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轮镇的日头烈得像淬了火的铁，晒得土路冒烟，镇口老槐树下的狗都耷拉着舌头，只剩尾巴有气无力地扫着苍蝇。唯独雷家那座青砖灰瓦的宅院，朱漆大门敞开着，门楣上“雷府“两个鎏金大字被日头照得发亮，门口立着两个腰杆笔直的家丁，手里握着铁棍，眼神扫过路人时，带着三分倨傲七分不耐烦。
这是大历朝二十五年的夏天，火轮镇的人都知道，雷家是这方圆十里的天。雷家老爷雷道山，早年靠开赌场、放高利贷发家，手腕狠辣得很——前几年有个佃户还不上利钱，被他派人打断了腿，扔在镇外乱葬岗，被野狗啃剩认不出来是谁。镇上人见了雷道山，都得低着头绕着走，背地里却叫他“雷阎王“。
可谁也想不到，这雷阎王手里，竟捧着个“活祖宗“。
后院厢房里，十一岁的雷永明正歪在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上，椅子太大，他半个人陷在里面，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脚够不着地面，便晃悠悠踢着八仙桌的桌腿，桌角还堆着几个空了的蜜饯罐子——那是他偷拿厨房的，甜水顺着罐底流出来，在桌上洇出一小片湿痕。他穿着件月白杭绸短褂，领口松着两颗扣子，露出脖颈上挂着的一块羊脂玉，玉比他的拳头还大些，衬得脖颈愈发细瘦，那玉通透得能照见人影，是雷道山托人从京城买来的，据说值半个火轮镇。
“钱呢？“雷永明吐掉嘴里的草，斜着眼看面前的家丁。那家丁叫王二，比他高出两个头，却头埋得快碰到胸口，声音发颤：“小...小爷，账房说...说这个月的例钱已经支完了，老爷吩咐过，不能再...再超支...“
“放屁！“雷永明“噌“地从椅子上滑下来，因着个子矮，抬脚只踹到王二的小腿肚。王二却像被踹中了要害，踉跄着跪倒在地，脸都白了：“小爷饶命！小爷饶命！是真的，账房刘先生说，就是打死他，他也不敢再支钱了...“
雷永明眼睛瞪得溜圆，顺手抓起桌上的茶碗就往地上砸。“哐当“一声，白瓷碎片溅了一地。他人小力气却不小，叉着腰骂道：“反了他了！一个账房也敢管起我来了？去，把老刘头给我叫来，我看他是活腻歪了！“
王二趴在地上不敢动，只一个劲磕头：“小爷，刘先生是老爷的心腹，小的...小的不敢去叫啊...“
雷永明正待跳起来再踹，院门口忽然传来个女声，清清淡淡的，却让他瞬间收了火气。“永明，又闹什么？“
雷永明回头，见一个穿青布裙的姑娘站在门口，梳着双丫髻，脸上没施粉黛，眉眼却很温和。是他三姐雷蕾。雷家姑娘多，雷永明上头有三个姐姐，大姐二姐早就被雷道山许给了邻镇的富户，只有三姐雷蕾，比他大八岁，性子柔，又会哄人，从小最疼他，也是这家里唯一能管得住他的人。
“三姐。“雷永明撇撇嘴，没再找王二麻烦，只是嘟囔道，“刘老头不给钱，我还等着去'聚宝坊'看他们掷骰子呢，昨天张三哥说好了带我去，我得给骰子抹点蜜引他赢...“
雷蕾走进来，先让王二起来退下，才走到雷永明面前，伸手替他理了理歪了的衣领，又蹲下身拍掉他裤脚上的灰尘。“又想去聚赌坊？“她声音里带着点无奈，“爹说过多少次，那种地方鱼龙混杂，不让你去，你怎么不听？“
“他说他的，我玩我的。“雷永明梗着脖子，“再说了，那是咱家开的，我去看看都不行？“
雷蕾叹了口气，从袖袋里摸出个小布包，递给他：“这里有几串铜板，是我自己攒的月钱，你拿去买些糖画，别去赌坊了。那地方不是小孩子去的，万一被爹知道了，又该揍你了。“
雷永明眼睛一亮，接过布包掂了掂，立刻眉开眼笑：“还是三姐对我好！放心，我就去看一眼，买了糖画就回来给你留半块！“
他说着就要往外跑，雷蕾却拉住他的胳膊，轻声道：“永明，你也不小了，该懂事了。聚宝坊那些事不光彩，别总跟着掺和。将来这雷家的家业，早晚要交到你手上，你得学着正经过日子，别总一天到晚野着。“
雷永明脸上的笑淡了些，含糊道：“知道了知道了，三姐你别啰嗦了。“他挣开雷蕾的手，一溜烟跑了出去，连头都没回。
雷蕾站在原地，看着他瘦小却跑得飞快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阳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她脸上，映出几分忧愁。她知道，弟弟这性子，都是被爹惯出来的。娘生他的时候难产走了，爹觉得亏欠他，从小到大，要星星不给月亮，七八岁了还让丫鬟喂饭，久而久之，就养得这么无法无天。可这火轮镇就这么大，雷道山的仇家又多，他如今才十一岁就敢往赌坊跑，将来若是爹不在了，他这样，可怎么活下去？
她抬手摸了摸鬓角，那里别着一支素银簪子，是她攒了三个月钱买的。她望着院外，眼神飘得很远——前几天，爹跟她说，要把她许给县里盐商的儿子，那盐商儿子是个瘸子，还娶过两房媳妇，都被他打死了。她不想去，可她一个姑娘家，又能怎么办呢？
风吹过院中的石榴树，叶子沙沙作响。雷蕾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她不知道，这声叹息里，藏着她和雷永明日后无数颠沛的开端。而此刻的雷永明，正揣着那包铜板，兴冲冲地往“聚宝坊“跑，满脑子都是糖画的甜和骰子转动的声音，浑然不知命运的轮盘，已在他身后悄然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