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雨夜篝火

宁安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房里。潘寿坤从毓冉走后就一直呆坐在那里,不思茶饭,从正午时分等到日薄西山,终于把宁安等了回来。

“你总算肯回来了?”潘寿坤心灰意冷地盯着她。“你失踪了一天,到底去了哪里?”

“我还能去哪儿呢,就在御花园里逛了逛……”宁安神色慌张,却难掩心虚。

“那御花园不是你长大的地方吗?故地重回真的那么让你留恋忘返吗?还是……那御花园里藏有你一生不能忘怀的记忆?”

“你说什么?”宁安心慌意乱了,忍不住脸红了一大片。

潘寿坤见她这番模样,终于印证了毓冉的那番话。他虽不愿相信,无奈现实却狠狠地给了他一剂剧烈的醒酒汤。他有气无力地站起身来,摇摇欲坠地挪到她面前,像被暴风雨摧残过的小花小朵。“回宫的这半个多月,你大概每天都会去安逝园报到吧?那里的一花一草,一水一木,都是他亲手为你所建。七年前,他在那里悼亡爱情;七年后,你在那里旧梦重温。男有情,女有意,当真是旷世绝恋,催人泪下啊!”

“寿坤,你在说什么呢?什么男有情,女有意,你到底听说了什么闲话呀!”宁安见泄了底,忙不迭地撇清。

“不用听说,你们这对苦命鸳鸯的风流佳话,整个皇宫怕是早就人尽皆知了,民间也是家喻户晓的吧?”潘寿坤忍住内心的悲愤,冷冷地盯住她的眼睛,用力掐住她的胳膊,大吼道:“你敢指天誓日,说你们从未有过旧情复燃的念头?你敢吗?”

宁安那道伪装的墙瞬间倾覆,再也无法伪装下去,她眼泪如注,明亮的眼波瞬时晦黯无光。“我敢……我敢!”

宁安一脸坚决地看向他,面对丈夫的指责和质疑,宁安只能孤注一掷。楚王的爱已遥不可及,想要再度拥有那份你侬我侬的情怀注定是奢望了!她唯一能抓住的只有眼前这个异族丈夫和她的儿子!

“寿坤,我是你的妻子,你怎么能不相信我呢?我今天之所以去安逝园,是想和过去做一个彻底的了结,而不是你认为的旧梦重温……”

“你说的是真的?”潘寿坤几乎不敢相信。“你还要我这个丈夫,还要儿子,还要我们这个家?”

“当然。”宁安泪中含笑。“六哥他已经做了选择,他早就有了自己毕生所爱,当年那段小儿女情思业已无疾而终。我也该死心了……等这边的事一了,我们就带着阿伦达回东乡族,我跟你保证,今生今世绝不再踏足中原,我要和你一起白头到老……”

潘寿坤感动极了,铁骨男儿竟也流下来滚滚热泪。他搂紧了宁安。

“好,我们离开这儿,远离这个伤心地……我们马上就走。”

“离开之前,我想和六哥告别,算是做个了断……”

“我都听你的!”

潘寿坤给了宁安一个与楚王单独相处的机会,他懵然不知,就是这个机会让他永远失去了宁安。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初夏的夜晚,空气中夹杂着丝丝湿黏的气息,一缕缕热乎乎的风不时送来百花凋零残存的香味。

静川的心被少卿狠狠地刺伤了,晚饭也没胃口,只是趴在桌子上一杯一杯的灌酒。桌子上残杯冷炙地散落着,地上已经歪斜着两个酒瓶了。她从未这样失落过,悲伤过,沮丧过,仿佛自己鲜活的生命顿时灰暗了。贵为一国公主,貌似神气十足,可实际上却没有带给她一点优越感。她只想让自己醉得更透彻一些,更麻木一些。一朵缺乏阳光雨露的花儿,纵然美艳,也只是刹那间的光华,凋谢得比任何一朵都要快……爱情就是滋润心境的阳光和雨露,更是医治伤病的良药和仙丹。天下之大,男子何其多也,竟没有一个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世情险恶,欢情薄怠,温情少之又少!屋里的灯光浅弱,昏烛暗影透过窗纸,更增添了几许苍凉。

