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偏房夜谈与屠刀

县衙后院的偏房里,油灯的火苗被风蚀得忽明忽暗。段涛蜷缩在床角,锦袍上的盘扣松了两颗,露出颈间青紫的勒痕——那是今早被差役拖拽时留下的。窗棂外传来巡夜兵丁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段老爷,喝口热茶吧。”老妈子端着茶碗进来,粗布围裙上沾着灶灰。她把茶碗放在桌上时,袖口滑落露出半截淤青,像是被人拧过。段涛盯着那处淤青,突然想起自己被抓前,曾看见这老妈子给李修文的小妾送过点心。

“李大人……真会放我出去?”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昨夜高烧退去后,喉咙里一直火烧火燎的。

老妈子没说话,只是往炉膛里添了块炭,火星溅在青砖地上,转瞬即逝。“大人说,只要段老爷肯说实话,别说出去,就算要个官做也不是不行。”她低着头,声音压得像蚊蚋,“您那小儿子,今年刚满五岁吧?听说在苏州府念书,聪明得很。”

段涛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最软肋就是这个小儿子,去年特意送到苏州外祖家,就是怕卷入安县的浑水。李修文连这都查得清清楚楚,显然是早就做足了功课。

三更梆子敲响时,偏房的门被推开。李修文穿着便服,手里把玩着枚玉佩,那玉佩的质地与安王暗卫腰间的铜牌如出一辙。“段涛,想明白了吗?”他往椅子上一坐,锦缎袍子铺开,露出里面的暗纹——竟是安王亲卫的制式。

段涛的瞳孔骤然收缩。这暗纹他在黑石礁见过,海盗头子的腰带上就绣着同款花纹。“你……你是安王的人?”

李修文笑了,手指在玉佩上轻轻摩挲:“三年前,若不是王爷保举,我这县令的位置怎么坐得稳?”他突然话锋一转,“你以为凭你那点琉璃生意,能在安县横行?若不是王爷需要蛇岛的‘原料’,你早就是路边的枯骨了。”

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映出与平日“青天”截然不同的阴鸷。“现在,把泉眼的具体位置说出来。还有提炼的法子,别耍花样——蛇岛的火山口有三个,你上个月运走的‘不死之泉’,到底是从哪口泉眼取的?”

段涛的手指抠进床板的裂缝里。他想起上个月去蛇岛,火山口的硫磺烟里藏着具白骨,那是试图私藏泉眼位置的工匠。“我说了,能活吗?”他声音发颤,“我妻儿还在苏州,他们……”

“放心。”李修文从袖中掏出张纸,“这是王爷的手谕,只要你说实话,保你全家平安,还能迁去封地,良田百亩,衣食无忧。”他把纸推过去,墨迹未干,上面的朱印赫然是安王的私章。

段涛盯着手谕上的印章,那印纹他在安王密信上见过无数次。七年前他能从一介琉璃匠变成安县首富,靠的就是这枚印章背后的势力。如今要他交出保命的底牌,无异于与虎谋皮,可看着手谕上“全家平安”四个字,他的防线终究溃了。

“泉眼在……在火山口西侧的溶洞里。”他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每月初一子时,泉眼会喷发,只有那时才能取到纯净的‘泉水’。提炼要加三种药草,分别是……”

他的话没说完,李修文突然从靴筒里抽出短刀。刀锋在油灯下划过道寒光,段涛只觉脖颈一凉,温热的血喷涌而出,溅在那张写满希望的手谕上,将“平安”二字染得猩红。

“你……”段涛瞪大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手指指向李修文,最终无力垂落。

李修文慢条斯理地擦着刀上的血,对门外喊:“来人,段涛畏罪自杀,把尸体处理干净。”他捡起地上的手谕,凑到灯上点燃,“记住,嘴严点——这偏房的事,出了你我之口,入了阎王之耳。”

老妈子进来时,看见的就是段涛趴在桌上的“尸体”,颈间的伤口被伪装成自刎的模样。她抖着手去擦地上的血迹,却被李修文按住:“留着,明日审案时,正好当‘罪证’。”

十月十三的晨雾里,安县县衙的公告栏前围满了人。差役用浆糊将告示贴上,墨迹淋漓的字在风中微微颤动:

“查,奸商段涛,勾结海盗,垄断市场,以次充好,害民不浅。本县连夜审讯,段涛自知罪孽深重,于狱中畏罪自刎。念其尚有悔意,本县代其将家产尽数捐出,补偿受害百姓……”

人群先是死寂,接着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卖菜的小贩把扁担往地上一戳:“老天有眼!这狗东西终于死了!”城西的张秀才捧着被段涛骗走的祖宅地契,哭得老泪纵横。

郑淼站在茶馆二楼,看着百姓们争抢段家商铺里的东西,有人扛着门板,有人抱着瓦罐,连段家小姐的胭脂盒都被哄抢。苏婉递给他杯凉茶,茶水的涩味漫过舌尖:“李修文这步棋够毒,既除了段涛,又赚了民心。”

