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后来对伯富说,要是那个自以为目光犀利的老女人不多嘴,而是由长得比较秀气的姓苏的医生处理,你大概就可以逃过一劫了。
伯富在厂医务室门前转来转去转了几天。当然不是从早到晚在那里转,是抽空从铆焊班里溜出去的。每次都是鼓足勇气过去的,一路走一路泄气,走到医务室门口,气基本上就泄光了。这次和前几天一样,差点就要原路返回了,十分懊丧之时,他和一头驴撞了一下。这地方不像别的地区,驴子不稀罕,这里驴子很少见,估计是附近农村的驴子没拴牢,逃出来了。伯富心想,这头驴子心思蛮野的,竟然跑到厂区里来溜达了。平白无故被撞了一下,那头驴似乎相当恼火,瞪着驴眼看伯富。伯富有点慌,连忙朝着驴子笑,尽量笑得很诚恳。驴子见他并无恶意,喷了下鼻子就走了,几点白沫喷在伯富的身上。伯富拿手擦了一下,湿嗒嗒还有点黏性的。
那次女朋友徐巧灵对他说,她肚皮里有了。他脱口而出“对不起”。徐巧灵眉毛一挑说,讲句对不起有啥用啊,你惬意快活的时候怎么没有想到过对不起我啊?你横冲直撞的时候怎么没有考虑到后果啊?轻飘飘讲句对不起有啥用啊,你要负责到底的懂吧。伯富懂的。约好第二天到谷里去打胎。不敢在板桥的职工医院做手术,怕碰到熟人。第二天去接徐巧灵,家里没有别人,徐巧灵穿着睡衣睡裤,笑盈盈地说,一样要吃苦头的,索性再来一次好了。两个人就钻进小房间。因为无所顾忌,两个人都很放开,不来白不来,两个人都带着白占便宜的心理欢呼雀跃地上上下下,结果不是来了一次,而是三次。伯富第二次做好已经饱了,打饱嗝了,徐巧灵还意犹未尽,他只好强打精神,硬撑,完全是凭意志力完成了第三回合。还好年纪轻,吃得消。出门去赶公共汽车的时候,伯富脚步明显发飘。徐巧灵容光焕发,情绪很好,坐在公共汽车上啃着苹果看窗外,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像是去春游一样。做好刮宫手术,徐巧灵还要在里面躺一歇,女医生把伯富叫到楼梯口说,你太自私了,太不注意了,女同志的子宫很娇嫩的,不是钢铁做的,经不起的。不好再刮了,刮过这么多次,子宫壁已经很薄了,再刮以后就不能生育了。伯富说,我们这是第一次来做手术。女医生说话一点不客气,笑着说,她和你是第一次,她和别人呢?说完就去忙别的事了。
伯富一下子觉得胸口很闷。
伯富一直到十一岁,才被父母从乡下接回上海。在乡下的时候,舅公是杀猪猡的,杀好猪猡,猪下水就截留下来了,自家不舍得吃的,加工成卤菜拿到集市上卖钱。伯富放了学,经常要做些杂活,其中包括剖腰子清洗猪肚猪大肠。和谷里那个女医生的一番交谈后,伯富夜里经常做同一个梦,把猪肚翻个面,撒点砻糠,拿一把铝皮调羹刮里面的油,不停地刮,一直刮到猪肚被刮穿,梦也就醒了,醒过来一身虚汗。
和驴子撞了一下,伯富的勇气倒撞回来了。此时医务室里正好是空当,只有两个女医生,年纪大的那个戴副眼镜,皮肤像砂皮一样粗糙,都叫她老宁波的。这种女人二十岁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个老太婆,真的当了老太婆,也不过还是老太婆。老宁波拿着饭盒正打算去食堂了。另一个是眉眼含笑的姓苏的医生。苏医生接过病历卡,问他哪里不舒服。伯富面孔涨得血血红。苏医生看他穿的是白颜色的厚帆布工作服,天热不透气,容易闷出湿疹,以为他是来看下身湿疹的,湿疹一般都长在大腿内侧和根部,他不好意思开口,便也不问,等着他自己说。老宁波已经拉开门了,重新关好,在门口等,还很阴险地把饭盒晃了晃,里面有把调羹的,弄出点金属声音,像是在催促。伯富豁出去了,到这个地步也没有退路了,硬硬头皮轻声说,我来领避孕套。
