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太医院时,夜色已浓得化不开,连檐角的宫灯都似被墨色浸过,只余下一圈昏黄的光晕。李修远攥着沈砚之递来的油纸包,手指因用力而泛白,他将小药房的门牢牢拴住,又扯过厚重的青布帘挡住窗户——布帘上还沾着前些日子煎药时溅的药渍,此刻却成了隔绝外界的屏障。做完这一切,他才蹲下身,从药柜最底层翻出一个积了薄尘的木盒,盒锁早已生锈,轻轻一掰便“咔嗒”作响,里面整齐码着银针、白瓷碟,还有三瓶贴着标签的透明液体。
“这是太医院专用来查验毒物的器具,虽不如内监府的银镜法精密,但砒霜、朱砂、甚至西域传来的番木鳖毒,都能验出来。”李修远的声音压得极低,指尖拂过银针时,能看见针尖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他小心翼翼地将沈砚之手中的深色粉末倒在瓷碟里,粉末呈灰黑色,颗粒细碎,落在瓷碟上“沙沙”作响,像极了冬夜落在窗棂上的细雪。
沈砚之俯身凑近,指尖捏起一点粉末轻嗅——没有当归的醇厚、党参的清甜,反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属腥味,指尖捻动时,还能感觉到细微的磨砂感,像是混了极细的铁屑。“先试银簪。”他说着,从木盒里取出一根通体雪亮的银针,针身刻着细密的云纹,是太医院特制的验毒银器。他屏住呼吸,将银针轻轻插入粉末中,针尖没入的瞬间,两人的目光都紧紧锁在瓷碟上,连窗外偶尔掠过的夜鸟振翅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原本雪亮的银针,插入粉末的部分竟渐渐泛出黑色,起初是淡淡的灰黑,随后像被墨汁浸染般,迅速蔓延开来,连针身的云纹都被遮得严严实实。李修远倒吸一口凉气,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声音都在发颤:“是……是烈性毒物!这粉末里掺了‘寒水石’磨的粉,还混了西域的‘乌头汁’——两种东西单独用不算剧毒,可混在一起长期服用,足以损伤心脉、蚀坏脏腑,难怪陛下的身体会衰败得这么快!”
沈砚之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用镊子夹起银针,放入装有清水的白瓷碗中,水波晃动间,黑色却丝毫没有褪去——这说明毒性已渗入银针内部,绝非短期少量添加。“哈木尔果然有问题。”他咬着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在陛下的滋补汤药里加了这东西,表面却用黄芪、当归做掩饰,太医院只查药方配伍,哪里会想到他在药材研磨时做了手脚!”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李修远扶着药柜边缘,脸色比瓷碟还白,“他只是个西域来的游医,去年才因献了‘长生方’被陛下召入宫,与陛下无冤无仇,若被发现,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啊!”
