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内的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凌烬手指敲击桌案的笃笃声,规律得令人心头发紧。
云萝蜷缩在带着冷冽松香与血腥气的玄色外袍褶皱里,小小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
她还活着!
这个认知像冰冷的雪水,缓慢地渗透进她冻僵的意识。炭盆散发的暖意包裹着她,驱散了刺骨的严寒,也让她湿冷的羽毛逐渐变得蓬松干燥。
生理上的复苏,却无法驱散灵魂深处的寒冷与恐惧。
那个男人……凌烬。他巨大的身影背对着她,站在舆图前,像一座沉默而压抑的山峰。烛光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条和宽阔的肩膀轮廓,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云萝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生怕一丝细微的动静就会引来那冰冷目光的再次审视,终结这侥幸得来的、短暂的安宁。
饥饿,如同一条苏醒的毒蛇,开始噬咬她空瘪的胃囊。从云府剧变到坠落雪地,再到被带到这里,她粒米未进。作为一只新生的、弱小的雀鸟,这种饥饿感被放大得无比尖锐,甚至盖过了恐惧。
她的肚子不受控制地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但在死寂的帅帐中却异常清晰的“咕噜”声。
“啾!”云萝吓得瞬间将头埋进羽毛里,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舆图前的背影似乎顿了一下。那规律的敲击声停了。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云萝感觉自己全身的羽毛都炸了起来,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限。他会怎么做?嫌她聒噪,直接捏死?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临。
凌烬只是侧过头,冰冷的视线扫过床榻角落那团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翠色。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被打扰思考的、纯粹的、冰冷的厌烦。
他什么也没说,转回头,继续看向舆图,手指重新敲击起来,节奏似乎比刚才更快、更重了。
云萝松了一口气,但饥饿的折磨并未停止,反而因为刚才的惊吓更加汹涌。她必须找到吃的!否则,不用凌烬动手,她也会饿死在这帅帐里。
求生的本能暂时压倒了恐惧。她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从外袍的褶皱里探出小小的脑袋。黑豆似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帅帐很大,但陈设极其简单。除了凌烬站立的舆图木案和床榻,就只有角落里一个堆放整齐的兵器架,一个装着清水的大铜壶,以及……靠近帐门边,一个放在矮几上的食盒?
食物的香气若有若无地飘来,正是从那个方向!
希望点燃了微小的勇气。云萝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极其轻巧地从外袍上跳落到冰冷的地面。柔软的脚爪踩在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她像个最卑微的小偷,贴着帐篷边缘的阴影,一点点朝着食盒的方向挪动。
每一步都伴随着巨大的心跳声。她紧紧盯着凌烬的背影,只要他稍有转身的迹象,她就立刻僵住,如同石化。
距离在一点点缩短。食物的香气越来越清晰,是肉糜和谷物混合的味道,对饥肠辘辘的她来说,无异于琼浆玉液。
终于,她挪到了矮几下方。食盒就在头顶,对她现在的体型来说,高不可攀。她焦急地扇动了几下稚嫩的翅膀,只能勉强离地几寸,根本无法飞上去。绝望再次涌上心头。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脚步声和亲卫压低的声音:
“将军,夜巡已毕,各处无异状。”
凌烬低沉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趁着这短暂的声音干扰,云萝鼓起最后的勇气,猛地扇动翅膀,用爪子勾住矮几边缘粗糙的木刺,奋力地、笨拙地向上攀爬!小小的身体在粗糙的木头上蹭着,羽毛都乱了。终于,她气喘吁吁地爬上了矮几的边缘。
食盒近在咫尺!盖子并未完全盖严,露出了一道缝隙。诱人的香气扑面而来。
云萝急切地将小脑袋探向那道缝隙,试图看清里面的食物。然而,就在这时,她的爪子不知踩到了矮几边缘什么湿滑的东西,或许是之前撒落的水渍,猛地一滑!
“啾——!”
一声惊恐的尖叫脱口而出,小小的身体失去平衡,朝着食盒的方向栽倒过去!
慌乱中,她本能地扑腾翅膀,爪子乱抓,试图抓住什么稳住身体。
“哐当!”
“哗啦!”
一阵刺耳的噪音瞬间打破了帅帐的寂静!
她不仅没抓住食盒,反而慌乱中蹬翻了食盒旁边的一个空水碗!
陶碗摔在地上,碎裂开来。而她自己也一头撞在了食盒上,把食盒盖子撞得更开了一些,里面温热的肉羹溅出来少许,烫得她又是一声哀鸣:“啾!”
