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宋轻轻和林凉

1

这儿的人都知道宋轻轻是个傻子。

细一点说,她只是言语、神态、动作、反应上比别人慢几拍,话少得像哑巴,眼大,呆滞。总让男人随时感到童真。

大家不知她的过去,所以背地纷纷瞎猜。

有人说她是徐嬷亲生的,但不敢认,也有说她是被徐嬷骗来的。

没看她买什么化妆护肤品,也不去别地儿。除了干活、吃饭、睡觉,其他时间就坐在门口一张红色塑料四脚小凳上。

一个在这儿干了八年的王娟,吸口烟说:“她自己要来的。”

“那她干吗来这儿?”坐王娟旁边的李燕问。

这儿可不算个好地方,人都苟延残喘地活。宋轻轻天生漂亮,五官玲珑、身材娇小。若她想挣快钱,不远处的会所贵人多的是,长得好的都跑去那儿了,她干吗来这儿?

“你懂她在想什么?”

王娟看着门外的宋轻轻,把烟吸完。

这儿是个破旧的浴足店。

没有门牌,占地五十多平方米,一个落地玻璃推拉门,两片粉色窗帘掩住风情。

往里走,外厅摆了一张廉价的沙发。上面坐两三个女人嗑着瓜子看电视,沙发前是一张小桌。正对玻璃门的白墙上贴着一张摆姿弄首的女郎照片,最右侧是一扇用麻布遮起来的“门”。

掀开麻布,是一个过道,左侧摆了张木桌,上面是一个旧电磁炉和沾满油渍的瓶瓶罐罐,右侧是三个房间,一间宋轻轻的住处,一间徐嬷的,还有一间专门用来洗脚。

浴足店坐落在A市最好的大学附近。越过洁白亮丽的校门、一个个装潢精致的店面,沿着这条时髦的南北街往前走,几百米后,转个弯入巷——桐花巷,就是另一番天地。

这里天生是小平民的安居地:按摩、推背、洗脚、一个小超市、一个文具店,把这儿塞得满当。

不正经的也有。

不正经的女人大多三四十岁,姿色一般。没读几年书,待段时间后不安分了。寂寞、穷困、诱惑,各色各异的缘由让她们往下落。

这种女人叫作猫儿。

“苦难”的确让人咬牙切齿、面目狰狞。

两年前,王姨离婚后一个人拖着儿子过活。儿子没考上高中,要付三万块入学。她一个月不吃不喝才赚两千多,骂过也哭过,一想到儿子的未来,认命地做了自己最看不起的活。

孩子住校,她图方便把房子租在学校附近,每天提心吊胆把男性带回家。

十五岁的小翠被迫来的。十岁被卖进大山,解救时刚满十四。家人交通事故去世了,真的无能为力。她只有一身讨好别人的懦弱,极度缺爱,又遇上她的男友陈强。

陈强游手好闲,骗她哄她,摸透这类人就怕别人不要她。他用分手威胁她挣快钱,常对她说:你没爸没妈的,还被卖过,除了我还有谁会要你。

日渐一日的贬低,写在她脑门上,她认命了。她想就这样吧,有一点好,人就该知足。

这里的人都有一段悲戚伤人的故事,包括宋轻轻。

宋轻轻在等一个人。

八年了。

宋轻轻只帮人洗脚和打扫店子。

因为皮貌上佳,男人的心猿意马被这个店不好的名声放大,脚洗着洗着,有人会用脚背蹭她的手轻佻地问价格,一些胆大的还要动手动脚。

宋轻轻平日看着痴,容易被欺负的样子,一到这种时候就像个疯子,抓、挠、咬,一副要拼命的攻击姿态,有时徐嬷也拉不住。

见她随身还带辣椒水时刻防备,男的不解,问徐嬷:“这么怕男的,怎么,她以前被欺负过?”

徐嬷摇头:“不知道。”

宋轻轻少言寡语,她的过去,徐嬷也不太知道。

随后,那些人会高贵地怜悯她:“又傻又疯。”

这一天,宋轻轻如常地坐在红色塑料凳上,她双手撑脸,低着头,认真看凉鞋间穿过的蚂蚁。她轻轻呼口气,瞧它们被风吹跑,笑出声。一个黑影下一秒完全笼罩了她。宋轻轻缓缓抬起头。

一个长得张扬而俊俏的少年,衣领一丝不苟,背一个简易的黑色双肩包,皮肤胜白如雪。他皱着眉,嫌弃的意味很明显,食指指着她的额头,声音很不耐烦:“多少钱?”