少卿独自拎着一个酒瓶,带着一身酒气,踉踉跄跄地摔在公主府的台阶上。酒瓶乒乒乓乓地滚下台阶。他倒嗝了一声,五脏六腑翻腾地难受,差点吐了上来。他拼命睁眼睛,月光下的“公主府”匾额格外清冷。他甩甩头,低头寻找着那个酒瓶。他使劲伸出手去,不想脚底一轻,脚步一滑,整个人倒竖了下去。

他不觉疼痛,锲而不舍地四处寻摸,终于摸到了那个酒瓶。他仰头去喝,谁知瓶里连一滴也不剩了。他神志有些不清了,低头瞧了瞧,里面黑黢黢的,啥也瞧不见。他又晃了晃,一丝声儿也没有。他只好爬起来,瘫在那里。

门内的侍卫听见外面有响动,开门一看,是个酒鬼,就回去报给公主的贴近丫鬟清雨。清雨出来瞧了一眼,认出了少卿,她赶紧告知公主。“公主,荣少爷喝醉了,坐在咱们门口呢。”

静川从梦中醒来,恍惚中听到了少卿的名字。“你说谁来了?”

“是将军府的荣少爷。他和公主一样,也喝多了酒,坐在门口老半天了!”

“少卿……”静川长嘘一口气,眼里荡漾着一层薄薄的泪波。“伤了别人的心,还若无其事地跑来干什么?我不需要他的怜悯,也不需要他的歉意……清雨,你让他走吧!”

“是,公主。”清雨应声,福了一福就下去了。清雨跑下台阶,浓浓的酒气扑鼻而来。“我们公主不想见你,你走吧!”

“见不到公主,我不会走的!”他大手一扬,嘴一张,酒味更烈了。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拎着个空瓶子,又一步一趔趄地挨上台阶,靠着门侧的神兽坐下去,看来是不预备走了。

清雨嫌恶地用手捏紧鼻子,摇着头离开了,打算不予理睬。

静川忧心忡忡,坐立不安。她抵挡不住外面的诱惑,扔下手里的酒杯就跑了出去。

外面的月光很柔美。静川打开门,见少卿颓废地坐在那里,孤独又可怜。她静静地走到少卿身边,痴痴地看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你从不欠我什么,也不必解释什么,喜欢你——只是我一个人的事而已。你不必担负什么责任,也不要这样作贱自己的身子……”

“公主难道不知,最难消受美人恩。”少卿也是自语,目光呆若木鸡。

“我对你没有恩,只有情……”少卿被静川这句话彻底俘虏了,他的心在澎湃,在涌动,在跃跃欲出。

“咣铛”一声,酒瓶从他手中掉落。他慢慢转头仰视着她。月光莹柔浪漫,清辉洒满姣容。她的热情、她的柔情、她的痴情,早已将他这冥顽不化的铁石一一熔炉。

少卿轻轻将手探出,想牵她的手。月儿恬静,和风正好。静川上前走了走,顺着月辉将手递过去,端好地放进他的手心里。少卿将她凉滑如玉的手贴在脸上,细致地吻着。忽而,静川觉得有几滴热热润润的似珠儿的液体落下来。

“对不起,让公主伤心,是我的过错……特来赔罪,盼望公主原谅。”蓦地,他说。

“我知道你有苦衷,所以,我不怪你。谁让我没有早一点遇上你呢?飞雪那种温婉明丽的女子,换了我为男子,也会倾我一生之情去等待她……”

少卿仿佛瞬间清醒了,他摇摇头,拉着静川坐在台阶上。两个人就这样彼此深情凝睇,眉眼皆情。

“我对飞雪早就没有非分之想了……”面对静川的剪水双瞳,眉目如画,他说什么也是难以抵御的!他抚摸着静川的玉骨冰肌,悠然地说:“她在我心里早已经变成另一种身份了——我亲切的小妹妹。你相信吗?”

