟,太猖狂了,大概眼乌珠戳瞎了。今天不放点血出来,我不会放他过门的。一边说一边用白铁管敲刨床的底座,敲得嘭嘭响。开刨床那个家伙吓得当场放软档,几乎就跪下来了。从今以后,车间里再也没有人提那件事。
小辫子最终还是付出代价的,他比我们晚了半年才学徒满师。我们已经学徒满师当一级工了,工资调整到三十六块,他还在拿廿一块八角四分。我们经常看到他一边喝大众汤,一边吐血。
分析原因,归根结底是小辫子没有女朋友,要是有女朋友,他可以帮女朋友捞头发,而不会多管闲事,去捞牛玉芬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