2

女人纷纷偏头看夺目的少年,一些捂着嘴叽叽喳喳,一些嗑瓜子打量。

浴足店没有开灯,鹤立鸡群的人侧站在大门的背光面,粉帘遮住一半的他。

偶尔会有几个大学生来到这里,他们大多羞涩好奇、热情懵懂。

哪像这个。一副孤傲又屑意的样儿,仿佛月藏深林般不肯落入凡埃。

少年见宋轻轻睁眼看他,像瞧个新玩意儿。她偏着头,眼大如鱼目,不说话。他皱眉,以为她没听清,又问了一遍:“一次多少钱?”

“五十。”她开口,回答的是上一个问题。

少年听了,眉皱得更深,眸里的鄙弃顺着眼角化开。他右手玩着书包带,左脚往远离浴足店的方向缓缓移动。

房里的女人都认为他要走了,他却停下了,手捏紧书包的背带,捏得皱巴巴。

“五十。”宋轻轻说。

话音刚落,他拉起宋轻轻的袖子,用力气扯着她走进店内。

女人们看着少年是怎么不耐烦地走进屋,看他怎么一看见她们后呆怔地停下脚步,松开手。

这么破烂的环境,白色地板脏得落满一片一片积攒的灰色陈年污垢。

徐嬷刚好出来,看着这少年也愣了下,忙上前招呼。

“客人来洗脚吗?”她露出揽客的笑容,“我们这儿有浴盐、牛奶、玫瑰。师傅手劲都很足,看你喜欢哪种?”

少年瞟眼打量低着头用手指绕圈玩头发的女人。

他皱眉:“我不洗。”

徐嬷的嘴角缓缓落下。她瞧了两眼对面揣双手面露鄙夷的贵气少年,再看了看宋轻轻。沉默一会儿,她似猜到了少年的心思,便招招手,示意他到里屋谈。

“你弄错了。”徐嬷说,“她不做。她只帮人洗脚。”

“五十块一次只是洗脚?”他的眉轻轻松开,“我看比上一家贵了三十。”

“这是我给她定的。”她偏头看了眼宋轻轻,转回后便用手指了指头,“她叫宋轻轻,脑子有点……”

不忍说出伤人的话:“所以想让她挣多点。她手软劲儿大不怕累,按摩时间又长,而且长得不错,所以才比其他人贵点。”

“她多少岁?”

“二十六岁。”

他不信:“二十六岁?”

少年打眼望去——眼前不显老,却对他来说已算老的女人扎了一头长马尾,露出一段白净的颈子。

年龄并没有让她显得成熟,她有干瘦的肩骨,剔透的眼神仿佛能包容所有罪孽。

她的外表让他有着青春期男孩的幻觉——他将拿一把长剑披荆斩棘,而她站在这儿,是为了等待他的搭救。

少年清了清嗓:“我和她说说话。”

徐嬷看了两眼这个说话做事习惯给人下决定的少年,又看了眼宋轻轻,离开了。

林玄榆低了头,看着她平静的脸,他的右手有些痒,两指在腿侧磨了磨。林玄榆记忆里的宋轻轻,永远坐在那张塑料凳上。

这儿的女人衣薄料短,仿佛深知男人喜好。

她呢?或是望天,或是俯地。只有一身单薄的青色碎花衬衣和一条天蓝色长裤,有时手里抱着一团白色东西,看了好几次,原来是只缝了线的布偶兔子。

三个月前他第一次路过这儿,目光第一次停了几秒在这个不合群的女人身上。

她爱笑,两个酒窝像盛了酒。

他看着她,就醉了,顺着她的眼望去,只是树上一朵白花。后来他鬼迷心窍地总要花些时间假意路过。

可女人没一次正眼看过他,一次偶然的对视,她也稍快偏离。他以往为傲的俊俏模样,还不如她脚下的一只蚂蚁漂亮。

三个月后,他踏进这个店。

一个小小的,旧时城镇改革后,被城市遗忘的浴足店。

宋轻轻见林玄榆一直不说话,便低头,眼神落在地上。然后,她抬头:“想做吗?”

