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南疆遗蜕

痛...

无处不在的痛,撕裂着骨骼,灼烧着血肉,啃噬着灵魂。

顾长歌(或者说,此刻的他,连这个名字都遗忘在混沌的深渊)在无边的黑暗中沉浮。意识像破碎的陶片,散落在冰冷刺骨的虚无里。只有那深入骨髓的剧痛,是唯一真实的锚点。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线刺破黑暗,伴随着粗粝的摩擦感和浓烈的土腥味。他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低矮、昏暗的茅草屋顶。阳光透过稀疏的草茎缝隙,投下斑驳的光柱,灰尘在其中飞舞。空气里弥漫着草药苦涩的味道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潮湿腐朽的气息。

他试图移动,全身立刻传来抗议般的剧痛,尤其是胸口,仿佛被无形的巨石压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发出一声嘶哑的呻吟。

“呀!你醒啦!”一个清脆如银铃,却带着浓重异域口音的女声响起。

一张稚嫩的脸庞凑到他的视线里。是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女,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睛大而明亮,像林间清泉,透着未经世事的纯真。她穿着色彩鲜艳但粗糙的麻布衣裙,头上戴着几串不知名的野花。

“阿...木?你感觉怎么样?巫祝婆婆说你能活下来真是巫神保佑呢!”少女叽叽喳喳地说着,端来一个破口的陶碗,里面是浑浊的绿色药汁,“快,把这个喝了,婆婆说能止痛。”

“阿...木?”他艰难地重复,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脑海中一片空白,除了无边无际的痛楚和茫然,没有任何关于“我”的记忆。

“对呀!”少女用力点头,脸上是明媚的笑容,“我们在血藤林边缘捡到你的,你浑身是血,骨头都断了好多根,像块烂木头!所以我就叫你阿木啦!我叫阿蛮!”

阿蛮...阿木...

他,现在只是阿木了。一个没有过去,只有一身伤痛和空荡躯壳的“烂木头”。

接下来的日子,在痛苦、昏睡和阿蛮的照料中缓慢流淌。巫祝婆婆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妇人,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眼神浑浊却仿佛能洞穿人心。她每天会来给阿木换药,那些散发着古怪气味的草药糊糊敷在伤口上,带来一阵阵清凉,却也伴随着更深的麻痒和刺痛。婆婆很少说话,只是用枯瘦的手指检查他的伤势,浑浊的目光偶尔在他胸口(那里曾被幽冥殿主重创,如今覆盖着厚厚的药泥)和偶尔无意识蜷曲、指节异常粗大的右手上停留片刻,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色。

阿木的身体在以惊人的速度恢复。断裂的骨骼在愈合,深可见骨的伤口在结痂脱落,留下狰狞的疤痕。然而,记忆的深渊依旧漆黑一片。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为何会受如此重的伤。每次试图回想,都像用钝刀刮擦灵魂,除了剧烈的头痛和莫名的恐慌,一无所获。

他能下地后,便被血藤寨的寨主——一个脸上带着毒蛇刺青、眼神阴鸷的壮汉——派去干最苦最累的活:搬运沉重的血藤原木。

血藤,是这片南疆雨林的特产,也是血藤寨赖以生存的资源。这种暗红色的藤蔓坚韧无比,汁液腥甜,是炼制某些巫药和毒蛊的材料,但也沉重异常。寨子里强壮的汉子搬运起来都吃力,何况是重伤初愈、记忆空白的阿木。

沉重的原木压在肩头,粗糙的藤皮磨破了他新生的皮肤,汗水混着血水浸透破烂的麻衣。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胸口的旧伤闷痛不已。周围的寨民眼神冷漠,甚至带着鄙夷和戏谑,仿佛在看一头任人驱使的牲口。

“动作快点!烂木头!没吃饭吗?”监工的皮鞭带着破空声抽在他背上,火辣辣的痛。

阿木咬着牙,一声不吭。身体里仿佛有一股沉睡的岩浆在缓慢流淌,伴随着屈辱和痛楚,那岩浆开始不安地涌动。他眼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片空洞的麻木,以及...一种源自生命最深处、对生存的本能执着。

这天,他独自一人深入血藤林边缘,负责拖回一株特别粗大的老藤。雨林闷热潮湿,蚊虫肆虐。就在他艰难地将藤蔓捆扎好时,一股腥风猛地从侧后方扑来!

本能!

在思维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阿木以一个近乎不可能的角度猛地拧身侧滚,动作迅捷得不像重伤初愈之人!

“嗷——!”

一头形似猎豹,但体表覆盖着暗绿色鳞片、口中滴淌着腐蚀性涎水的凶兽——蛊雕,扑了个空,利爪在地上犁出深深的沟壑。它碧绿的竖瞳死死锁定阿木,充满了捕食者的凶残。

阿木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恐惧(他甚至忘了恐惧是什么),而是因为一种久违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战栗!他手中没有武器,只有一根削尖用来撬藤蔓的木棍。

蛊雕再次扑来,速度快如闪电!

躲不开!

阿木眼中瞬间失去了所有茫然,只剩下最纯粹的生存意志!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蛊雕扑来的方向,以左脚为轴心,身体如同没有骨头的柳絮般诡异一旋!同时,握着木棍的右手肌肉贲张,以一种玄奥的轨迹,带着全身旋转的力量,狠狠刺向蛊雕相对柔软的脖颈下方!

噗嗤!

灌注了他全身力气和某种莫名“势”的木棍,竟如热刀切黄油般,精准地贯穿了蛊雕的咽喉!腥臭的血液喷溅了阿木一身!