赵虎攥着拳头,指节发白:“那‘畏罪自杀’鬼才信!定是李修文杀人灭口!”他腰间的短铳硌得慌,昨夜他本想潜入县衙救段涛,却被郑淼拦住——那时他们还不知道李修文的真实身份。

郑淼望着县衙后院的方向,偏房的窗纸透着微光,像只窥视的眼睛。“段涛知道的太多了,尤其是蛇岛的泉眼位置。李修文留着他,就是为了逼问这个。”他把茶碗往桌上一放,“现在段涛死了,唯一的线索只剩蛇岛。”

正说着,陈婶提着篮子走进来,篮子里的豆腐还冒着热气。“郑小哥,你们快走吧。”她声音压得极低,“今早我去给县衙送豆腐,听见差役说,李大人派了两队暗卫去蛇岛,说是要‘清理’火山口的痕迹。”

她往郑淼手里塞了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干粮和一张地图:“这是我那死鬼男人画的蛇岛图,他以前是渔夫,说火山口的溶洞里有暗河,能通到泉眼附近。”

郑淼展开地图,泛黄的麻纸上用墨线标着蜿蜒的水道,终点处画着个骷髅头——那是海盗标记危险的符号。“陈婶,谢谢你。”

“别谢我。”陈婶抹了把泪,“我男人就是去年被段涛的人推下海的,他看见了不该看的……你们去蛇岛,若是能找到那泉眼的秘密,也算替我们这些苦命人出口气。”

三日后的黎明,郑淼三人的渔船抵近蛇岛。火山灰在海面上凝结成雾,渔船穿过雾层时,船板上落满了灰白色的粉末,踩上去像踩在骨灰上。

“就是这里了。”赵虎指着岸边的礁石,礁石的缝隙里卡着块碎琉璃,那是苏婉上次在段家工坊记下的标记。三人弃船登岛,脚刚踏上沙滩,就听见火山口传来隐约的爆炸声。

“暗卫已经动手了。”郑淼拔出短刀,刀鞘上的水珠滚落,在沙地上洇出深色的痕迹。他左脸的月牙疤在雾中泛着冷光,七年前在蛇岛被暗卫划伤的记忆突然涌来,疤底的皮肤阵阵发烫。

穿过红树林时,苏婉突然停住脚步。她捡起片焦黑的树叶:“是火药的味道,还是最新的霹雳炮。”这种炮只有安王的亲兵才有,李修文派来的果然是精锐。

火山口的硫磺烟越来越浓,呛得人睁不开眼。郑淼三人匍匐在熔岩台地的缝隙里,看见二十多个暗卫正围着溶洞入口,手里的火把将岩壁照得通红。为首的暗卫长举着张图纸,正是段涛画出的泉眼位置。

“他们在等什么?”赵虎低声问,手指扣住了短铳的扳机。

苏婉往火山口深处望去,那里的雾气中隐约有红光闪烁。“等子时的泉眼喷发。”她声音发颤,“段涛说每月初一子时喷发,今天正好是初一,他们要等最纯净的‘不死之泉’。”

正说着,暗卫长突然举起手。所有暗卫瞬间拔刀,刀光在硫磺烟里像群毒蛇。郑淼知道不能再等,对赵虎使了个眼色——他往左侧的熔岩堆摸去,那里藏着他们昨夜埋下的火药桶。

“动手!”郑淼大吼一声,将手中的火折子扔向暗卫群。火折子在空中划过弧线,点燃了地上的硫磺粉,火焰瞬间窜起,将暗卫的阵型撕开道口子。

赵虎趁机引爆了火药桶。“轰隆”一声巨响,熔岩碎块漫天飞溅,两个暗卫被砸中,惨叫着滚下火山口。郑淼趁机冲向溶洞,短刀劈开迎面而来的刀锋,刀身碰撞的火花照亮暗卫狰狞的脸——他们的脖颈上都刻着安王的狼头刺青。

“拦住他!”暗卫长嘶吼着,挥舞长刀砍向郑淼的腰侧。郑淼侧身避开,刀锋擦着肋骨划过,带起串血珠。他借力翻滚,短刀精准地刺入暗卫长的膝盖,听着骨头碎裂的脆响,突然想起王二柱在公堂上的哭喊。

苏婉这时已经冲进溶洞。洞壁上的壁画在火把的映照下缓缓展开:第一幅画着古人饮下泉水,力大无穷;第二幅画着饮泉者皮肤溃烂,七窍流血;第三幅最可怖——个浑身长满鳞片的怪物正在啃食同类,怪物的眼睛里还残留着人的瞳孔。

“这才是副作用……”苏婉捂住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壁画的角落刻着行小字,是用朱砂写的:“饮泉者三月内异化,嗜人肉,永失人性。”

她突然明白段涛为何要严格控制提炼流程,也明白安王为何需要大量“不死之泉”——这根本不是长生药,而是制造怪物的毒药。安王要的不是永生,而是一支刀枪不入、不惧死亡的异化军队!