沈砚之摇头,目光扫过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凝重如铁:“他背后一定有人指使。陛下年事已高,近来又常犯心悸,若陛下出事,受益最大的是谁?”这话一出,药房里瞬间陷入沉默——皇宫之中,最在意陛下龙体的,除了后宫妃嫔,便是那些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的皇子。虽前太子因谋逆被废,可三皇子的母族手握兵权,五皇子深得朝臣拥护,四皇子虽行事低调,却也掌管着京畿卫戍,几人明争暗斗,从未停歇。
就在这时,药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踩着青石板路,轻得像猫爪落地,还伴着压低的说话声,隐约能听见“殿下”“养心殿”的字眼。沈砚之连忙将瓷碟和银针拢入木盒,李修远也慌慌张张地将木盒塞回药柜,用几包甘草掩盖住。门被轻轻敲响,三声,不重不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李太医在吗?我是四皇子赵珩,有要事相商。”
“四皇子?”李修远愣了一下,连忙理了理衣袍上前开门。门外站着的年轻男子身着月白色锦袍,领口绣着暗纹流云,腰间系着玉带,玉带上挂着一枚双鱼佩——那是先帝赐给四皇子的信物。他面容清俊,眉宇间带着几分熬夜后的疲惫,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却难掩眼神中的沉稳。身后跟着两个贴身侍卫,都穿着玄色劲装,手里提着一个描金食盒,食盒上还冒着细微的热气,显然是刚从养心殿过来。
“见过四皇子殿下。”沈砚之和李修远同时躬身行礼,衣摆擦过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
四皇子连忙上前扶住他们,指尖触到沈砚之的手臂时,能感觉到对方因紧张而紧绷的肌肉。“不必多礼。”他声音急切,目光落在沈砚之脸上,带着几分探究,“我刚从父皇那里过来,听闻沈大夫已为父皇诊过脉,还开了新的汤药,不知父皇的病情究竟如何?”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早年在太医院见过沈大夫一面,那时你还在为太后调理旧疾,后来听说你辞官去了江南,没想到今日能在此重逢。”
沈砚之心中微惊——四皇子竟还记得他这个不起眼的前太医院医师。他定了定神,如实回答:“陛下气血两虚,心脉淤堵,脏腑功能已出现衰败之象,还伴有胃脘寒凉、夜不能寐之症。臣已开了补气温胃的‘黄芪建中汤’,昨夜服用后,陛下的畏寒症状稍有缓解,但要彻底好转,还需长期调理。只是……”他话锋一转,看向李修远,眼中带着犹豫,话未说完,却已暗示了其中的隐情。
四皇子何等聪慧,立刻察觉到不对劲,他往前走了半步,药房里的药味似乎更浓了些,混着沈砚之身上淡淡的薄荷香。“只是什么?”他追问,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认真,“父皇的病情,容不得半点隐瞒,沈大夫但说无妨,若有难处,本殿为你撑腰。”
李修远看了沈砚之一眼,咬牙从药柜里取出木盒,打开后将瓷碟和银针递到四皇子面前:“殿下,这是沈大夫昨日在西域医师哈木尔的药房陶罐里刮下的粉末,我们用银簪查验,发现含有剧毒。陛下这半年服用的‘长生汤药’,恐怕也被加了这种东西。”
四皇子拿起银针,指尖捏着针尾,看到针尖那片刺目的黑色时,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连呼吸都重了几分。他握紧拳头,指节泛白,手背青筋隐隐凸起,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我就觉得哈木尔不对劲!他刚入宫时,就刻意接近三皇子府上的长史,还常借着送药的名义去五皇子的母妃宫中,我曾提醒过父皇,说他‘行迹可疑,恐非善类’,可父皇念他献了‘西域延年方’,又能说几句波斯语解闷,竟未在意。没想到……他竟真的敢对父皇下手!”