他才发现她今天没带兔子。

环望了一圈这不堪入眼的环境,林玄榆没有及时回应,他开始不耐烦:“做?”

她用手指比出数字:“两百。”

他仿佛听出这数字背后的交易,冷气一下冒出,勾出一个笑:“两百?”

宋轻轻点头。

林玄榆的脸一下沉下去,舌尖抵着牙齿。

亏他相信了那婆子的话,以为她没被污染,原来不过是想私下交易。在众人面前立牌坊,背地里却搞这么一出。

当他也是那群男人中的一个?

林玄榆看着她依旧比着动作的两根手指,手指很细。

这一刻他特别不舒服,没犹豫地一把推开她,就大步往外走。

不过只是一次冲动的决定。林玄榆冷静下来,想想她其实跟别人没什么稀奇地方:比平凡多几分潦倒,比普通多几分庸俗,还是一个以为在苦难里犯了错就能被原谅的女人。

两百?

这两百他宁愿给狗,也绝不浪费给她。

林玄榆踢走屋里一个乱扔的易拉罐,暗骂这儿怎么这么脏。

离开前,他从皮夹子里掏了一张五十元纸币放在那张桌子上。

意兴阑珊。

3

冬至的风如刀刮割天地,呼啸声鬼哭狼嚎。

王姨下班,准备回家,离开前劝坐在外面的宋轻轻。

“轻轻进去吧,外面冷,容易感冒。”

格子伞面动了动,半分钟后,宋轻轻拎着小红凳进店,放下凳子,将手中的兔子放好。

徐嬷塞了暖手宝给她,又看她冷得哆嗦的身子,嘴上骂女儿般地说她:“大热天坐那儿就算了,冬天也这么坐,我看你就是得了病才知道好歹。”

宋轻轻笑了笑,刚才扫了雪的手有点痒痒:“我怕他看不到。”

徐嬷听惯了这句腻话,看她那样,心上几分哀其不幸,叹这女娃遭了什么罪要被人骗成这样,怎么说就是不听劝。

大多数人盼头总会被耗尽,她却一点不减。这一等真的是没希望的等。八年时间,没一个消息,没一句话,那人茫茫无息。没有一个人找她,偏她自己要等,别人说她傻让她看现实点,她非固执地说他一定会接她回家。

她说如果别人都不信他,就只有她一个人信他了,所以她得等他。

现在徐嬷是习惯应和她。

“是是是。”

不知这种日子何时是个头。

这几年物质生活提高,洗脚规模化、专业化的店接踵而起。

顾客爱装潢光鲜、服务高端的店,徐嬷舍不得花钱装修,老旧的浴足店一时生意惨淡,有时半个月没一分钱收入。

见生意每况日下,好多员工辞职回老家或换地儿做了。

小翠和宋轻轻还留在这儿。

小翠的男友酒瘾大,常醉酒后来店里打骂她。今天他又在门口扯她头发,骂不入流的脏话。他骂舒服了,便打着酒嗝等摔在地上哭得蜷成一团的小翠拿钱给他,见她不拿,于是搜身,厉声中烦她哭得闹心,于是踢打到她哭不出声,最后拿了钱扬长而去。

事后,小翠擦着药,对着宋轻轻抹眼泪。她说:“我要是你就好了,傻傻的。”她又摆摆手,“轻轻,我没有恶意。我只是觉得你自在,别人说什么你都不放心上,也不觉得自卑。我不行,我要是不在意……”她拍了拍宋轻轻的肩,扯出一个艰难的笑。

“所以,傻也挺好的。”

宋轻轻迟钝了一分钟,指着下巴:“我?”