他的目光真诚而深邃,静川心悦诚服地点点头。“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深信不疑。现在,我只想问,假如当初琼芳不是采取了极端的手段欺骗你,赖上你,你会不会娶她?”

少卿迟疑片刻,不知该作何回答。静川拉近了与他的距离,几乎是面贴着面的。她看进少卿的眼眸深处,幽幽地问:“会不会?”

少卿回以含混的、迷茫的眼神。

罢了,罢了!事情到了这步田地,这个假如根本毫无意义!她与他彼此深陷在痴缠的杂糅的对望里。少卿主动送上纯纯的一吻,静川陶醉了,沉迷了。能够痴心拥有所爱之人一个甜蜜又多情的吻,那种快乐,那种满足,是无法形容的。她屏住羞涩,尽量稳住微微发颤的嘴唇,让吻她的人不至于尴尬。可是唯一不受控制的就是心跳,它跳动得激烈,简直快要从嘴里蹦出来了。少卿也有些紧张,他“冒犯”的可是贵无可贵的天之娇女!试探的、敬畏的、无状的,各种繁复的心情交织在一起。

夏风熏熏,酒瓶从台阶骨碌下来,惊扰了甜蜜中的两个人。少卿抬眼看着静川,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静川羞于少卿如此亲密的注视,起身逃离开了。少卿魂不清魄不澈,任风缭乱他的青丝。

静川奔回卧房,双手将门掩闭。心还在怦怦怦直跳着。她触了触嘴唇,仿佛刚才的亲昵还有余热。真不该这么主动,也许少卿只是一时酒酣耳热罢了!不过,能与自己所爱之人如此亲密无间,幸甚致哉。想到这,她就满足地笑了。

楚王身子刚好些,就与飞雪泛舟游于碧波上。此时,正是夕阳西下,残照当楼,连山如画,清波回旋。一道残阳铺满了湖面,粼粼红光,莹莹亮亮。湖畔垂柳依依,虽不复春日的柔软鲜亮,却照旧如曼妙的仙女,在微风中翩跹起舞。细长的柳枝拂过湖面,挂上了晶莹剔透的水珠,惹得水面荡起圈圈涟漪。一湖碧莲映日招展,湖面上还没有一朵荷花,只是飘荡着宿日零落的软胭脂,此时已是湿红无力飞了。水边几只白鹭,大概是归心似箭,忙不迭地飞往归途。艄公撑着船,荡漾在这水天一色里。楚王坐在船头,柔和的气流吹奏出悠扬哀婉的箫声。

飞雪见风起,拿了一件披风搭在了楚王肩头。楚王停了下来,目光温柔地停留在她的脸上。飞雪和他并肩坐在一起。“虽说是夏初天暖,但傍晚的风还是微微有些凉意。”

“斜晖脉脉水悠悠,的确令人肠断。”他望着湖面上的太阳一寸一寸地沉进了山头喃喃自语。“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明天也许会有新的太阳,但永远不会有今天的太阳了。流光容易把人抛啊!人,不管再怎么努力,永远也跑不过时光……”

“王爷,何以这么伤感呢?我们都还年轻啊,还有好漫长的一生要走呢!”

“是……”楚王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一生看似漫长,谁知道这一生会在什么时候结束?美丽的年华稍纵即逝,徒留无限的惆怅在心间……他苦苦一笑,拥紧了飞雪娇小的身子。

船在缓缓前行。他们身披霞光,相濡以沫,直待天色渐晚才回家。他们前脚刚迈进含情殿,丽芸就赶过来,好像特意在等他们。

“王爷可回来了!”