世界瞬间安静了。
炭火的噼啪声消失了。手指敲击桌案的声音消失了。
一股冰冷刺骨的、如同极地寒风般的气息,瞬间锁定了矮几的方向。
云萝摔在矮几上,被溅出的肉羹烫得晕头转向,羽毛也沾上了油腻的汤汁,狼狈不堪。
她惊恐地抬起头,正对上凌烬那双深不见底、此刻翻涌着暴戾怒火的墨瞳!
他不知何时已转过身,高大的身影如同笼罩下来的阴影,带着毁灭性的压迫感,一步步逼近。每一步都像踏在云萝脆弱的心脏上。
完了!这次真的完了!
她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打碎了他的东西,弄脏了他的地方……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凌烬走到矮几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团制造了混乱、沾满油污、瑟瑟发抖的翠色小东西。他脸上的线条绷得死紧,下颌咬合,额角的青筋似乎都在跳动。那眼神里的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将眼前的一切焚毁。
他缓缓抬起手,那只曾轻易捏起她的、戴着皮质手套的大手,此刻带着雷霆万钧的杀意,朝着矮几上缩成一团的云萝抓来!
云萝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
预想中的剧痛和窒息并未立刻传来。她感觉到一股劲风掠过头顶。
紧接着,是布帛撕裂的声音!
她惊惶地睁开一丝眼缝。
只见凌烬并未抓向她,而是粗暴地一把扯下了矮几上那块沾了些许油污的垫布!然后,他看也没看云萝,带着一身冰冷的怒火,转身大步走向帐门。
“来人!”
冰冷的声音如同寒铁摩擦。
“把这里清理干净!换新的!”
说完,他掀帘而出,身影消失在寒冷的夜色里,留下满帐压抑的余威和一片狼藉。
帅帐内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云萝剧烈的心跳和帐外士兵匆匆进来收拾碎片的脚步声。
士兵手脚麻利地清扫了碎碗和污渍,换上了新的垫布和水碗。他们目不斜视,仿佛根本没看到矮几上那只吓傻了的小雀鸟。很快,帐内恢复了整洁,士兵也迅速退了出去。
云萝瘫软在矮几上,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她浑身无力。她看着旁边食盒里洒出来的、还散发着热气的肉羹碎末,饥饿再次凶猛地袭来。
这一次,恐惧暂时被求生欲压倒了。她顾不上羽毛上的油污,也顾不上刚才的惊吓,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那点肉羹碎末旁,用小小的喙急切地啄食起来。
温热的、带着咸香的食物滑入干涸的食道,带来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她贪婪地啄食着,小小的身体因为进食而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帐帘再次被掀开。
凌烬回来了。
他身上带着更重的寒气,似乎在外面平息怒火。他看也没看矮几这边,径直走向舆图。然而,就在他经过矮几旁时,脚步似乎极其短暂地顿了一下。
云萝瞬间僵住,喙里还叼着一小块肉末,紧张得几乎无法吞咽。
凌烬的目光似乎在那食盒溅出的残渣和她狼狈啄食的身影上停留了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的眉头依旧紧锁,但周身那骇人的怒火似乎消散了一些,只剩下深沉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冷硬。
他没有停留,也没有再看向她,径直走到舆图前,重新陷入了沉思。
云萝这才敢继续吞咽。她一边警惕地用眼角余光留意着那个高大的背影,一边继续啄食着来之不易的食物。这一次,她吃得格外小心,不再发出一点声音。
填饱了肚子,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她小心翼翼地跳下矮几,避开士兵清理过的地方,循着温暖的气息,再次回到了床榻边角,那件玄色外袍的褶皱里。这里似乎成了她唯一能感到一丝安全感的角落。
她蜷缩起来,用喙梳理着沾了油污的羽毛,动作笨拙而费力。
帅帐内恢复了只有炭火和手指敲击声的寂静。但这一次,似乎有哪里不同了。
凌烬依旧背对着她,像一座沉默的山。但云萝蜷缩在带着他气息的外袍里,回想着刚才他盛怒之下却没有捏死她,而是撕扯垫布离去,以及那短暂的一瞥……
这个冷酷如冰的男人,似乎……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纯粹的暴虐?或者说,她这只“碍事”的小鸟,在他眼中,渺小得连被愤怒碾死的价值都没有?
这个认知,让云萝心中那沉甸甸的恐惧,悄然裂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一丝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荒谬和极其微弱的好奇,如同黑暗中悄然探头的嫩芽,在她绝望的心底滋生。
她悄悄抬起一点头,黑豆似的眼睛,第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恐惧,而是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望向那个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孤寂冷硬的背影。
夜还很长。帅帐外寒风呼啸,帅帐内,一点微弱的、属于雀鸟的生机,在死亡的阴影和冰冷的庇护下,顽强地维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