事先打听过,医务室可以免费领避孕套的。女朋友说过了,不戴套子就不给他了。伯富说,你不是说过,可以测基础体温,算排卵期,避开危险的几天,在安全期里可以做的。女朋友差点发火,说,这不是百分之一百保险的懂吧,万一豁边怎么办?吃苦头的是我又不是你。伯富老实,说,那就等到结婚以后再做。徐巧灵说,你憋得到结婚吗?伯富心里说,我憋不到,你也憋不到的。不过这句话他不敢说出口。这次到医务室,他是属于逼上梁山了。
苏医生问他,结婚了吗?他摇摇头,面孔开始红了。苏医生看着他轻笑一下,似乎有意网开一面,继续问,开过结婚证书了吗?伯富心领神会,强作镇定地点点头,因为心虚,他已经从面孔红到脚趾头了。苏医生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簿子,叫他在上面登记。他开始发抖了,名字写上去那还了得,白纸黑字,将来一查就查出来是假的,欺骗组织,乱搞男女关系。伯富要逃了,刚刚想逃,只听苏医生体谅地轻轻一笑,说,用不着难为情的,提前采取措施,总比将来惹出麻烦来好。说着起身走向药品柜。伯富这时最想做的一件事,是跪下来朝苏医生磕头。长得好看的女人,一般来说心肠也好。
立在门口的老宁波始终目光犀利地盯着他,这时说了一句,给他小号的。
苏医生依言给了他几个扁平的塑料包装,小号的。
伯富一点没有意识到,老宁波的那句话对他意味着什么,他好端端的人生将要有噩梦降临了。他欣喜若狂地奔出医务室,冷不防又撞了一下,还是和刚才那头驴子,好像那头驴一直在外面等他,等着撞第二下,撞好了,那头驴才心满意足地回家了,撒开蹄子一路小跑。伯富一直到很久以后依然没有搞明白,老宁波说“给他小号的”,是要惩罚他,还是根据他的身材推算出来的。
后来他又去过几次医务室,等机会,等只有苏医生一个人的时候才进去。苏医生没有再为难他,直接问他,上次领的是什么尺寸?他回答是小号。于是苏医生继续给他小号。
西洋乐器里有个金光灿灿的家伙就叫小号,声音昂扬又雄壮,不过伯富自从吹起小号,就再也昂扬雄壮不起来了。不仅不适应,而且不适意,原来那种天马行空信马由缰的感觉没有了,像是被人掐着脖子,越掐越紧,越掐越痛,掐得他青筋暴突,因为缺血而青紫,完全是缺氧的感觉,完全是窒息的感觉,觉得器官要坏死了。第一次是这样,以后依然是这样。
以前盼星星盼月亮一样候机会,一有机会就钻徐巧灵的小房间。从门口到小房间,从小房间门口到徐巧灵的小床,都只有几步路。以前这几步路走得就像梅花鹿的步点,走花步,要是配上京剧的鼓点,就是急急风。现在脚步滞重,不像梅花鹿,像在走梅花桩,就像脚上绑了两只浇注过铅的轴瓦,一步步挪过去。每次要徐巧灵来拖,拖他到小房间。两个人的关系颠倒过来了。一开始是他热,徐巧灵冷。他猴急,徐巧灵纹丝不动。他花言巧语,哀求苦恼,徐巧灵冷冰冰地像是施舍。不过,就像一块荒地,犁过了,施过肥了,开垦出来了,绿油油或者金灿灿的庄稼长出来了,农民伯伯要是想不管了,扭头离开了,不愿意再照料庄稼了,这时候就由不得农民伯伯了,庄稼化被动为主动了,枝叶藤蔓根须果实会死死地缠住他,不放他走,把他紧紧地束缚住,让他深深地陷在里面。徐巧灵兴致越来越高,乐此不疲,像蛇一样缠牢他,逃也逃不掉。伯富就像上刑罚一样,讲得再确切一点,有点像上法场,生无可恋,视死如归。以前做的其实也是苦役,现在做的是同样的农活,依旧是犁地施肥浇水,但感觉和以前完全不一样,除了痛苦,没有丝毫的欢愉。
