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北王府——新房
红烛高烧,映得满室暖融,却驱不散那股透骨的寒意。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合欢香和一种若有似无的、新漆木料混合着冷铁的气息。窗外,是王府森严的寂静,连虫鸣都噤了声。
沈惊鸿盖着厚重的龙凤呈祥盖头,端坐在铺着大红锦被的拔步床边。她低垂着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尖深深陷进柔软的衣料里,肩膀微微瑟缩,整个人如同一尊脆弱易碎的琉璃美人灯。只有盖头下那双隐藏在阴影里的眼睛,冷静得如同冰封的湖面,将屋内每一个细节都精准地刻入脑海——烛台的位置、门窗的方位、角落阴影里几不可察的、属于顶尖高手的微弱呼吸。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战场上带来的、尚未散尽的铁锈与尘土气息,随着房门的开启,强势地涌入。
燕临走了进来。
他并未穿大红喜服,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衬得他身形愈发高大挺拔,如同山岳般带来沉重的压迫感。
烛光跳跃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深邃的阴影里。那双鹰隼般的眸子,没有任何新婚的喜悦或温情,只有一片冰封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探究,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瞬间刺向床边那抹单薄的红色身影。
他随手关上房门,隔绝了外界。那“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新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也像是某种无形的宣告。
燕临没有立刻上前,而是踱步到桌边。桌上摆着合卺酒和几碟精致的点心。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随意地拎起那柄纯银打造、镶嵌红宝石的酒壶,掂了掂,壶身冰凉。他的视线扫过酒杯,又掠过点心,最终落回床边。
“王妃。”他的声音低沉醇厚,却裹挟着北境的风沙,不带一丝暖意,“久等了。”
沈惊鸿的身体似乎被他突然出声惊得微微一颤,交叠的手指绞得更紧,指节泛白。她没有抬头,盖头下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明显的颤抖和虚弱:“王…王爷……”话音未落,便是一阵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喘不上气来。
燕临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甚至更冷了几分。他缓步走到床边,距离沈惊鸿仅一步之遥。那股混合着酒气的凛冽气息,如同实质般压迫下来。
“抬起头来。”命令式的口吻,不容置疑。
沈惊鸿的身体又是一颤,仿佛被这冰冷的命令吓到。她挣扎着,极其缓慢地、带着万分艰难地,微微抬起下巴。厚重的盖头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却依旧严实地遮住了她的面容。
燕临的耐心似乎耗尽。他猛地抬手!
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股劲风,目标却不是掀起盖头,而是直取沈惊鸿放在膝上的手腕!
这一下,又快又狠,角度刁钻,绝非寻常试探,更像是要瞬间制服对手的擒拿手!若沈惊鸿真是普通弱女,这一下足以让她腕骨剧痛,甚至脱臼。
就在那带着薄茧、蕴含着可怕力量的手指即将扣住沈惊鸿纤细手腕的刹那——
沈惊鸿的身体如同风中弱柳,被那掌风带得“不由自主”地向后一仰,整个人重心不稳,软软地向后倒去。
同时,那只本该被擒住的手,也“慌乱”地抬起,似乎想要抓住什么稳住身体,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
她的动作看似是惊吓过度、笨拙失衡的自然反应,时机却精准得毫厘不差!恰好让燕临那凌厉的一抓落了空,指尖只擦过她冰凉的袖口布料。
“啊!”一声短促惊恐的低呼从盖头下逸出。
燕临的手停在半空,眸光骤然一凝!刚才那一瞬间,他看得分明。这女人倒下的角度、抬手的时机……太过“恰好”了。是巧合?还是……本能?
他的视线锐利如刀,紧紧锁住那截暴露在烛光下的手腕。苍白,纤细,皮肤薄得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腕骨伶仃得惹人怜惜。
没有常年习武留下的薄茧,也没有任何可疑的印记。看起来,就是一个养在深闺、从未沾染过阳春水、真正病弱女子的手。
沈惊鸿“虚弱”地倒在锦被上,盖头歪斜,剧烈地喘息咳嗽着,仿佛刚才那一下惊吓耗尽了她的力气,咳得整个人蜷缩起来,如同一只受惊的小兽。
燕临缓缓收回手,负于身后,指腹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那袖口的布料触感冰凉细腻,是上好的云锦。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床上蜷缩的身影,眼底的冰层下,翻涌着更深的疑虑。这病,装得未免太像了。像到……连他都一时找不到破绽。
他沉默着,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沈惊鸿压抑的咳嗽声和红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半晌,燕临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却似乎少了一丝刚才的凌厉:“起来。把这杯酒喝了。”他指向桌上的合卺酒。
沈惊鸿似乎被他的命令吓住,咳嗽声猛地一窒。她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撑起身体,动作迟缓笨拙,好不容易才重新坐稳。
盖头依旧歪斜地盖着,她伸出那只苍白的手,颤抖着摸索着伸向桌上的酒杯。指尖几次碰到杯沿,却因为“无力”而滑开,差点将酒杯碰倒。
燕临冷眼旁观,没有任何帮忙的意思。
终于,沈惊鸿“好不容易”握住了那小小的金杯。她双手捧着,送到盖头下,动作犹豫而缓慢。
就在此时!
“咳!咳咳咳——!”又是一阵更猛烈的咳嗽毫无预兆地爆发!她的身体剧烈前倾,捧着酒杯的手猛地一抖!
——哗啦
杯中殷红的酒液,有大半泼洒而出!不偏不倚,尽数泼在了燕临玄色的衣袍前襟上!浓烈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在深色的衣料上洇开一片深色的、刺目的湿痕。
“王、王爷!妾身……妾身该死!”盖头下传来沈惊鸿惊恐至极、带着哭腔的声音,她像是被自己闯的祸吓傻了,整个人僵在那里,连咳嗽都忘了,只剩下剧烈的颤抖。
燕临低头看着自己前襟的酒渍,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幽深,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深海。一股冰冷刺骨的怒意和杀机,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满室的合欢香。烛火似乎都被这无形的寒意压得摇曳不定。
他缓缓抬眸,目光如同两道淬了寒冰的利箭,穿透那碍眼的红盖头,仿佛要将里面那个“瑟瑟发抖”的女人钉穿!
“沈、惊、鸿。”他一字一顿,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千钧的重量和毫不掩饰的怀疑,“你——好得很。”
新房内的温度骤降至冰点。
沈惊鸿盖头下的嘴角,却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极其轻微地勾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锐利,转瞬即逝。
第一步试探的“狼狈”与“意外”,完成了。接下来,就该轮到他出招了。
而她,拭目以待。指尖,悄然抚上藏在袖中一枚冰冷、细如牛毛的银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