蛊雕发出凄厉的哀嚎,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阿木站在原地,剧烈地喘息着。他看着自己染血的右手,那根粗糙的木棍还握在手中。刚才那一瞬间的动作...流畅、精准、狠辣,仿佛演练了千万遍。身体里那股沉睡的“岩浆”似乎沸腾了一下,又迅速平息下去。他低头看着死去的蛊雕,眼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丝困惑的平静。

这一幕,恰好被悄悄跟来想帮忙的阿蛮看到。她躲在树后,捂着小嘴,大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拖着沉重的血藤和蛊雕尸体回到寨子,引起了小小的轰动。寨主岩枭看着那头成年的蛊雕尸体,再看看沉默寡言、一身血污的阿木,阴鸷的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和算计。

当晚,阿木被单独叫到寨主的吊脚楼。

“阿木,你很好。”岩枭坐在兽皮椅上,手里把玩着一柄淬毒的骨匕,“能独自杀死蛊雕,说明你还有点用。”

他站起身,走到阿木面前,一股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扑面而来:“不过,我血藤寨不养闲人,更不养不听话的狗。”话音未落,岩枭猛地出手,枯瘦如爪的手指快如闪电,直插阿木胸口旧伤位置!

剧痛袭来!但更让阿木感到恐惧的,是随着对方手指刺入,一股阴冷、滑腻、带着强烈控制欲的异物感顺着伤口钻进了他的心脏附近!

“呃!”阿木闷哼一声,踉跄后退,脸色瞬间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心脏处传来一阵阵诡异的悸动和冰冷的束缚感。

“这是‘噬心蛊’。”岩枭收回手指,看着指尖残留的一丝黑气,露出残忍的笑容,“以后乖乖听话,每月我会给你缓解蛊毒的药。若是敢有二心,或者想逃跑...”他做了一个捏爆的手势,“蛊虫噬心,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阿木捂着剧痛的胸口,身体因蛊虫入体的不适而微微颤抖。他抬起头,空洞麻木的眼中,第一次燃起了一种冰冷的、压抑的火焰。那火焰深处,似乎有暗金色的流光和银白的月华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岩枭心头莫名一悸,但看到阿木迅速低下头,恢复那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又放下心来,只当是错觉。

阿蛮得知阿木被种下噬心蛊后,急得直掉眼泪,不顾巫祝婆婆的禁令,偷偷带着虚弱的阿木来到了寨子最深处,巫神殿后面的禁地——一个被巨大古老榕树根须盘绕守护着的幽暗小水潭。

水潭不过丈许方圆,潭水却呈现出一种粘稠、暗沉的红色,散发着浓郁的血腥气和古老苍茫的气息。这就是寨民口中神圣的“巫神血池”。

“阿木哥,快!跳进去!”阿蛮焦急地推着他,“婆婆说血池的水是巫神的恩赐,能治百病,驱百毒!也许...也许能压制你体内的蛊虫!”

看着那诡异的血池,阿木本能地感到排斥。但心脏处噬心蛊带来的冰冷束缚感和隐隐的悸动,以及阿蛮眼中纯粹的关切,让他犹豫了。

最终,对痛苦的逃避和对阿蛮信任的回应,让他褪去破烂的上衣,一步步踏入那粘稠的血色潭水中。

冰寒刺骨!

潭水仿佛有生命般,瞬间包裹住他。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与噬心蛊的阴冷内外夹击,让他几乎窒息。但紧接着,一股灼热从丹田处猛然升起!

嗡!

他胸口尚未愈合的伤疤、右臂、左眼、右眼...身体各处仿佛被点燃!暗金色的纹路在皮肤下若隐若现,右手指节不由自主地变得粗大坚硬,左眼瞳孔瞬间收缩成冰冷的竖瞳,而右眼则不受控制地化为流淌着月华的银月之形!一股狂暴、威严、古老的气息不受控制地从他体内爆发出来!

“呃啊啊啊——!”阿木发出痛苦的低吼,身体在冰冷的血水和体内灼热的冲突中剧烈颤抖。粘稠的血色潭水被这股气息搅动,形成一个漩涡,疯狂地向他体内涌去!

“阿木哥!”岸边的阿蛮吓得小脸煞白。

血池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阿木体内爆发的力量惊醒了。一个极其微弱、却带着刻骨悲伤和急切的女子声音,如同跨越了时空,直接在他混乱的识海中响起,清晰无比:

「长歌...醒来...门...门已松动...守门人...将醒...小心...钥匙...勿归...」

这声音...带着一种让他灵魂都为之震颤的熟悉感...红绫?!

“红...绫...?”阿木(顾长歌)无意识地喃喃出声,混乱的瞳孔中,破碎的画面如同闪电般划过——血色的湖底...青色的古灯...燃烧的身影...还有...一道决绝的赤红流光...

剧痛如同海啸般淹没了他刚刚闪现的灵光。噬心蛊在心脏处疯狂扭动,仿佛被这外来的力量刺激得暴怒!焚天血脉在血池的刺激下也开始了躁动!

三种血脉加上噬心蛊,在他体内展开了惨烈的拉锯战!

噗!

阿木喷出一口带着黑气的鲜血,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后倒去,沉入那诡异的巫神血池深处...粘稠的血水吞没了他最后一丝意识。

岸上,阿蛮惊恐的哭喊声,被古老榕树垂下的气根无声地阻隔。幽暗的禁地深处,只有血池的水面还在微微荡漾,泛起暗红色的涟漪,仿佛刚刚吞下了一个巨大的秘密。

榕树盘根错节的阴影里,巫祝婆婆不知何时出现,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恢复平静的血池水面,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挂在胸前的奇异骨坠,口中无声地念诵着古老的祷词,脸上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