伯富把上面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我们听。有些我们以前就知道,有些他没有说,譬如和谷里女医生的那番交谈。还有些,他自己也不明所以。
这个时候,我们四个人躺在雁头矶的山顶上。顺着雁头下来,有一块舒缓的平地,长满青草,我们就躺在青草上面,干爽而柔软,清新并且带点湿润的味道。湿润是风带过来的江水的气息。支起身子,就能看到底下的长江。这一段江面很开阔,但因为是枯水期的缘故,水势缓慢滞迟,有种凝重感。稍微远一点的草地上,有几对谈恋爱的男女,吃着零食,做着暧昧的小动作,彼此之间互不干扰。
雁头矶靠近厂区,骑自行车过来,一刻钟左右。从山下爬到山顶,脚头健的,差不多十分钟。厂里谈恋爱的男女都喜欢到这里来。从山腰到山顶,乱石嶙峋,怪树丛生,野草没膝,有无数隐蔽幽深的所在。伯富和徐巧灵第一次行苟且之事,就是在一块屏风般的巨石的掩护下进行的。这个不知廉耻的家伙,居然还带我们来看那块巨石,说是他和徐巧灵的定情石,很恶心的是,那里竟然还留着这对狗男女苟且时的残留物,恨得我和子良当场请他吃了一顿老拳。事实上除了这里,厂里的职工和家属也没有别的地方可逛,要么你乘郊区长途车,去北面的谷里,或者南面的金陵,算是大一点的城市。
我们四个人,我和伯富,还有小辫子和子良,是一起从上海分配过来的,关系也最要好。伯富名字起得老气,这要怪他那个没有什么文化的阿爸,陈伯富三个字听上去像是四十多岁的老梆瓜,其实他年纪只比我们大了一岁。他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才转学过来的,而我和小辫子还有子良,除了出生的时候,我们的母亲不在同一个产房里,基本上是从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在一起玩了。小辫子不是女的,裤裆里也是荡着一把茶壶的,是我们四个人中身形最高吨位最重的,只是他后面的发根长得特别低,还延生出一个狭长的尖角,看上去就像垂着根小辫子,于是这个绰号从弄堂里开始叫起,叫到小学中学,再叫到板桥钢铁厂。子良的情况比较复杂,一言难尽,要好归要好,潜意识里我们三个都有点鄙视他。
今天的聚会,是伯富发起的,他说他实在太苦恼了,无法承受了,逼上绝路了,也没有谁可以诉说,只能对我们说,在宿舍里说怕被别人听到,到这里来,离长江近,要是我们不帮他出主意,他就直接跳下去了。我们见他哭蹙呜啦说得很煽情,都开心地笑了。伯富见我们一脸坏笑,使出杀手锏,说他山区出来的,不会游泳的,跳下去马上淹死。说到这里,他居然露出几分得意,料定他的决绝,对我和小辫子还有子良是无法承受的痛楚。一看到他这副表情,我们三个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一起盯着他,说,还酸溜溜地啰嗦个毛啊,直接跳下去算了,我们很愿意当你飞身越崖的见证人。我们料定他没有这个种。
伯富叹了口气说,现在只要接到徐巧灵的电话,叫我到她家里去,我就心荡。以前心也荡的,以前是浑身发痒发酥的心荡,现在是怕,心别别跳,浑身起鸡皮疙瘩,就像是要大祸临头了。这种感觉太吓人了。
我说,你给我们说得这么详细做啥,我们又不是医生。谁给你避孕套的,你就去找谁。避孕套的另外一个叫法是什么知道吧,阴茎套,就是套阴茎的,就像孙悟空的紧箍咒一样的,只要套上去了,就不许你乱来了。不相信你去问问孙悟空,紧箍咒套上去以后适意吗?肯定不适意的,痛的,痛起来要在地上打滚的。你这种情况太正常了,否则让你太适意了,国家的计划生育还搞得起来吧。