“怎么了?”楚王一脸疲惫地问,在飞雪的搀扶下走进门来。

“宁安公主派人送了一封信过来,已经有两个时辰了……王爷不在,我也不敢做主打开,又害怕有什么重要的事给耽搁了……”

楚王接过丽芸手里的信,握在手里,这信仿佛信有千钧重。他悄悄地偷眼看飞雪,迟迟不愿打开。

“我去给王爷放洗澡水。”飞雪很识趣。

丽芸更是会察颜观色的人,她不发一言,尾随着飞雪也出去了。楚王心里酸涩极了,只要是与宁安沾惹哪怕一点,都会伤她的心。

他长叹一声,坐进椅子里。他将信拆了开来,宁安那娟秀的字迹即刻落入眼中。

“六哥,见字如晤。一别几日,如隔几载,恍惚终日,难见君面。梦到杏园梦却回,梦归何处得身归?它朝诀别不复见,东西永隔如参商。记得画廊深深处,风光流景似如今。可恨无人共登临,离歌一曲怨残阳。但求明日再相见,辰时溪桥做别语。宁安字。”

楚王读罢泪涔涔。他珍视了一辈子的宁安要远走他乡了,要回归她本来的土壤去了。他心如刀割,一寸一缕都那么疼。

飞雪的心又一次被掏空了,她机械般地提着水壶往浴桶里浇。丽芸感同身受,看着飞雪那失魂落魄的模样,看着水壶的水已经浇干,飞雪却没有察觉,丽芸就明了一切了!

“姑娘……”丽芸拍了拍她的肩膀。“水干了……”

飞雪猛地还魂,慌忙掩饰自己的失落。“姑娘,你心里一定很难受吧?王爷心里装着的不止你自己,他永远都不会忘掉她……”

飞雪嘴角泛着苦涩,曾经的梦再美再好,也终究是梦,美得虚无缥缈、不切实际。“王爷是多情之人,多情之人必定身背情债。恐怕此生王爷都将负债累累,无计还报……”言毕,她便泪影斑驳了。

楚王轻脚走进来,静静走到他俩身边。丽芸冲楚王嫣然一笑,默然退了出去。屋内已是清烟袅袅,香雾缭绕,使人如入仙境。楚王面色惨然,将信递到飞雪面前。“你看看,这是宁安的信。”

飞雪受宠若惊,却不敢接过来。“不好吧……这是王爷与公主的私信,我怎好看呢?”

楚王摇摇头。“你看看吧。”

飞雪接过来,很快就看完了。她感触良多,感动颇深。“寥寥几句,字字断肠……”她问:“公主要回东乡族了,是吗?”

楚王点点头,内心凄凉一片。“她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她想见王爷最后一面,然后离别故土,决绝而去……”

楚王点下头去。

“去见她一面吧,以后你在东,她在西,有如日月,不复相见。隔开你们的不止是重重山水,更是茫茫生死……我怕王爷见不到她最后一面,会抱憾一生……”

楚王心怀感激,潸然落泪。“飞雪,谢谢你……谢谢你的宽容……”

“王爷不必谢我,情之所钟,无可奈何的事。以后要陪你渡过一生的人——是我,我已经很满足了……何以那么贪心,霸占王爷的每时每刻呢?人生万事无缘足,待足是何时?这是宁安公主与王爷彼此的遗憾……你们若是见上一面,也许会少一些悔恨……”

楚王噙着泪,靠在飞雪怀里,像一只孤单失群的鸟儿,飞越万水千山,觅得自己的栖身之所。他累了,静静地在她怀里安享平静。

明天就是与楚王诀别的日子了,宁安呆望着天边高挂的一轮团圆月。月亮圆了一回又一回,心儿碎了一次又一次。月月圆圆非团月,何事长向别时圆?繁星知人离别苦,隐退身躯掩泪藏。六哥啊六哥,从今往后,你就是流转千古的月华,我就是隐没行迹的辰星,纵使光泽皆现,也是月明而星稀,我只是迢迢银汉里最普通的仰望你清辉的一点星光。围绕在你身边的星有那么多,你还记得我吗?你会将我忘记吗?