我不傻。

话还没说出口,小翠已经走了。

林玄榆真没去了,心中暗道不过也就这样。

他对之前的行为检讨:一个老女人,脸清秀些,抱个烂玩具穿个丑衣服装模作样,装招人上当的干净、装未经人事的朴素,这种外鲜内腐的装扮还不如其他人来得坦荡。

骗他。用伎俩。真可耻。

林玄榆决定把它当作一场小憩时的梦,醒了就忘。

周四放学,林玄榆和几个朋友约好,放学后去附近的大超市购买零食。琳琅满目的商品看得他皱眉,少年老成地念叨几句:“这么大还吃零食。”

他瞟眼,不经意扫过薯片打折区,突然看到了宋轻轻。个位数温度的冬天,她不怕冷地站在货架前挑着薯片。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别的场合遇见她。

林玄榆垂下眼,手指捏着薯片包装袋,下一秒,又把目光抬起,看他不该看去的背影。

她穿着碎花衬衣,里面只加了件毛衣。

穿这么薄?林玄榆蹙眉。皮厚?非穿成这样?这么冷的天?

“玄榆?你知道她?”身边的朋友看他紧盯别人不放,揶揄地用手肘顶了顶他。

什么?

“那个浴足店的。”朋友又说。

他交叉双手,从喉咙里出声:“嗯?”

“一个猫儿。”朋友脸上挂上男人心领神会的笑容,声音压小,“那个店大部分可以‘外带’。听说她已经在那儿待了八年,肯定早就……”

朋友对他笑着做了几个口型,又说:“人是真漂亮,初恋脸。班里有个男的喜欢到现在都只敢装路过。可惜啊,就是脑子不太好,问她一句,她隔很久才回你一句,估计是想一句话要想很久才说得出来。唉,人挺惨的,又傻,还出来做这个……”

“班里哪个男的?”

朋友愣了下,感到奇怪:“问这个干吗?”

林玄榆笑笑:“没什么,就觉得他挺俗。”

他偏过头,脸色比刚才更冷了。

她知道背后的男人是怎么揶揄地点评她吗?

老女人,与他对视一眼像见陌生人一样走了,仿佛他与她不值得再发生什么。

林玄榆面无表情,回身扔了一包薯片放进购物车。

朋友嚷嚷了起来:“你开窍了,居然吃薯片?”

林玄榆没回应,推了推购物车,说了声“结账”。留下朋友不满地站在原地,嘴里一直嘟囔:“我还没选好呢……”

收银台前,林玄榆排在宋轻轻身后。他捏着喉咙清嗓两声,声音故意放大。

宋轻轻没有回头。

林玄榆看她付完钱,看她出门。他把薯片推给收银员,付完钱后走到门口。

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小跑过来,他慢慢跟在宋轻轻身旁,眼神猥琐地说了些话。宋轻轻的眼神像黏在地上,待男人说完,她隔很久,轻轻点头。

看老男人心满意足地离开,林玄榆收回眸,双手揣在裤兜里。他勾起一边嘴角,少年的高傲和愤怒显得这么冷峻。

来者不拒。他想,还真是不挑啊,她是钻进钱眼了。

周天是个艳阳天,暖阳斜照,一只白猫慵懒地盘在屋顶酣睡。

徐嬷看着面前眼熟的少年,一时目光躲闪。

林玄榆拿了一沓刚从银行取出的钱,一共一万块递在她手中。这样家庭的孩子,金钱的数额从不让他上心,拿出去时就像给出一包纸一样随意。自小的傲然让他对徐嬷说话总是一种矜贵淡漠的语态。

“让她陪我一个月。”

嬷立即看懂了这沓钱里微妙的表达,她看了看门口坐着的宋轻轻,原本应该笑的脸,这回怎么也笑不出了。

她讷讷地说:“她真不行。我给你介绍别人吧,前面店有个姑娘也挺好看……”

“钱少了吗?”他的不耐烦已经在微笑中透出。

徐嬷沉默一会儿还是推回,轻声叹气:“她不接,我上次说过了。”

他不笑了,收回手,语气几近轻慢:“不接?上次她自己跟我说一次两百。”

“她说的?”

林玄榆抬起下颌:“她只是骗你说不接。”

徐嬷听完后忙摇头,自己又叹又怨:“说过多少次不要帮她们问人,她就是没记性!”牢骚发完,忙又对他解释,“这些年店里的一些人经常让宋轻轻帮她们招客,她是习惯了才改不过来。而且她……脑子不太好,被欺负了也不明白。”

她认真强调:“她真的不做那事。”

他想了下,进一步问她:“她还经常在外面帮别人传信?”

