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暮春，苏辰背着褪色的画板，在苏州平江路的青石板巷弄里迷失了方向。一场毫无征兆的缠绵细雨，将粉墙黛瓦晕染成朦胧的水墨长卷。他仓皇躲进一座爬满凌霄花的石桥廊檐下，水珠顺着古老的瓦当滴落，在脚边的石板上敲打出寂寥的节奏。他懊恼地看着画板上被雨水洇开的速写——一位河边捣衣老妪佝偻的背影，线条已模糊不清，如同被泪水打湿的记忆。
“哎呀！”一声清脆的惊呼伴随着纸张散落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苏辰回头，撞进一双带着歉意、却灵动如雨后初晴天空的眼眸。女孩抱着一叠被雨水打湿的设计图纸，几缕微卷的发丝贴在光洁的额角，素雅的棉麻长裙下摆沾了泥点，却丝毫不掩那份清丽。她像一幅意外闯入他灰暗调色板的明媚水彩。
“对不起！雨太大没看清路……”她声音清亮，带着江南特有的温软。
“没事。”苏辰弯腰，帮她捡拾散落的图纸。指尖触碰的瞬间，一丝微凉的电流悄然划过。他瞥见图纸上流畅的建筑线条和跳跃的色彩，那是与他沉郁画风截然不同的世界。“画得真好。”他由衷道。
“谢谢。”她接过图纸，目光落在苏辰被毁的画板上，惋惜道，“你的……可惜了。”
“江南的雨，不讲道理。”苏辰苦笑。
“但也自有风情。”她望向桥外细密的雨帘，唇角弯起，“你看，雨小了，云在散呢。”她指向远处黛色的山峦轮廓。
仿佛响应她的话语，雨丝渐细，从瓢泼转为缠绵。空气里弥漫着水汽、青苔和隐约的花香，混合着一种奇异的静谧。桥下临河的茶馆里，悠悠飘出林俊杰的歌声：
“圈圈圆圆圈圈，天天年年天天的我，深深看你的脸……”
女孩的眼睛瞬间亮了：“是《江南》！我最喜欢的歌！”
“巧了，我也是。”苏辰脱口而出，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我叫夏薇，夏天的夏，蔷薇的薇。”她大方地伸出手，笑容驱散了雨天的阴霾。
“苏辰。星辰的辰。”他握住那只微凉却柔软的手。
雨声、歌声、初次相遇的生涩与悸动，在这个古老的廊桥下交织。他们聊设计理念的碰撞，聊绘画中的光影捕捉，聊各自城市的气息，聊对江南那份近乎偏执的眷恋。夏薇的思维跳跃而充满灵气，笑声清脆，像雨滴落在青石板上。苏辰发现自己沉寂许久的心湖，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轻易地搅动了涟漪。
江南的邂逅并未止于一场雨。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像两块彼此吸引的磁石，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几乎走遍了苏城的角落。
他们共撑一把老旧的油纸伞，在湿漉漉的深巷里穿行。夏薇的肩头时不时轻轻撞到苏辰的臂膀，带着微妙的亲昵。她指着白墙上被雨水冲刷出的斑驳痕迹，兴奋地说：“辰，你看，像不像一幅天然的抽象画？时间留下的笔触！”苏辰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亮晶晶的睫毛，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成了她的背景板。
租一艘小小的乌篷船，在夜色初降的河道里缓缓漂荡。两岸灯笼次第亮起，暖红的光晕倒映在墨色的水面上，碎成点点跳跃的星子。船橹欸乃，水声潺潺。夏薇裹着苏辰的外套，靠在他肩头，小声哼着《江南》的调子。苏辰低头，吻了吻她带着水汽的额发，低声说：“以后每个下雨天，我都想和你一起听雨。”夏薇仰起脸，眼眸在夜色中璀璨如星：“一言为定。‘天天年年天天’，我都赖着你了。”
挤在喧闹的夜市摊前，分享一碗滚烫的桂花酒酿小圆子。夏薇被烫得直吐舌头，苏辰笑着替她吹凉。她非要喂他一颗，结果手一抖，圆子掉在他干净的衬衫上，留下甜腻的痕迹。两人看着对方狼狈的样子，在嘈杂的人声鼎沸中笑得前仰后合。那一刻，苏辰觉得，所谓烟火幸福，不过如此。