子良说,伯富,今天你有点发糯米嗲,就像北方人讲的,得了便宜还卖乖,所以我要给你上上课。做这种事情,只有女人喊痛,痛到后来习惯了,就不痛了,就适意了。男人喊痛,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属于标准的摆飚劲。伯富你是自讨苦吃你知道吧,没有人同情你的。年纪轻轻,不把精力放在工作学习上面,不把精力放在苦练基本功上面,脑子里装的全部是黄色思想,出花头,出花头就要吃苦头,就像林冲闯白虎堂一样。我说,《水浒》里闯白虎堂的好像不是林冲,是杨志。子良说,不管是林冲还是杨志,白虎堂是禁地,闯了白虎堂就是自寻死路。伯富你闯的那个地方叫什么你知道吧,医学书上写的是两个字,阴道,那是简写,全称是阴森恐怖的道路,或者叫阴险无比的道路。这种地方你也敢闯进去,你死定了。你大概想问,老师傅也闯禁区闯白虎堂的,为啥一点不痛苦,还笑眯眯。因为老师傅开过结婚证。结婚证就是营业执照,允许你开业了,菩萨保佑你,一路畅通。
我们几个还没听完就已经笑得瘫倒在地,小辫子笑得把牙床全部露出来,一边笑一边说,伯富,我们四个人里面,只有你有女朋友,而且开荤也开过了,现在叹苦经了,要帮帮你了,不帮你,你就要跳长江了。吓人是吧?好,你跳,你有种你就跳,保证不拦你,看你跳。你不跳,我们就推你下去。国钧你讲对吧。
我点点头。
子良说,小辫子你不要把我算进去,你和国钧没有女朋友,不等于我没有女朋友。我不缺女朋友的,随便找找就是一个。只怪板桥女的太少,也怪我眼界太高,看来看去看不中,看来看去都是老阿姨。
那时候我们都忽略了一个情况,或者说我们根本就不知道有那个重要的情况。伯富应该知道的,但是他其实也不知道。医务室的老宁波更加不知道。老宁波没有学过哲学,不知道普遍性和特殊性的关系,她一向是凭经验目测的,以此决定尺寸大小。辅料车间有个开抓斗行车的家伙,身高一米九,发育的时候正好碰上三年自然灾害,骨骼发育好了,有的地方没有发育好,缺了一口气,外强中干。那家伙回家探亲前,也来领免费产品。老宁波扫了一眼,说,给他大号的。除非老宁波不上班,只要她在医务室,有关尺寸问题的决定大权就由她掌控,一口准,别人必须听她的。开抓斗行车的朋友哪里知道此中的利害关系,开开心心回家了。回到家里和老婆亲热,尺寸不配套,做到一半脱落了,老婆计划外怀孕了。那老婆后来很倒霉,被村干部押送着去打胎。
老宁波只知道伯富矮墩墩瘦精精,不知道他是十一岁才离开乡下的,更不知道伯富的老家在山区,那里山的背阴处长着一种叫驴球草的植物,满山遍野都是,而且生命力极为旺盛,割掉以后很快就又疯长起来。当地人穷,拔了驴球草开水一烫,拌上盐,下饭。男女老少都吃。女的吃了什么事都没有,男的吃了提神壮阳,那物件铁棒一样。山区很穷,年轻女人嫁进来之初,都嫌婆家穷,哭哭啼啼,要死觅活的。时间长了就不闹了,就乐不思蜀了,难得回一次娘家,住不了几天就心急火燎地赶回来。中老年妇女也都满面春色,家家户户春意浓浓,多少年来从来没有闹离婚的,分外和睦。老宁波怎么会知道,伯富牙齿还没长全就开始吃驴球草了,早饭是驴球草叶子切碎了,拌包谷粉搓成的烙饼;午饭是一碗苞米粥,一碗盐拌驴球草;晚饭奢侈点,酱油拌驴球草,还有一碟黑乎乎的酱,一直吃到十一岁,脑子未必发育好,某个器官发育得特别好。可怜的伯富,活生生被一个自以为是的厂医给坑害了。顺便提一句。若干年后,那座山,那片茂密旺盛无比的驴球草,终于被外人发现了,被外人开发成了新药,风靡一时。为了和西洋的壮阳药“伟哥”抗衡,取名就叫“驴哥”。但那已是后话了,和我们也没丝毫的关系,我们都很健康,用不着吃“驴哥”。