“有时候有。”徐嬷看到少年脸上因误会气错人而来的窘迫,于是话放得很轻,“都是来找其他人的,找她只是帮忙搭话的。”

林玄榆突然翻出疑问:那她何必在这儿待着?

他没往深了探究。一时心结全然舒开,他愉悦,双眼中的热情又出来了。

林玄榆看了看门口坐在红凳上的女人,再次把钱塞到徐嬷手中。

“那你跟她说,让她陪我学习一个月。”

徐嬷抬眼,看高挑的少年站在那儿,看上去结实又精神。这副身躯里的精气神透着“值钱”二字,底层人碰不得。她说轻轻会不愿意,说轻轻不会说话怕惹他不高兴,说他花这么多钱不值得。

林玄榆像没听见,只是重复:“晚上我去见她。”

徐嬷语塞。他脸上的表情正在说,你愿不愿意不关他的事,反正由他做主。

这屋的陈陋、屋里人的身低气萎,与他鲜明对比。

他是个被宠坏了的人。

4

“林、玄、榆。”宋轻轻隔了一分钟,一字一顿地念出。

林玄榆半蹲着,与她视线持平,右手上抬,碰了下她的耳垂。

她一下往后面退,退得很远,双眼防备,绷紧的姿态告诫他,别碰她。

只是稍稍碰一下,又不把她怎么样。林玄榆锁着眉头,被她过度的防卫有点不太乐意。“就这么怕男的?”

她又不说话了。

也许正是因为看不明白她,才勾得他跨进这个店。他这一刻莫名其妙迷恋上她的呆滞,不自觉地翘着嘴角说了一句:“你怎么傻呆呆的?”

当林玄榆听出这句不是评价也不是侮骂,而是以一种男人纵容女人的口吻宠溺她,好像在暗示她,现在索取他是没问题的。他吓了一跳。青年的脸燥得又红又白。他意识到不该对她说这种情人话,更不该又踏进这个地方。

她是什么身份地位和年龄,而他又是什么。这差距,他明明知道……

林玄榆的目光转而扫到她卧室床上的兔子,之前不仔细,现在一眼就看到时间的痕迹:颜色褪化,肢体干瘪,针线错杂。

他蹙眉:又不是买不起,这么旧还不愿换个新的?

收回眼,他突然问它的来历,问是谁送的。因为他想到,有些东西,外表越不堪恰好证明了格外重要。

她说:“凉。”

林玄榆一时失语,慢悠悠地看向窗外。

真是傻子。他问是谁送的,她却回他天气凉。

怕她傻得忘记约定,他善意提醒她:“这个月你得陪我,别忘了。”

她点头。

林玄榆看了看绀色的天,蓝得趋黑。他开门离去,冷风灌来,吹散他的黑发。

她坐回门口的红凳上望着树。

他高大的身影渐行渐远。

五分钟后,宋轻轻疑惑地看着不远处路灯下一亮一暗的人缓缓向她走来。

他又回来了。

林玄榆离开时,腿快得没有留念,等走到巷口拐弯抹角处,他踌躇地停下了。他侧过脸看她坐在老地方,老样子老目光,看上去像一幅治愈的画。

于是他转身,站在原地打量她。

昏黄街灯下,是张看不清的女人脸。她的周围是纸屑尘泥和杳然黑夜,她的背后蔓延着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女人看起来柔弱又明亮。

她的过去呢?她为什么来这儿?又为什么坐在这儿?她就甘心一辈子只坐在这儿?

林玄榆看到她脸上一双眼。那是一双等待的眼睛。

从左边看到右边,从上边看到下边。听到熟悉的声音会站起,不是那个人又失落地坐回。目光永远真挚热情,仿佛她所有的生命力都耗在这儿了,难怪其他时候沉默得像个死人。

在等某个人?

这个结论让他极度不舒服。

所以他回来了,一步一步地走到她面前停下,弯了腰说:“明天放学校门口等我。养成习惯听到没?”

凭什么他不是她的习惯?