“殿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沈砚之连忙劝道,他怕四皇子情绪激动,惊动了宫中眼线,“哈木尔现在深得陛下信任,每日亲自煎药,连药渣都要让人送到宫外处理,我们没有确凿证据,若是贸然揭穿,他反咬一口,说我们‘嫉妒贤能、污蔑忠臣’,反而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危及陛下的安全——毕竟现在陛下还很信任他。”
四皇子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的怒火已压了下去,只剩下冷静的盘算。“沈大夫说得对,是本殿失态了。”他点头,目光扫过药房的门窗,“现在宫中人多眼杂,三皇子的人在太医院安了眼线,五皇子又掌管着内监府,我的人只能在养心殿外徘徊,无法靠近哈木尔的药房。接下来,还要拜托沈大夫和李太医,暗中收集证据,务必查清哈木尔的底细,以及他背后的指使者究竟是谁。”
说着,他从侍卫手中接过食盒,打开后,里面是两个锦盒,一个装着三根手指粗的人参,参须完整,泛着琥珀色,另一个装着几片灵芝,芝盖饱满,纹路清晰。“这里面是长白山的野山参和黄山的赤灵芝,都是上好的滋补品,沈大夫可用来为父皇调理身体,替换掉哈木尔那些‘有毒的补药’。”他又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递给沈砚之,“这是京畿卫的令牌,若遇到阻拦,可凭此牌调动附近的侍卫。另外,我已吩咐侍卫在太医院外值守,有任何情况,随时派人去东宫通知我。”
沈砚之接过锦盒和令牌,玉佩入手温润,上面刻着“赵”字,心中涌起一丝暖意——在这波谲云诡谲的深宫里,四皇子的坦诚与信任,像一缕微光,驱散了些许寒意。“殿下放心,臣定当竭尽全力,护陛下周全,查清真相。”他郑重地说,语气里满是承诺。
送走四皇子后,两人重新回到药房,李修远靠在药柜上,擦了擦额头的汗:“现在证据有了,可怎么才能拿到哈木尔汤药里的毒?他每次煎药都守在小厨房,连添柴都要自己来,煎好后亲自送到养心殿,我们根本没机会靠近药罐。”
沈砚之走到窗边,撩开布帘一角,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脑中飞速思索。忽然,他眼中闪过一丝灵光,转身对李修远说:“有了。明日我为陛下针灸时,可借口‘针灸需借汤药的温煦之气辅助,才能更好地疏通经络’,让哈木尔将刚煎好的汤药送到养心殿。届时我可趁机取一点汤药,用银针查验,若汤药中有毒,陛下亲眼看到银针变黑,定会对哈木尔产生怀疑——陛下虽病重,但心思清明,绝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信任他。”
“这主意好!”李修远眼前一亮,拍了下手,又很快压低声音,“陛下最信针灸调理,哈木尔不懂中医,肯定想不到这是个计策。只是……哈木尔会不会起疑心?若是他不肯将汤药留在殿中,怎么办?”
“他若心中无愧,自然不会拒绝;若他心虚,反而会露出破绽。”沈砚之坚定地说,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明日我们就按这个计划行事,成败在此一举。你需提前跟养心殿的内侍打好招呼,让他们配合着‘劝’哈木尔,说‘陛下想先针灸再喝汤药,是为了更好地吸收药效’,断了他的借口。”
李修远连忙点头,拿出纸笔,开始写纸条,准备让人传给养心殿的内侍总管——那是他早年在太医院当值时,受过恩惠的老内侍,定能帮上忙。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沈砚之就带着针灸器具来到养心殿。殿内燃着安神的檀香,皇帝靠在铺着软垫的龙榻上,闭目养神,脸色比昨日好了些,却依旧苍白如纸。内侍轻声禀报,说沈大夫到了,皇帝缓缓睁开眼,声音沙哑:“沈大夫来了,快……开始吧,昨日针灸后,朕的腿倒是不那么凉了。”
沈砚之躬身应下,刚取出针灸包,就听见殿外传来内侍的通报:“西域医师哈木尔求见,为陛下送汤药。”皇帝点头应允,哈木尔很快提着一个银质药罐走进来,罐身上刻着西域的花纹,他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躬身行礼时,眼角却飞快地扫过沈砚之手中的银针,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陛下,臣为您煎好了今日的‘长生汤药’,用的是西域的‘天山雪水’,还加了您最爱的‘波斯蜜枣’,您快趁热喝吧。”哈木尔的汉语带着浓重的口音,说话时还刻意加重了“长生”二字,像是在提醒皇帝,他的药有多珍贵。