离开江南的前夜，他们坐在客栈的露台上看星星（那晚难得放晴）。夏薇忽然沉默下来，良久，轻声问：“辰，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离开你……”苏辰立刻用指尖按住她的唇，眼神无比认真：“没有如果。夏薇，我认定你了。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你找回来。我们的‘圈圈圆圆’，只能圈住彼此。”夏薇看着他，眼眶微红，用力点了点头，将脸深深埋进他怀里。
江南之行结束，炽热的思念跨越了千山万水。三个月后，夏薇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辞去家乡那份令人艳羡的设计院工作，拖着大大的行李箱，出现在苏辰的城市，出现在他租住的、略显简陋的公寓门口。
“苏辰，我来了！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她张开手臂，笑容明媚得晃眼。苏辰紧紧抱住她，仿佛抱住了整个世界。
同居的日子并非总是风花雪月，更多的是柴米油盐的琐碎，却也因为这些琐碎而刻骨铭心。
夏薇立志要当贤惠女友，结果厨房成了她的“战场”。煎蛋常常焦黑如炭，煮粥能熬成锅巴。苏辰总是一边忍着笑收拾残局，一边夸她“有进步”。后来，他包揽了做饭，夏薇则负责在旁边递调料、偷吃和用手机播放《江南》，美其名曰“背景音乐有助于提升厨艺”。氤氲的热气里，锅铲的碰撞声、她的哼唱声、他的无奈低笑，构成了最温暖的家的乐章。
苏辰有时需要熬夜赶设计稿。夏薇总会默默陪在旁边，或看书，或画些小设计图，绝不打扰。等他揉着酸痛的脖子抬头，手边总会适时出现一杯温热的牛奶，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她会从背后环住他的脖子，下巴搁在他肩上，声音带着睡意的慵懒：“辰，别太累。”那杯牛奶的温度和她的体温，是驱散疲惫最有效的良药。
他们也会争吵。为苏辰忘记倒垃圾，为夏薇乱放的设计稿占了他的画板空间，为周末是去看电影还是去郊外写生……激烈的争执后，往往是长时间的冷战。但最终，总是苏辰先败下阵来，笨拙地买回她爱吃的草莓蛋糕，或者夏薇红着眼眶，把冰镇的啤酒推到他面前（虽然她最讨厌他喝酒）。一个别扭的拥抱，一句含糊的“对不起”，所有的不快便烟消云散，留下的反而是更深的依赖。夏薇常说：“吵不散的，才是真爱。”
他们挤在小小的沙发上，头挨着头，用平板电脑浏览各种装修案例，畅想着未来属于他们自己的小窝。夏薇指着北欧极简风：“这个！干净明亮！”苏辰却钟情日式原木的温馨。争到最后，两人相视一笑，夏薇说：“不管什么风格，要有大大的落地窗，下雨天我们就能一起看雨听歌。”苏辰补充：“还要给你留一间阳光最好的画室。”对未来的憧憬，是他们抵御现实疲惫的盔甲。
爱意渗透在每一个晨昏交替、呼吸相闻的瞬间。苏辰记得她冬天手脚冰凉，总是先钻进被窝暖好；记得她生理期会特别想吃城南那家老字号的酒酿蛋；记得她画设计稿入迷时，会无意识地把笔咬在嘴里。夏薇则记得他喝咖啡要加双份奶不加糖；记得他画画时喜欢听后摇，嫌流行歌太吵；记得他压力大时，右眉会不自觉地微微蹙起。
他们爱得如此具体，如此深入骨髓。朋友常打趣他们是“连体婴”。苏辰曾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像《江南》里唱的那样，“天天年年天天”地持续下去，直到白发苍苍。
相爱一周年的纪念日，苏辰筹备了整整一个月。他租下城市最高旋转餐厅靠窗的位置，脚下是璀璨如星河的城市夜景。他亲手绘制了邀请卡——复刻了初遇的那座廊桥，旁边写着：“纪念我们的‘圈圈圆圆圈圈’一周年，以及未来所有的‘天天年年天天’。等你，七点，不见不散。”他甚至贿赂了餐厅经理，确保七点整会响起《江南》。
那一天，阳光灿烂得如同他雀跃的心情。他提前下班，回到公寓。精心打扫过的房间窗明几净。他换上熨帖的衬衫，修剪好预订的香槟玫瑰，插入水晶花瓶。烛台摆好，一切都完美得像个梦。
下午四点，他给夏薇发信息：【薇，晚上七点，老地方餐厅，有惊喜！等你！（眨眼表情）】