溶洞深处传来泉眼喷发的轰鸣声,淡蓝色的液体顺着岩壁流下,所过之处,石缝里的野草瞬间疯长,却在片刻后枯萎发黑。苏婉用布巾蘸了点泉水,布巾立刻开始冒烟,发出刺鼻的焦味。

“郑淼!快来看这个!”她大喊,却听见洞口传来兵刃相接的脆响。

郑淼此刻正被三个暗卫围攻。他的左臂被长刀划开,血顺着指尖滴在熔岩上,发出“嗞嗞”的声响。赵虎在他身后掩护,短铳的铅弹已经打光,正用枪托砸向暗卫的脸。

“苏婉!先找泉眼的机关!”郑淼大吼着,短刀旋出银亮的弧线,劈开暗卫的咽喉。温热的血溅在他脸上,与火山灰混合在一起,像幅狰狞的油彩。

苏婉在壁画后摸索,手指突然触到块松动的岩石。岩石移开的瞬间,露出个黑漆漆的洞口,洞口的石阶上刻着防滑纹——显然是人为开凿的。她刚要喊郑淼,就看见暗卫长捂着流血的膝盖爬进来,手里的长刀直指她的后心。

“抓住这女人!”暗卫长嘶吼着,血腥味从他嘴里喷出,混着硫磺的气息,令人作呕。

苏婉转身就往石阶下跑,裙摆被岩石勾住,撕裂的声响在溶洞里格外刺耳。她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突然抓起块尖锐的熔岩,猛地回身砸去——暗卫长惨叫一声,眼球被砸中,滚烫的血糊了满脸。

郑淼解决掉最后一个暗卫时,火山口的硫磺烟已经浓得化不开。他往溶洞跑,沿途的尸体上都刻着安王的狼头刺青,其中一具的腰间挂着块令牌,上面的编号与黑石礁暗卫营的记录完全吻合。

“苏婉!”他冲进溶洞,看见暗卫长倒在血泊里,而苏婉正站在石阶下,手里举着块布满刻痕的石板。

“你看这个!”苏婉的声音带着颤抖,石板上的字迹被火山灰覆盖,只能辨认出“月圆之夜”“泉眼暴走”“吞噬一切”几个字。“这才是最可怕的——‘不死之泉’在月圆之夜会失控,喷发的范围能覆盖整个蛇岛,接触到泉水的生物都会异化!”

郑淼突然想起段涛的账本,上面记着“每月十五闭岛”。原来不是为了保密,而是为了躲避月圆时的泉眼暴走。安王的人显然不知道这个秘密,若是他们在月圆之夜来取泉水……后果不堪设想。

“走!”他拽着苏婉往洞外跑,赵虎已经在洞口备好了渔船。火山口的爆炸声越来越密集,暗卫显然在销毁证据,整个岛屿都在微微震颤,像是随时会沉入海底。

撤离时,郑淼回头望了眼火山口。硫磺烟中,那道淡蓝色的泉眼正在收缩,像只缓缓闭上的眼睛。他突然明白段涛为何死守秘密,也明白王绅士为何要提纯泉水——这种力量若是被滥用,整个大雍都会变成人间炼狱。

渔船驶离蛇岛时,火山终于爆发。红色的岩浆冲破雾层,在海面上映出诡异的光,暗卫的惨叫声被爆炸声吞没,很快归于沉寂。郑淼站在船头,看着蛇岛在火光中扭曲、沉没,手里紧紧攥着苏婉拓下的石板刻痕。

“线索又断了。”赵虎的声音带着疲惫,他的手臂被烧伤,缠着的布条渗出血迹。

郑淼摇头,将拓片展开在月光下。石板的角落里,除了“月圆”的标记,还有个极小的船锚图案——那是王家商船的徽记。“不,线索还在。”他望着安县的方向,“王绅士一定知道更多,他的提纯方法,说不定就是克制‘不死之泉’副作用的关键。”

苏婉突然指着拓片的边缘:“你看这里,这行小字——‘泉眼同源,生于昆仑’。蛇岛的泉眼,可能不是唯一的……”

海风卷着火山灰掠过船板,带着硫磺的苦味。郑淼握紧了腰间的短刀,左脸的月牙疤在月光下格外清晰。他知道,蛇岛的秘密只是开始,安王的野心、“不死之泉”的源头、昆仑的传说……还有太多的谜团等着他们解开。

而安县的县衙里,李修文正对着安王的密信冷笑。信上只有一行字:“蛇岛已毁,速寻下一处泉眼。”他将密信点燃,看着火焰吞噬字迹,嘴角勾起残忍的弧度——他早已从段涛的尸身搜出另一份地图,标注着通往昆仑的路线。

这场围绕“不死之泉”的博弈,才刚刚拉开真正的序幕。