我们一点都没把伯富的苦恼当回事,都说他身在福中不知福,没有毛病瞎喊鸡巴痛,喊个毛啊,摆飚劲。其实我们曾经帮过伯富,帮他到医务室去偷避孕套。那天只有苏医生一个人在。我假装肚子疼,哇哇乱叫,小辫子仗着人高马大在我身后晃来晃去,挡住苏医生的视线。伯富乘机到药品柜那里去偷,毕竟是第一次做贼,心急慌忙没找到,胡乱抓了两瓶药就走。回去一看是多酶片,淡粉红的,尝尝有点甜,我们三个人就分了,每天吃几片,当补药吃。那段日子肚皮特别会饿,本来粮票钞票就不够,平白无故开销增加了。后来才知道多酶片是吃消化积食的。
不远处的草地上,有对男女动作幅度有点大了。我喊了一声,注意点影响好吧,动作小一点,这里是公众场合。那个女的嘀咕了声,神经病。我走过去说,你骂人,不太好吧。你是女的,我不和你计较,我教训你男朋友。我在那男朋友的头上抽了一下,就像拉了只弧圈球,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回去。那男的似乎想冲过来扳回一分,被女的死拉硬拽地拖走了。小辫子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句,要是板桥附近有个女子农场就好了。我们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小辫子依然沉浸在他的憧憬里,说,女子农场全部是小姑娘,全部没有结过婚,连男朋友也没有。这家农场被洪水淹掉了,或者被雷劈了,房子全部烧光了,农场要关门解散了,这些女的全部投奔板桥钢铁厂,厂里全部收下来,厂里小青年讨老婆难的问题马上解决。每个人都能分到一个,身体好经济条件好的,可以分到两个三个。小辫子经常会胡思乱想,说出些莫名其妙的话,很天真。
我说,不要做梦好吧。又不是旧社会,地主资本家,想讨几个老婆就讨几个老婆。现在是一夫一妻制,懂吧。你身体好,就去加班,或者到小剧场里去讲评法批儒小故事,每天去讲,西门豹治水,商鞅变法,孔老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帮农村来的老头老太在下面听你讲。你经济条件好,就捐钞票捐到非洲去,非洲穷人多,吃不饱穿不暖。
子良说,小辫子钞票全部存了银行里,不肯拿出来的,将来讨老婆用的。那句顺口溜就是说小辫子的,吃饭不吃菜,为了谈恋爱。一毛二分,留着结婚。哈哈,小辫子每天在食堂要么买半斤白饭,要么买五只淡馒头,不买菜的,去舀大众汤,大众汤不要钞票的,一碗连一碗,还兜底舀,舀底下的肉骨头。
小辫子发急了,面孔通红,说,你再瞎讲我也不客气了。你有什么资格讲我,算你有钞票,你的钞票都是敲竹杠敲来的。子良面色已经难看了。小辫子还想讲下去,我掐住他头颈不让他讲,再讲下去两个人就要打起来了。
一人一辆自行车骑回去,直接骑到厂里的食堂。因为是伯富把我们请出来的,就吵着叫他请客。伯富心里不情愿,摸饭菜票摸了半天还没摸出来,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后来是子良请客,子良大方,而且喜欢充阔佬。一人四两饭,给小辫子买了半斤,一人一客大排菜底。大排菜底是食堂菜单上最贵的菜,一块大排加一蓬青菜一角五分。大概是星期天的缘故,食堂里大众汤的油水比平时足,我们一人舀了一碗。小辫子技术娴熟地在桶里兜底翻,真的被他舀上来几块小排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