漫漫长夜终于挨过去了……这一夜,宁安几乎没有合眼,潘寿坤也没有睡踏实,他能听得见宁安啜泣的声音。可他之所以选择隐忍,没有揭穿,没有睁眼,是因为想到以后岁月深久,儿孙绕膝,她会淡忘这些苦痛。

天阴沉着,仿佛在酝酿一场大雨。

楚王在飞雪无微不至的照顾下更衣。飞雪整理他的衣角、衣领、配饰,体贴到了极点。楚王低头深深地看着她,眷恋不舍。

“我走了……”

飞雪眼圈红红的,却极力隐藏她的哀伤。她要让楚王走得无牵无挂,心安理得。“去吧!早去早回……”半晌,她轻声说。

“等我……天黑之前,我一定会回来……”楚王信誓旦旦。

飞雪笑脸相送。看着楚王步履轻捷地下楼,他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她的泪也顺颊而下。

楚王策马疾驰而去。天阴沉沉的,空气沉闷得如同离别的心绪。宁安早在溪桥边等他了。闷雷滚滚,溪水潺潺,落红满径,春意归去。溪边有棵芙蓉树,树冠庞大,绿叶成阴。此时正是芙蓉花开的季节,一朵朵亭亭玉立的花朵远远望去,就像无数光亮的红宝石。早上刚来的时候,花还是白色的,几近中午,花又变成娇艳遇滴的了。宁安站在树下,无心赏花,只觉有淡淡清香袭来。

随着一阵马蹄杂沓,马儿嘶鸣,楚王急急赶来。马背上的他,衣袂飘飘,英姿焕发。挺拔的身躯给人以遮风挡雨的慰藉。她的六哥,在她心底屹立不倒,不曾离开……

楚王老早就目见了花下的宁安。那朵朵艳丽的芙蓉,极衬她倾国姿色。楚王滚鞍下马,顾不得拴好马,像天神一样降临在她面前。

四目凝望,幽怨缠绵。天边的雷声越来越近,草木一动也不动。

“你要回去了吗?”楚王依恋柔情地问。

宁安轻轻点头。

“不再回来了吗?”

宁安只是点头,泪珠滚滚。“我只想赶着见六哥最后一面……留个念想……”

“他知道吗?”楚王指的潘寿坤。

“是我求他来见你最后一面的……以后,关山难越,东西永隔,再见无期……”宁安哽住了,泣不成声。

楚王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胳膊箍紧了她。“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宁安,以后六哥想要再见你,怕是要等到沧海桑田,冢中枯骨了……”

“六哥……”宁安忘乎所以地喊着。“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宁可自私一回,就是死在你的怀里,我也不愿孤独嫁人,终老荒原……”

“如果时光倒流,回到七年前,我绝不会再松开你的手,放你远走……哪怕争得头破血流,争得鱼死网破,大不了我们双双赴死……”面对爱人即将远逝的现实,他无论如何也是舍不下的。

“六哥,你待我情深之至,我万死难报!”宁安仰着脸,泪眼汪汪。

楚王定睛看着她的泪眼,青山眉黛色,幽幽落花香,满目的不渝至诚感动了楚王。“你我之间还说什么报答的话,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鸳鸯同命,气枝相连……”他忍不住想去吻她。

宁安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与潘寿坤的誓约,此次约见,纯粹是断绝情丝,不再相见……怎么会情不自禁,难止礼法呢?她不得已,伸手阻止了楚王。

雷声越来越响,闪电也越来越亮,天快要下雨了。

“六哥,你知道这是什么树吗?”

楚王抬头一看,参差花影,朵朵团团,曳曳因风动。“知道,是芙蓉树。”

宁安微微颔首。“芙蓉,又名合欢。东风香吐合欢花,日落乌啼相思树。所以,合欢又叫相思树。相传,它是娥皇女英的的斑斑血泪铸就而成,不能相守相伴,不如与舜帝同赴黄泉。合欢昼开夜合,是美的象征。今日我们分别,合欢便是好兆头,寓你我长久相思,合欢永好……”

楚王再度拥紧了她。

天下起了蒙蒙细雨。细密的雨丝肆无忌惮地落在他们身上。楚王本能地拉起披风一角裹住宁安,逃到合欢树下躲雨。不一会儿,雷电交加,暴雨如注,两人都不同程度地淋湿了。望着黑沉沉的天边,楚王当机立断。“不行,雨太大了,而且天雷滚滚,我们躲在这里太不安全了!走,我们到别的地方去!