说完,林玄榆又不自在地走了。这次脚步比之前还快。

晚间吃饭。

徐嬷向宋轻轻谈起林玄榆安排她一个月的事,说不舒服就不接。宋轻轻摇头,虽然她不知道未来的遭遇,但眼下她舍不得不要这笔钱。

一万块对她们而言是三个月的收入。关键是这钱好挣。养尊处优的少年对破巷的洗脚女倾慕又嫌弃。他的出身可以让他居高地看着她说:我只是玩玩。

徐嬷说林玄榆不是没脸没皮的人,他重身份重面子。别担心。夹两片青菜咀嚼后,她又老生常谈起宋轻轻的归宿。

“二十六岁,真不小了,别人孩子都两个了,别等了听到没?找个好工作再找个好男人嫁了,这才是女人一辈子的事。”

她忍不住叹气,比当事者还愁。

这些年徐嬷已经把宋轻轻当女儿来看待,早些年就劝她别等了,离开这儿找个说出去体面的活儿做。人间是鸟找鸟、鱼找鱼,哪真有灰姑娘般的童话奇迹出现?本来就有个治不好的缺陷,徐嬷就想她自己能光鲜些,免得男人因为这儿的臭名怀疑她、轻慢她。

以前徐嬷就说:他要是想来找你,早就来了。

宋轻轻摇头:“他会来的。”

她说他是最温柔的人。

徐嬷:“他要是真有心找你,怎么可能让你等这么多年?”

“他一定会来。”

“你要是还待在这儿,你觉得他不嫌弃你?”徐嬷气得语气加重。

宋轻轻:“他不会嫌弃我,只要是他,他就会。”

她每一次固执己见,徐嬷每一次都无奈:算了。

宋轻轻不在意窘迫。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最便宜的,也从不添置新的衣服鞋子生活用品,有时还去干兼职,每天只顾存钱。这些年赚的钱徐嬷给她存到银行里,也够她十几年的生活。

她不嫁人也不养孩子,这么节省何必呢?

徐嬷不解地摇头。

刨了几口饭后,她想也是。人若是千篇一律,就没有不解的事了。

再晚点,淅淅沥沥下起冬雨,宋轻轻冲进雨里,抱起小红凳跑回房,又用干帕子擦了擦头发。

她将兔子抱在怀中,站在门口。

雨声渐渐大了,暴雨滂滂沛沛扑来。她站在那儿,仰头看玻璃门外的雨景。街灯下一束黄光虚虚地围圈住一处雨,像玻璃碴子在掉。

轻轻,走。

有人在她耳边说话,声音温冽雅气,在雨中,冷静又柔和。

她恍惚地伸出右手,仿佛对面有只手也在等她,要将她拉出腐烂的泥潭。

她的五指握了握。

没人。空空如也。

第二天下午六点,A市大学门口人潮如织。

宋轻轻站在校墙右侧等林玄榆。出来的学生笑容满面地讨论八卦趣事,她只听了一些,听不懂了。

过些时候,几个少年勾肩搭背谈笑地走出校门。其中一个瞟到她,盯住她,转头,便同伙伴悄悄说话,随后几个不约而同一齐看来,目光肆无忌惮,完全不藏对她的轻蔑。

最先认出她的人慢慢朝她走来。

她平静地看他的身影笼住她。

他说:“我认识你。”

她呆呆地看着他。

男生不知她的名字,他挠挠头,只好直白地问她:“做吗?”

“做你妈。”

她的身侧突然出现一个俊俏的少年,手揣了一边裤兜,面色清雅,双目若霜,嘴里说出一段气急败坏的脏话。

男生看了他两眼,讪讪走开,不想多惹是非。

林玄榆平复气息,看她仿若状况之外,整个人隔绝外界,他的气又猛地涌上来,长吸一口气才被止住。

老女人。他闭眼,又睁眼,看她呆然的神色依旧置身事外。

她不在意这个,不在意那人,也不在意他。他想她为什么非要待在这种地方?她不知道就算独善其身,也能被人像滑滑梯一样恶意揣测:你在这儿就是思想不正,思想不正肯定也随波逐流,随波逐流肯定就是个便宜货色。

林玄榆对她说:“走。”

说完,他便自顾自走了。

走着走着,漫无目的。林玄榆开始懊恼为什么让她来学校等他。等了他,两人又去哪儿?他一时烦躁。

于是他停了脚步,望着缓缓走在他身后的宋轻轻。

她也停了脚步,看着他。

想了想,他带她走到路边的长椅旁。

5

林玄榆挑剔地用纸巾擦去灰,又用手指摸了摸,见指尖没有异样后才坐下。

他问:“怎么在这儿工作?”

