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根深蒂固的印象里,她一直是那个无坚不摧的女强人。
从开辅导班、经营菜铺,到如今在打印店里独当一面,她像一株韧性十足的野草,在生活的夹缝里也能昂然挺立。
我习惯了她的独立,她的坚韧,甚至把她深夜的疲惫、偶尔流露的脆弱,也当作是女强人理所当然的、短暂的休憩。
当她需要我的时候,我说:等我发财了养你——这句话成了我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像一句廉价的咒语,试图驱散现实的窘迫。
我说得信誓旦旦,带着一种连自己都快要相信的豪气,仿佛那金光闪闪的未来就在下一个拐角唾手可得。
她也总是笑,点着头,说“好啊,我等着,我相信你,”
可那笑容深处,也许藏着我没有看懂的飘忽,像风中摇曳的烛火。
我沉浸在自己“努力发财”的宏大叙事里,像个天真的孩子。
那天,她喝多了思念母亲,我把她搂在怀里,她哭的伤心欲绝,最后她在我的床上沉沉睡去,我抚摸着她的脸颊,看着她微动的睫毛,她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可爱,无助。
这些年里,我们分分合合如同拉锯,争执、冷战、又因不舍而重新靠近。
每一次争吵的爆发点都琐碎得可笑。
每一次,都像在紧绷的弦上又加了一道力。
我像一个被宠坏的孩子,笃信无论自己走得多远,回头时,她总会在原地,带着那份坚韧的笑容等我。
我从未真正想过,那根名为“等待”的弦,也有其承受的极限。
直到最后一次,那根看似坚韧的弦,终于在我一次任性的拉扯下,铮然断裂。
那天我们约好出行,我开轿车去的,想的是开她车出门,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她看到了轿车不舒服,也许是我那次给她加油说了寡话,被她记在心里。
她坚持不去了,我脾气上来,等她停车,摔门而去。
我们的隔阂就此产生了。
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们为了维持这段感情,又重新去了一次上次的目的地。
可是回来后我们之间仿佛有了距离。
聊天时候语言交锋越来越激烈,她不说软话,我也寸步不让。
直到那天。
“隆哥,明天你去检车,我们要去趟大海坨加油。”
“好的。”
“检车时候,你去找大军。我打电话了。”
“好的。”
检车一切顺利,他们大海坨回来后,我问:“看那个大军挺面熟的,不会是大瓜家那个亲戚吧,娶了郭老头小媳妇那个?”
他说:“不是吧,那天我们吃饭去,是和你关系好那个女的,县城那个,给他开车的,我们一起吃的........”
后面的话,像一阵尖锐的蜂鸣,瞬间灌满了我的耳朵,又猛地抽离,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我的所有感知都在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抽走了。
心脏像被钢钉,狠狠地、一颗接一颗地钉了进去!
剧痛伴随着一种灭顶的眩晕猛地袭来,眼前瞬间一片漆黑,身体仿佛被一只冰冷的铁爪死死攥住,然后猛地向四面八方撕扯开!
痛!尖锐的、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剧痛,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
我愤怒,无助,又要在朋友面前掩饰。
我尝到了什么叫心如刀割,什么叫茶不思饭不想。
终于在得闲的时候,我有了时间。
我去她店里找她,没人。
我去她家找她,她开了门。
我看到她的时刻,心又碎了,我想要个答案。
我紧紧的抱住她,我哭着质问她,我多希望她的回答是:我们没什么,你误会了
我哭着看着她那双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近乎悲凉的、彻底的疲惫和失望。
她缓缓地、极其平静地抬起头,迎着我的目光,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如同冰珠砸落玉盘,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
“我也需要人养活,我等过你了。”
简简单单几个字,毫无预兆地、狠狠地撞在我的胸口!
“是你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
她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平静得可怕:“我也是女人,我也有孩子。我得生活。”
我无助的摔门而去。
我恨我自己的无能,恨我自己的幼稚。
她的声音很轻,最后两个字带着尘埃落定的疲惫和终结。
我上车狠狠的抽了自己两个大嘴巴,却毫无用处,我只能抱着方向盘干吼。
却吼不出心里的苦楚。
原来,这么多年,我一直活在一个巨大的、自我感动的幻觉里。
我以为的深情,是建立在她的无怨无悔和无限等待之上。
我以为的“未来”,是用她一次次的妥协和牺牲堆砌的海市蜃楼。
我以为她是钢筋铁骨,却忘了她也是血肉之躯,会累,会痛,会绝望。
我撕心裂肺、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也挽回不了她的决绝。
再也没有爱我的人,自己舍不得买,给我买2000多的衣服。
再也没有怕我冷,给我买被子的人了。
我跪在了父亲坟前。
我告诉父亲,我现在终于理解他当年的感受了。
我像一个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的破麻袋。
脸颊上的红肿火辣辣地疼,口腔里的血腥味挥之不去,喉咙因为刚才疯狂的嘶吼而火烧火燎,每一次吞咽都像吞下刀片。
但所有这些皮肉的痛苦,都远不及心口那片被彻底挖空、只剩下冰冷穿堂风的剧痛。
我额头抵着粗糙的石碑,那冰冷的触感似乎能稍微麻痹一下脑子里翻江倒海的剧痛。
“爸……”
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破碎地逸出喉咙,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我……我把她弄丢了……我弄丢了我最爱的人,我也弄丢了最爱我的人”
父亲仿佛在说:把她忘掉?
怎么可能!
你当年怎么忘不掉?
她早已不是住在我生活里的过客。
她是渗透进心的湿痕,是每一次呼吸间都带着的、独属于她气息的幻觉!
她是刻进我骨髓里的习惯,是融入血液里的毒!
生活里的每一寸空气,都弥漫着她的痕迹,无声地、无孔不入地提醒着我的愚蠢和失去。
我蜷缩在冰冷床板上,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孤独感和悔恨,像无边无际的黑暗潮水,彻底淹没了我。
世界只剩下一个冰冷的事实,在空荡的屋子里,在无边的黑暗里,在每一次心跳带来的钝痛里,反复回响,震耳欲聋:
我弄丢了她。
我弄丢了我最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