楚王解下披风往宁安身上一搭,拉起宁安上马,疾驰而去。他们找了个山洞避雨。

洞外依旧是电闪雷鸣,洞里却已经就着干柴升起了火。雨打湿了洞口边一大片。

楚王看宁安坐在一边瑟瑟发抖,便从身上扯下几块布条,用木杆搭了个支架

“我们的衣服都湿透了,我们必须把湿衣服烘干,否则我们都会着凉的!他边绑架子边说。

“快把外边湿的衣服脱下来。”架子已经绑好了,他脱掉自己的衣服,露出了强健的肌肉。他把衣服搭在架子上。篝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瞬时这个小山洞便暖意融融了。

宁安羞答答地将自己湿漉漉的外衣褪下,楚王起身接过,也搭在了架子上。楚王挑了挑干柴,火越来越旺。

楚王偷眼看宁安,她散开头发,不停地用手撩干着湿发。火光映照着她美丽的面庞。他挨着宁安坐下去,触摸到她忙碌的手。宁安心跳骤然加速,面红耳赤。“潘寿坤娶了你,真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而我错失了你,是我这辈子都无法弥补的遗憾……”

宁安抬起睫毛,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楚王。眼是情媒,心为欲种。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这番生离,即是死别!

“六哥,让我把自己留给你一次吧,让你我的遗憾小一些……”

楚王明白她的话,轻抚着她绝美的容颜。她玲珑的身体在他怀里轻轻涌动,他的血液在不断高涨。她顺着他的胸膛,摸上了他的脖颈。她呼出的气息勾起他内心蠢蠢欲动的渴盼。楚王低头热切地看着她,青丝缠绕,秋波流转,两额凝黛,半掩愁容。透骨的柔媚,一点一滴地攻占他内心礼法的底线。

不知怎的,电光石火间,宁安的脸突然变成了飞雪俏丽的脸。飞雪双目含羞动情的眼神使他惊诧万分。与别的女子幽会和亲热,就是对飞雪最大的伤害与不忠。他不敢再看宁安的双眼,眼光悄悄地移到了别处。

宁安攀住他的脖子,送上她火热的唇。她柔柔地滑来,又幽幽地滑过,极尽风情。宁安伸手去解他腰间的佩带,却被楚王急切地按下。宁安不解地望向他,突然有些看不透他了。

“不……不可以……”楚王窘迫而且尬尬地吐出实话。“我们……”楚王内心忐忑而不安,只悄悄地看向宁安。宁安将一切了然于心。“我不能这样毁了你……在我记忆深处,你永远那么冰肌玉骨,是我生命里永远埋藏的那道白月光。我愿意去谨守礼法,不想去污染那片清流。”

宁安怔住了半晌,有些无地自纳,悄悄缩回了手,送上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这笑意中夹杂着她的失落无言、她的深情满腹、她的七年痴盼、她的年少曾经……时间终是一把无情刀,将两个深爱彼此的男女生生割裂,一个在天尽头,永无企及;另一个在海那畔,无法跨越。她以为的年少情深,她以为的矢志不渝,她以为的铭心刻骨,就在刹那间灰飞烟灭。一切随着她的异域远嫁,终将逝去了……

“是为了她吧……”宁安凝噎着开了口,瞬时捅破了那一层窗户纸。

两两相对,双双无言。空气死一般凝固着……

篝火温情,大雨滂沱。

丽芸将晚饭准备好,却看见飞雪凭窗而立。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那一脸愁乱,任是春风吹不展。从风云变色到电闪雷鸣,从倾盆大雨到细雨如织,她已等待太久。

“姑娘,吃点东西吧。”

飞雪摇摇头。窗外的雨已经渐渐小了,但还是淅淅沥沥的,使人凭添了些许惆怅。

“你这一整天都没吃东西,身子怎么受得了呢?天已经黑了,你好歹吃一点吧!”丽芸走到窗底下,苦口婆心地。

“我不饿,也没什么胃口。”飞雪眼泪汪汪地看了丽芸一眼,又把目光投向窗外。

“天都这么晚了,王爷该回来了……”丽芸喃喃地说。“什么话要谈这么久?”