宋轻轻:“挣钱。”

林玄榆发笑:“工作不是为了挣钱那挣什么?”

他不怕她在这儿挣钱,只怕她什么钱都敢挣。

宋轻轻:“挣钱有用。”

她的声音小小细细,像一滴一滴雨,雨多少颗落在身上,他身上突然就多了几个窝,再陷进去,她小巧的声音渐渐陷进他身体,流着。

林玄榆双臂一张,突然抱住她。他在她耳侧呼吸,薄薄一层。他闻到她的气味干净。

二十岁的少年对于二十六岁的女人,手臂依旧有力。

宋轻轻吓了一跳,推他,推不动,急得手脚并用地挣扎。

“放开……”

林玄榆见她反抗得厉害,只好放开。

于是宋轻轻拔腿就跑。

他忙站起身,很快追上她,圈住她的左手手腕,大声说:“你跑什么?”

宋轻轻没有被抓住的另一只手便往裤兜里去,他下意识地拉出她的右手,见她攥着一瓶喷雾瓶,便一把拿过,认真地看。

“防狼喷雾?”他看着字,笑出一声。

林玄榆弯低腰,眉眼轻佻:“我怎么是狼了?”

见宋轻轻已经剧烈挣扎,他抬身,手放开她。他也恼刚刚的冲动。

“好好好,我不碰你。我没恶意,你别跑。”

宋轻轻双手背在身后,低着眼,什么也不说。她走回长椅坐下,他便也坐下,她就动着身体,离他远着坐。

四周静谧,缓缓传来她细细微微的声音,像在哭噎。

“凉……”

凉?

林玄榆皱眉,看看天。这个冬至是挺凉。

他不知接着说什么了。他隐约猜到一个女性对男性极端的抵触会来自什么,一时心里有些堵。这种阴影,不是仅靠安慰就能化解。

宋轻轻绕着手指,她又说了句凉。

“轻轻,如果有别的男人碰你。你要拒绝和反抗他们。听到吗?”

十八岁的少年孜孜教导,句句带着强硬的温柔。

她问:“为什么?”

双眸里的天真看得真让人恨。少年沉默,他用手顺着她的头发。很久后他说:“你一定要记住。他们抱你、乱碰你就是要杀你,会让你被刀割一样疼。”

少年为了以防万一,用哄孩子的口吻一刀切地恐吓她。

宋轻轻吓住了,忙搂紧他。她牢牢记住了,她只信他说的话。宋轻轻投进他宽阔的胸膛,脸颊蹭着他的衣服,闻到他怀里的清香才安了心。

半晌,她抬了脸,睁着眼认真地问他:“那你会来救我吗?”

林玄榆看宋轻轻渐渐恢复平静,仿若刚刚并没发生,她又不在意了。

起身,他准备买好早餐明天吃。于是他带宋轻轻去附近的小超市,买了袋面包和牛奶,又低下头问她:“想吃什么?”

宋轻轻走向不远处的保鲜柜里,拿了一袋草莓酸奶,向他摇了摇袋子。

这么冷的天还喝酸奶。林玄榆下意识地皱眉。

他站在她面前,夺过她的酸奶袋子扔进了柜里。

宋轻轻看着他。他闪躲眼神,沉默不语,过了会儿,他又走到保鲜柜前,拿出一大袋整合的草莓酸奶组合包装,扔进她怀里。

他想,那么喜欢喝,给她一大包喝死得了。

宋轻轻:“谢谢。”

酸奶明明有吸管,她偏要用牙齿咬开吮吸。林玄榆侧着脸,瞧着身旁女人的动作,恍惚觉得这一幕有点熟悉。还有这样不加雕饰的动作,让他一下想起另一个男人。

那个人也喜欢喝这牌子的草莓酸奶,也喜欢用嘴咬开包装。

那个人似一杯凉白开,曾暖和,冒着人味的蒸汽,最终归于肃凉。

他叫林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