他想象着她看到信息时惊喜雀跃的样子，想象着她穿着那条他夸过好看的蓝色连衣裙出现时，眼中闪烁的光芒。他对着镜子练习微笑，练习为她拉开椅子的动作。
时间在甜蜜的期待中流淌。
下午六点：手机安静。苏辰想：可能在化妆？或者在给我挑礼物？
六点半：依旧安静。他发了一条：【出门了吗？需要我去接你吗？】
六点五十：没有回复。他拨打电话，提示已关机。一丝不安掠过心头，但很快被压下：可能手机没电了？堵车？
七点整：餐厅里灯光柔和，小提琴手开始演奏。苏辰独自坐在布置精美的餐桌旁，桌上的玫瑰在烛光下娇艳欲滴。对面的位置空着，像一个无声的嘲讽。他再次拨打，依旧是关机。他给夏薇最好的闺蜜林晓打电话，林晓惊讶：“薇薇？她没跟我在一起啊？你们不是有约会吗？”
七点半：餐厅经理过来，礼貌询问。苏辰脸色苍白，勉强维持镇定：“再…再等等。”他盯着手机屏幕，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邻桌情侣的低声笑语像针一样扎进耳朵。
八点：餐厅的《江南》旋律准时响起，温柔而悲伤的歌声在浪漫的氛围中流淌。苏辰坐在那里，像个误入别人幸福世界的局外人。经理再次过来，眼神带着同情。苏辰麻木地摇头，付了定金，失魂落魄地起身。精心准备的夜晚，像一个巨大的、华丽的肥皂泡，在最高处无声破灭。
他冲出餐厅，夜风带着寒意。一种冰冷的恐慌，像无数只细小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他狂奔回那个他们称之为“家”的公寓。钥匙插了几次才对准锁孔，手抖得厉害。
推开门——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栀子花的淡香似乎还在。夏薇常穿的拖鞋整齐地放在玄关。洗手台上，她常用的粉色马克杯里还有半杯水，杯沿似乎还留着淡淡的唇印。
但，不对劲。
属于她的强烈存在感，消失了。
他冲进卧室。衣柜里，空了一大半！那些他熟悉的衣裙、外套、她喜欢的那件他送的羊绒开衫，全都不见了！梳妆台上，瓶瓶罐罐消失了，只剩下他乱放的剃须刀。书架上也空了一格，她常翻的设计杂志和几本小说没了踪影。
干净，利落，仿佛她从未在这里生活过。
苏辰像疯了一样翻箱倒柜。床头柜、抽屉、衣柜深处……他希望能找到一张纸条，哪怕是一句愤怒的“我恨你”，一个潦草的“再见”！
什么都没有。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里孤零零地放着他的手机充电器。下面，压着一张边缘裁得异常整齐的白色纸条。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没有日期。
只有一行打印出来的、冰冷而毫无感情的宋体小字：
【照顾好自己。珍重。】
“珍重？”苏辰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仿佛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恐慌将他淹没。“夏薇——！！！”他嘶吼出声，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炸开，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撕裂般的绝望，“你在哪？！你出来！！告诉我为什么——！！！”
回答他的，只有死寂，和窗外城市永恒而冷漠的喧嚣。
他双腿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攥着纸条的手狠狠砸向地面，指骨撞击发出沉闷的响声，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心脏的位置像是被一把钝刀生生剜走，留下一个巨大的、血肉模糊的空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所有的甜蜜誓言、对未来的笃信、共同生活的点滴记忆，都在这一刻被这张冰冷的纸条碾得粉碎！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呜咽，像濒死的困兽。滚烫的眼泪汹涌而出，大颗大颗砸在地板上，晕开深色的、绝望的印记。