明眼人一瞧就懂了,这摆明了不是为诀别而见面。天涯归客,倦鸟回巢,除非外面有更大的吸引力。

“说句自私的话,姑娘你真不该放王爷去和她见面。深宵共处,风雨阻归,又彼此含情,我怕王爷……把持不住……”丽芸这话,醋意满满。

飞雪焉能不知?她又何尝不是这样担心着。“你不懂……”她倚在窗边,无奈地落泪。“你没有见到宁安公主的信,虽然她只有三五句话,却是字字血,声声泪。我没有办法不感动……王爷更是势在必行。以后劳燕分飞,彼此不见,天上隔年期,人间永别离。实在是人生之大悲!我不想王爷留有遗憾,更不想他以后怪我,所以……我情愿放他归去。”

“你不怕他们远走高飞了?好不容易他们有了独处的机会,又是在城外……要走容易得很。”丽芸时刻提醒她。

飞雪向她射来敏锐的一眼。这一放,许是将自己的爱情也一同放逐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倘若他心里有我,他一定会回来……如果你不幸而言中,那是我们缘分尽了,我也顺应天命,接受现实,不再强求……”

“你就这么看得开?”丽芸伤心欲绝。这十多年来,她从未离开过楚王,即便楚王再结新欢,可她心爱的人也不曾离开过她的视线。可这次不同了!去留只在一念之间,为爱执着的他,也许真的选择一走了之……那岂不是以后再也见不到面了?

“看不开又能怎样?”飞雪神情恍惚,仿佛尘世一切都与她绝缘。“与其用情牵绊他一生,倒不如放手,留一个潇洒的微笑……”她说得轻巧,心已经痛了。没办法,她只能拼命掩藏,维持那一点可怜的自尊。

丽芸不再说什么了,呆呆地坐回椅子里。有诗说过,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此言是之。

“我在想,你一夜未归,回去要怎么面对潘寿坤?”楚王不由得为她担心。

“很简单,清者自清。他若肯原谅,我就和他走,再也不回来。他若要追究,我也坦然面对。生死……我早就置之度外了……”

楚王觉得隐忧重重,提心吊胆的。“我不许你胡说!宁安,我带你走吧……”

宁安终于等到了楚王这句愿意带她走的话,不觉热泪如泉涌。“六哥,有你这句话,有你这一晚的陪伴,我死也无憾了!”

楚王心情糟糕到了极点,内心挣扎着,煎熬着。

“可是,你舍得下飞雪吗?”宁安拆了他的底细。

楚王诧异地看着她。“你知道她?”

一提到飞雪,楚王眼里兴奋的光芒遮也遮不住。宁安瞧他的表情,心知肚明。“就在你病着的那天,我去看你,在病榻前我见过她……秀外慧中,动人心魄,让人过目难忘。六哥真是好福气,有美相伴,不虚此生了!”

“说句实在话,自从遇到她,我的生命仿佛变得更加鲜活了……跟她在一起的这大半年,我不再多愁善感,不再度日如年,我甚至曾一度忘了你……”

楚王道出的真心话,像回马枪一样刺了宁安一记,她有些措手不及。她的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六哥,你方才不是真心要带我走,是怕我回去无法向寿坤交待罢了!”

“不,宁安,六哥是真心的。”楚王急着辩解道。

“可你的真心却令你很痛苦……你爱她,远远超过爱我……不是吗?”宁安终于清醒过来了。

“那你肯跟我走吗?”楚王反问她。

“我当然愿意……可是,我不能!”宁安极力掩饰内心的虚空,来面对她不曾想过的后果。“阿伦达还小,他需要完整的母爱,需要我这个母亲。我不能将他抛下,什么都不顾……六哥,我们永远也回不去了!我丢不下孩子,你也舍不下你的心上人……对不对?”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楚王亦泪流满面。

“六哥,谢谢你这一夜的陪伴,让我在有生之年不再有遗憾。以后我不再羡慕毓冉,也不会嫉妒飞雪,因为,我也曾经拥有过……只不过,终是一场梦罢了!”

宁安扑进楚王怀里,紧紧地圈住了他。“六哥……宁安就要与你永别了!”宁安放声地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