沈砚之心中一动,上前一步,躬身对皇帝说:“陛下,臣今日为您针灸的是‘百会穴’和‘足三里’,这两处穴位主气血运行,需借汤药的温煦之气辅助,才能更好地疏通经络。不如先将汤药放在一旁,待臣针灸结束后,陛下再喝,这样药效也能更好地吸收。”
哈木尔的脸色微变,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药罐的提梁,却很快掩饰过去,笑着说:“沈大夫说得有理,陛下的身体要紧,就按沈大夫说的办。”他将药罐放在龙榻旁的小几上,目光却紧紧盯着药罐,像是怕有人动了里面的汤药,连内侍想上前擦桌子,都被他用眼神制止了。
沈砚之假装没有察觉,取出银针,在烛火上反复烘烤消毒,动作娴熟而专注。他走到龙榻旁,轻声说:“陛下,臣要开始了,可能会有些酸胀感,您忍一忍。”皇帝点了点头,闭上眼,沈砚之将银针轻轻刺入皇帝的百会穴——针尖入穴时,皇帝只觉得一阵轻微的酸胀,随后便有一股暖流顺着头顶往下蔓延,连原本发紧的头皮都放松了些,舒服得忍不住哼了一声。
针灸进行到一半时,沈砚之故意将桌上的银簪碰到地上——那是昨日验毒的银针,他特意带来的。银簪“当啷”一声落在地上,正好滚到药罐旁边,发出清脆的声响。殿内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针灸上,哈木尔正低头整理药罐的盖子,内侍则站在一旁待命,竟无人察觉这小小的“意外”。沈砚之弯腰去捡,指尖飞快地掠过药罐口,沾了一点温热的汤药,随后迅速将银簪收回袖中,动作快得像一阵风。
针灸结束后,沈砚之拔出银针,用纱布轻轻擦拭皇帝的穴位,笑着说:“陛下,针灸已结束,您现在可以喝汤药了。”他一边说,一边悄悄将沾了汤药的银簪放在皇帝能看到的矮几上——那里正好摆着皇帝常用的茶盏,皇帝伸手就能碰到。
皇帝点了点头,内侍刚要上前拿起药罐,却见皇帝的目光落在了矮几上的银簪上,脸色瞬间变了。那银簪沾过汤药的部分,竟泛出了淡淡的黑色,与他早年见过的“毒银”颜色一模一样!皇帝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手指指着银簪,声音带着颤抖:“这……这是怎么回事?沈大夫,这银簪为何会变黑?”
哈木尔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头撞击地面的声音在殿内格外刺耳。他声音慌乱,语无伦次地辩解:“陛下,臣……臣不知!这银簪为何会变黑,臣也不清楚啊!臣的汤药都是用上好的药材煎制的,有天山雪莲、波斯蜜枣,绝无半点问题!定是……定是沈大夫故意陷害臣!”
“绝无问题?”皇帝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药罐,声音嘶哑得几乎说不出话,“你敢说这汤药里没有加别的东西?沈大夫,你告诉朕,这银簪变黑,是怎么回事!”
沈砚之躬身行礼,语气沉重如铅:“陛下,臣不敢欺瞒您——银簪遇毒则黑,这是太医院验证了百年的法子。这汤药中,恐怕含有‘寒水石’与‘乌头汁’混合的剧毒,长期服用,会损伤心脉、蚀坏脏腑,陛下这些日子的心悸、畏寒,都是毒物所致。昨日臣在哈木尔医师的药房中,发现了一些深色粉末,用银簪查验,也呈黑色,与今日汤药中的毒性一致,臣可以拿给陛下看。”
皇帝听完,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险些栽倒在龙榻上。内侍连忙上前扶住他,皇帝靠在软垫上,大口喘着气,指着哈木尔,声音里满是失望与愤怒:“好……好一个西域医师!朕待你不薄,封你为‘奉御医师’,赏你黄金百两,你竟敢在汤药里下毒!来人啊,将哈木尔拿下,打入天牢,严刑审问,查清他背后的指使者,若有隐瞒,碎尸万段!”
殿外的禁军闻声而入,两个身着铠甲的侍卫上前,架起吓得瘫软在地的哈木尔。哈木尔一边挣扎,一边大喊:“陛下饶命!臣是被冤枉的!是三皇子让臣这么做的!他说……他说只要陛下出事,他当了皇帝,就封臣为‘太医院院判’!陛下饶命啊!”可他的声音很快就消失在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