他蜷缩起身体，剧烈地颤抖。那束精心准备的玫瑰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馥郁却腐朽的气息。餐厅经理同情的眼神，林晓惊讶的声音，未来无数个没有她的日日夜夜……这些念头化作无数冰冷的毒蛇，钻进他破碎的心脏，啃噬着每一寸神经。
“为什么……”他终于嘶吼出声，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被彻底遗弃的痛苦和无边的茫然，“夏薇……你告诉我啊……为什么……”他像一头被最信任的猎人背叛、射穿了心脏的鹿，倒在血泊中发出悲鸣，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刻骨的爱有多深，此刻被无声抛弃的痛就有多彻骨，深入骨髓，痛彻灵魂。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陷入一片粘稠绝望的泥沼。
在“时光缝隙”咖啡馆，苏辰成了一个只会擦桌子的机器。动作精准而麻木，眼神空洞。小冉的毒舌从最初的调侃变成了小心翼翼的担忧：“喂，苏辰，这杯拉花是给客人的，不是让你盯着看穿它的祖宗十八代的！……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苏辰只是木然地点点头，继续擦拭着那块早已光洁如新的区域。小冉看着他的样子，最终只是叹口气，默默帮他处理好搞砸的订单。她开始刻意避开提起夏薇，只是在他发呆太久时，用力敲敲吧台，或者塞给他一杯滚烫的、不加糖的双份奶咖啡——那是夏薇以前常给他点的。
那个曾经充满温馨的小公寓，成了苏辰自我放逐的囚笼。空气里残留的、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成了最残忍的酷刑。他扔掉了所有夏薇留下的、看得见的物品，却无法抹去她嵌入生活的痕迹：浴室里她习惯摆放牙刷的位置空了一块；厨房少了她喜欢的粉色隔热垫；衣柜里空出的那部分空间，像一个无声的嘲笑。夜晚是最难熬的。
他开始依赖酒精，廉价啤酒罐堆满角落。醉眼朦胧时，仿佛能看到夏薇坐在沙发上对他笑，可一伸手，只有冰冷的空气。房东周姨时常在门口放些热汤热饭，隔着门絮叨：“小辰啊，开门吃点东西吧？阿姨炖了你爱喝的玉米排骨汤……唉，造孽啊，那么好的姑娘……”门内往往只有死寂，或者醉醺醺的含糊回应。
在酒吧买醉时，常会遇到咖啡馆的熟客老陈。这个沉默寡言、总是独自喝闷酒的中年男人，某次看着苏辰灌下一整杯烈酒，忽然沙哑地开口：“小伙子，别学我。有些坑，掉进去就爬不出来了。女人啊……走了就是走了，找不回来的。她们的心要是狠起来，比这酒还烧喉咙。”他浑浊的眼睛里沉淀着苏辰看不懂的、更深的痛苦。这话像一根刺，扎在苏辰心上，提醒他可能被彻底抛弃的现实。
时间是最无情的溶剂。一年，两年……日历一页页翻过。剧烈的痛苦逐渐被一种更深的、更绵长的钝痛取代，像陈年的旧伤，阴雨天才会隐隐发作。苏辰似乎“恢复”了。他不再疯狂酗酒，能和小冉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工作也重新走上正轨，甚至开始接手一些重要的设计项目。他搬离了那个充满回忆的公寓，换了个离咖啡馆更近、更小的单间。关于夏薇的记忆，被刻意地封存、压缩，放在心底某个落满灰尘的角落，不再轻易触碰。
他开始尝试约会，对方是个温婉安静的图书馆管理员。他们一起吃饭，看电影，聊天。女孩很好，但苏辰总觉得隔着一层什么。他以为自己快要“忘记”了，快要开始新的生活了。只是偶尔，在某个雨夜，听到街头小店飘出的《江南》旋律时，心脏会猝不及防地抽痛一下，但也只是瞬间，很快就被他强行压下。
苏辰搬离旧公寓三年后的一天下午。阳光很好，他正在咖啡馆里和客户沟通一个设计方案，思路清晰，神情专注。小冉看着他，暗自松了口气，觉得他终于走出来了。
