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裹着初秋的凉气,黏腻地拍打着水泥堤岸。警戒线外,闻风而来的记者和看客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长枪短炮和议论声嗡嗡作响,几乎要盖过河水的呜咽。林溪拨开人群挤进去时,一枚沾着泥点的草莓发夹从警戒线下滚过,被一只锃亮的皮鞋踩住——是孙记者,他推了推金边眼镜,镜头立刻毒蛇般转向她苍白的脸。
“林侧写师,传闻您因心理评估问题差点调离专案组,这案子……”
林溪没停步,右手下意识蜷进风衣口袋,布料下的肌肉正不受控地痉挛。风卷着河水的腥气钻进鼻腔,让她胃里一阵翻搅。她讨厌这条河,更讨厌这些眼睛。二十年前,母亲被打捞上来时,岸边也是这样密不透风的围观。记忆的碎片扎进脑海,她猛地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冰封的锐利。
“现场。”她吐出两个字,声音像砂纸磨过铁锈。
尸体在浅滩淤泥里半沉半浮。
一个女人。年轻,或者曾经年轻过。湿透的廉价连衣裙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肋骨形状。最刺目的是她的脸——一块浆洗得异常挺括的白纱,严严实实覆盖在双眼的位置,在脑后打了一个死结。白纱边缘浸透了暗红的血,像一幅被玷污的祭品。尸体姿态古怪,双臂紧紧环抱在胸前,双膝蜷缩,像子宫里的胎儿,又像承受致命一击时绝望的防御。
“死者苏小曼,二十三岁,外地务工,独居。报案的是晨跑的人。”队长陈国栋的声音沉重,他叼着戒烟棒,油腻的头发被河风吹得乱糟糟的,啤酒肚几乎要撑开皮夹克。他指了指尸体,“初步看是窒息,脖子上有指痕,但……这打扮邪门得很。”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扫过林溪,带着一种欲言又止的忧虑。
林溪没应声。她强迫自己靠近,蹲下。淤泥的腐臭和尸体特有的甜腥味混合着,直冲头顶。她伸出左手,指尖悬在尸体上方,感受着现场残留的暴戾气息。目光一寸寸扫过:被水泡得发白肿胀的手指,指甲缝里嵌着暗色的淤泥;脚踝处一道陈旧的环形疤痕,像是长期被什么束缚过;裙摆被水流掀开一角,大腿内侧一块青紫色的瘀伤,形状像个模糊的鞋印……
就在这时,她的右手开始造反。蜷在口袋里的手指猛地一抽,带动整个小臂神经质地颤抖起来,风衣口袋布料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冷汗瞬间浸透后背。她咬紧后槽牙,用尽全身力气对抗那股源自童年深渊的震颤——每次面对暴力,尤其是针对女性的暴力,这具身体就会背叛她。她不动声色地将右手更深地塞进口袋,指尖用力掐进掌心,尖锐的刺痛勉强压下了失控。
“死亡时间?”她问,声音绷得像拉紧的弦。
“初步判断三十六到四十八小时。”一个清冷的声音从侧后方传来。
林溪没回头,也知道是谁。江临。市局法医兼痕检的台柱子。他穿着纤尘不染的白大褂,戴着无菌手套,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正蹲在尸体另一侧仔细检查。他左手戴着一只与白大褂格格不入的黑色皮质手套。林溪眼角的余光瞥见他,心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违和。他工作状态向来一丝不苟,但今天,他似乎过于专注了。
江临的镊子小心地拨开死者紧握在胸口的右手。一点微弱的光泽在污泥中一闪而过。他动作一顿,镊尖精准地夹起一个东西——一片指甲盖大小、被水泡得边缘卷起的透明贴纸。贴纸背面还残留着黏性,正面印着一个图案:一朵线条简单却异常清晰的暗红色玫瑰。
林溪的心脏骤然停跳一拍!
玫瑰!一模一样的玫瑰!
无数破碎的画面在脑中炸开:昏暗的衣柜缝隙,母亲倒在地上,散乱的头发遮住了脸,只有那只从破旧睡裙下伸出的脚踝……脚踝上,纹着一朵小小的、刺目的红玫瑰!那是父亲醉酒后的“杰作”,也是母亲至死未能抹去的耻辱烙印。
她猛地站起,眩晕感瞬间袭来,眼前的尸体、河水、警戒线都开始扭曲旋转。右手在口袋里抖得更厉害了,像一只被电流击中的垂死麻雀。她必须拿到那个!不能让别人看见!尤其是陈队,他当年经手过母亲的案子……他会怎么想?
就在她强行稳住身体,准备开口的瞬间——
“哗啦!”
一个扛着摄像机的年轻警员为了找更好的拍摄角度,脚下湿滑的石头一崴,整个人踉跄着朝尸体扑倒!混乱中,他沾满泥浆的鞋底不偏不倚,狠狠踩在死者那只摊开的右手上!那片小小的玫瑰纹身贴,被污泥彻底覆盖,消失无踪。
“干什么吃的!”陈国栋怒吼。
林溪悬到嗓子眼的心重重砸回胸腔,随即被一种冰冷的庆幸攫住。它被毁了?不……或许只是被踩进了泥里更深的地方?她死死盯着那片污泥,右手在口袋里不受控地痉挛,几乎要冲破布料的束缚。就在这时,一股极其微弱、几乎被河风撕碎的旋律,断断续续地飘进她的耳朵。
是哼唱声。
调子很轻,很熟……带着一种诡异的、怀旧的忧伤。
她猛地转头,锐利的目光刺向声音来源——江临。他正低着头,专注地用棉签提取死者指甲缝里的微量物证,嘴唇似乎……在极其轻微地翕动?那不成调的旋律,仿佛只是无意识的背景音。
《吉赛尔》?林溪脑中警铃大作。那支母亲生前唯一跳过主角的芭蕾舞剧?江临怎么会……
“林溪?”陈国栋的声音带着疑惑,“你脸色很难看。不舒服就先去车上休息。”
孙记者的镜头再次捕捉到她的异常,兴奋地推近。
林溪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她强迫自己移开盯着江临的视线,弯腰,左手拿起证物袋,动作看似平稳地收集尸体周围散落的几缕水草和碎石。她的右手,依旧死死地蜷在口袋里,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血痕。那片被污泥吞没的玫瑰纹身贴,像一个烧红的烙印,烫在她灵魂深处。而江临那若有若无的哼唱,则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了她最不愿触碰的记忆角落。
河风呜咽,吹动尸体脸上的白纱,那蒙眼的死寂,像一只巨大的、嘲弄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岸上的一切。二十年前的阴霾,从未散去。它只是换了张脸,重新浮出了水面。而这一次,她颤抖的右手,还能抓住那滑向深渊的真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