手机响起，是房东周姨。苏辰走到安静处接听。
“小辰啊……”周姨的声音带着一种久违的、小心翼翼的激动，甚至有些哽咽，“我……我今天收拾顶楼那个堆杂物的阁楼……在一个旧樟木箱子的最底层……发现……发现一个铁盒子……上面……上面贴着你的名字……”
苏辰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了一拍。一种沉寂已久的、冰冷的不安感瞬间攫住了他。
“是……是薇薇的东西吧？肯定是她留下的！盒子锁着呢，我没敢动……你看你什么时候……过来拿一下？”周姨的声音充满了怜惜和一种莫名的希望。
苏辰握着手机，指节泛白。咖啡馆里温暖的阳光，窗明几净的环境，刚刚还清晰的思路，瞬间变得遥远而模糊。那个名字，那个他以为已经尘封的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记忆的锁孔，里面汹涌而出的，不是遗忘的尘埃，而是依旧鲜活的、带着血腥味的痛楚。
“好……我……我马上过去。”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苏辰几乎是冲回了那个阔别三年的旧公寓楼。周姨等在门口，手里捧着一个巴掌大小、锈迹斑斑的旧铁盒，盒盖上用褪色的胶带贴着一张纸条，上面是夏薇娟秀的字迹：【给辰】。
盒子上了锁，一把小小的、黄铜色的锁。
苏辰颤抖着手接过盒子，那冰冷的触感和沉甸甸的分量，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谢过忧心忡忡的周姨，拿着盒子回到了自己现在狭小却整洁的单间。
他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线照亮了盒子上的锈迹。他找出工具箱，犹豫了很久。撬开它，意味着撕开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不撬开？那个困扰了他数年、如同附骨之疽的问题——“为什么”——答案可能就在里面。
最终，他用螺丝刀撬断了那把脆弱的锁。
盒子里没有珠宝，没有照片。只有一封信。信封已经泛黄，上面同样写着【辰亲启】。
苏辰深吸一口气，撕开了封口。信纸上是夏薇熟悉的、却显得格外无力的字迹：
辰：
当你看到这封信，或许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久到你可能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甚至……忘记了我。这样最好。
请原谅我的懦弱和不告而别。原谅我选择用最残忍的方式消失在你的世界里。
还记得那次从江南回来不久，我总说胃不舒服吗？那次体检的结果，像一场毫无预兆的、毁灭性的海啸。胃癌，晚期，且已扩散。医生冰冷的话语还在耳边：生存期，乐观估计，一年左右。
我爱你，辰。爱到深入骨髓，爱到无法想象没有你的未来。可正是这份爱，让我无法面对你。我无法想象你看着我一点点被病痛吞噬，从鲜活变得枯槁，从明媚走向消亡。那该是怎样一种凌迟般的痛苦？
“圈圈圆圆圈圈，天天年年天天”的承诺，我多想兑现啊！可我的时间，成了最奢侈的东西，奢侈到连和你好好告别，都成了无法承受的负担。我怕看到你痛苦的眼神，怕听到你绝望的挽留，更怕你因为我，放弃你本该灿烂的人生轨迹，被困在我的病榻前，耗光所有的热情和希望。
我选择了最自私的方式。让你恨我，总好过让你陪我一起坠入无边的黑暗深渊。那张纸条……我知道它有多冰冷，多伤人。那是我能想到的，让你最快死心、最快愤怒、最快……忘记我的方式。虽然，这同样让我痛不欲生。
“天天年年天天”的思念一定很痛吧？对不起，辰。这深入骨髓的痛，是我留给你最后的、也是最深的印记。是我自私地想让你……永远记住我。不要找我。在我离开的时候，我已决心独自走完最后的路。
请相信，离开你，是我此生做过最痛、最艰难的决定。但比起让你亲眼目睹我的消亡，我宁愿你记住的，是江南烟雨里，那个笑着扑进你怀里的夏薇；是厨房里笨手笨脚却哼着歌的我；是和你挤在沙发里畅想未来的我……记住我最美好的样子。忘了我。好好活下去。去看我没看过的风景，去爱值得爱的人，去实现我们曾一起憧憬过的梦想。连我的份，一起活出来。
薇绝笔
（信纸最下方，有一行更小的、几乎力透纸背的字：对不起，辰。我爱你，至死方休。）信纸从苏辰颤抖的手中飘落，像一片失去所有生机的枯叶，无声地滑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房间里死寂一片。台灯的光晕在信纸上投下小小的光圈，照亮了那力透纸背的“我爱你，至死方休”。
没有嚎啕大哭，没有歇斯底里。苏辰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灵魂的石像。时间仿佛凝固了。窗外的车流声，远处隐约的市嚣，全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那封信，和信纸上每一个字化作的冰冷钢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原来如此。
原来那冰冷的纸条背后，是比死亡更沉重的爱。
原来她的“残忍”，是她能给予的、最后的温柔。
原来他这几年的痛苦、挣扎、试图遗忘和重新开始，在她早已预知的结局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而徒劳。
原来“天天年年天天”的思念之痛，竟是她处心积虑想要留给他的“礼物”。
一股巨大的、迟来的悲伤，混合着排山倒海的愧疚、心疼和无法言说的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勉强筑起的堤坝。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双手捂住脸。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声，如同受伤野兽濒死的哀鸣，从指缝间艰难地、断断续续地溢出来。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手掌，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也滴落在泛黄的信纸上，晕开了那力透纸背的墨迹。
他错过了她的挣扎，错过了她的绝望，错过了她独自走向生命终点时所有的孤独与不舍。他甚至，连恨她的资格都失去了。她留给他的，只有这份沉重到无法呼吸的爱，和无边无际的、永恒的遗憾。
几天后，苏辰向咖啡馆递了辞呈。小冉没有多问，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眼圈微红：“保重，哥们儿。有空……回来看看。”
他退掉了租住的小单间，只带走了简单的行李和那个装着夏薇绝笔信的旧铁盒。
最后，他去了周姨那里。把旧公寓的钥匙交还给这位一直默默关心他的老人。周姨看着他布满血丝却异常平静的眼睛，长长叹了口气，抹了抹眼角：“小辰啊……都过去了……往前看吧。”
苏辰点点头，声音沙哑却清晰：“谢谢您，周姨。保重。”
他买了一张南下的车票，目的地没有明确规划。
火车缓缓启动，窗外的城市景象开始后退、模糊。苏辰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风景。手中，紧紧握着那个冰冷的铁盒。
他打开盒子，再次凝视那封遗书。目光久久停留在最后那行小字上：【我爱你，至死方休】。
这一次，泪水没有落下。一种奇异的平静，如同深秋的湖水，笼罩了他。他拿出手机，打开音乐播放器。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点开了那首尘封已久的歌。
林俊杰温柔的、带着宿命般忧伤的嗓音，在小小的车厢里流淌开来：
“相信那一天，抵过永远，
在这一刹那冻结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